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高曜怅然道:“孤以前听母亲说过,君臣之分远在父子兄弟之上,原来姐姐也是这样说的。”
  我肃容道:“殿下生在帝王家,此乃天经地义。殿下也实在不必惆怅,全力躬行圣人的教导,将来为君父分忧,方是皇子的本分。”
  高曜颔首道:“孤明白了。”说罢将安神汤一饮而尽,拿过那本未读完的书夹在腋下,跳下榻道,“孤回去了。”芸儿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笔,一言不发地跟在高曜身后。我连忙下榻相送。只听外面李氏笑道:“今天出来倒早,殿下怎不多坐一会儿?”
  高曜笑道:“听姐姐说了一番道理,因此要早些睡。”
  李氏笑道:“听了道理要早些睡,这又是什么道理……”
  高曜已走远,后面的话却听不见了。我随手翻着芸儿临摹的大字,笑道:“芸儿这些年没有白跟我读书,这字已写得颇有两分锦素的风骨了。”
  芳馨道:“当年姑娘刚刚搬入长宁宫,李嬷嬷便将芸儿交托给姑娘。这几年芸儿日夜陪伴殿下,越发聪明了。李嬷嬷常和奴婢说,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姑娘的恩德。”
  绿萼收走了字,一面合上砚台,一面笑道:“芸儿将来必是要跟随出王府的了,怎么也能封个佳人了。将来必得好好谢谢姑娘才行。”
  我淡淡一笑:“求人不如求己。若芸儿将来封了佳人,入了宗谱,应该先谢谢她的姑母李嬷嬷为她费心筹谋。”
  芳馨自小西手中接过白玉盘,里面盛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樱桃:“若将来二殿下能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郡王和亲王,这第一个要谢谢的,自然是姑娘。”
  我一笑:“谢我做什么?都是各人的造化罢了。”说罢拈了一枚樱桃送入口中,蹙眉道,“酸。今年樱桃倒上来得早。适才殿下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不拿上来?”
  芳馨笑道:“还没来得及端进来,殿下便回启祥殿了。启祥殿也有,想必这会儿殿下已经用过了,姑娘放心。”
  我指着白玉盘道:“银盘盛朱丹,倒也可爱。锦素爱食酸,叫个人连盘子一起给永和宫送去。”
  芳馨忙命小丫头撤了下去,绿萼奉茶来漱口。我随手从榻上抄起一本书,叹道:“可怜殿下身为废后之子,虽然封了王,也还是不能懈怠。”
  绿萼道:“奴婢听见姑娘和殿下说那个什么亚夫的事情,当真有些心惊。难道皇太子真的会像景帝一样么?”
  我微微冷笑:“这有什么?我还没有说景帝时临江王刘荣之死呢。”
  绿萼笑道:“那刘荣又是怎样死的?”
  我懒懒道:“刘荣是汉景帝与栗姬之子,也是景帝的长子。景帝四年被立为太子,后被废为临江王。因为侵占了高祖庙的外墙之地,下廷尉治罪。他在狱中想给父皇写信,却受到廷尉郅都的逼迫,不予纸笔。最后愤而自尽。窦太后大怒,命景帝杀掉郅都,景帝舍不得,只是将他外调为雁门太守。后窦太后得知郅都没死,终于逼景帝杀掉了他。小小酷吏,若无景帝默许,量他也不敢这样逼迫皇子,终究不过是为皇帝担了恶名罢了。虽然深刻,倒也忠直,可惜了。”
  绿萼奇道:“这景帝也好生奇怪,为何要这样害自己的儿子?”
  “窦婴是刘荣的太子太傅,朝中声望颇高,师生感情深厚。后因景帝无端废太子一事,愤而辞官。刘荣冤死,百姓怜悯,谥号为临江闵王。当时的新皇太子、胶东王刘彻年纪尚小,上面却有这样一位百官拥戴,万民敬仰的长兄……”
  绿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可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景帝怎能如此狠心。”
  芳馨叹道:“莫非姑娘以为当今圣上是景帝?”
  我笑道:“圣上乃明君,自古明君,自不会以私害公。”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红芯的声音道:“若兰姐姐来了。”
  绿萼掀起帘子,若兰捧着白玉盘走了进来,行礼道:“咱们姑娘说樱桃很好,多谢大人费心想着。”说罢将盘子交还给绿萼,“这还是今年头一次吃上樱桃呢。”
  我笑道:“不过是我自己不爱吃酸的,才让给于大人的,想来永和宫也得了不少。那东西虽好,可是夜晚吃多了酸的积在腹内,不好安睡。若兰姐姐要劝着些。”
  若兰道:“永和宫并没有得樱桃。且大人送去得虽多,可上上下下一分,我们姑娘不过只吃了十来颗。”
  我奇道:“这难道不是份例上的么?”说罢看着芳馨。
  芳馨道:“这是濠州刺史刘大人的夫人进宫请安,给太后与两位娘娘尝鲜的,正经贡品要在月底才得。刘夫人专程让人送了些到长宁宫来的。”
  我一时不解。芳馨拿了一个银锞子赏给若兰,若兰称谢告退。我这才问道:“这个濠州刺史的夫人,我从未见过,难道殿下认得?”
  芳馨抿嘴笑道:“姑娘于大事上从不糊涂,偏偏这些小事不太放在心上。姑娘难道忘记了,昨天皇后下旨请姑娘为青阳公主选侍读女官么?这位刘夫人想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
  我恍然道:“是了……一时竟忘了此事。”
  芳馨道:“这位刺史夫人是外官命妇,随夫进京述职的。既然获准入宫请安,想来皇后与贵妃也是喜欢的。而她又有意讨好姑娘,姑娘不妨留意些她家的女儿。”
  我叹道:“罢了。皇后给我这桩差事,当真不知从何做起。候选的小姐们那样多,偏偏只能选出一个,还不能顺得哥情失嫂意,当真是难。”
  芳馨道:“姑娘若真的为难,便直接去请教皇后好了。”
  我笑道:“皇后忙于国事,哪有工夫理会我?况且,若这点小事也要明着阿谀上意,不是太无能了吗?且让我好好想想。”
  午后,我和高曜去历星楼看望慎嫔。
  自慎嫔迁居历星楼,两年间改造修缮的功夫从未停过。如今楼前花木扶疏,数竿修竹迎风摇曳,竹叶被雨水洗濯得光亮如新。两树石榴花含苞待放,雀儿在浓荫间欢啼。几道青石横放在路边,石下是茸茸苍苔,密密碧藓,石上是杏花簇簇,桃云似火。一夕风雨,青石小径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小九拿一柄新扎的竹帚将花瓣轻柔地扫到一边。廊下养了几盆淡紫色茶花,惠仙等宫人正赏花,见我和高曜来了,忙上前迎接。
  我还礼道:“姑姑怎么不在娘娘面前服侍?”
  惠仙道:“娘娘有客,命奴婢们在下面候着。”
  高曜问道:“是什么人来拜访母亲?”
  惠仙道:“是娘娘娘家的大嫂和侄媳妇。”
  我奇道:“从未听说裘家人来宫里走动,想必娘娘很高兴了。”
  惠仙摇头道:“这两天她们婆媳两个来得太勤快,娘娘很是不快。大人来了也好,娘娘本来也要将此事告诉大人,请大人出个主意的。”
  高曜道:“既然母亲有意,就请姑姑先说与孤听听。”
  惠仙屈膝道:“奴婢正有此意。”说罢命小九拿了两个锦垫来,请我和高曜在花树下的青石上坐了,又吩咐上茶,方道,“自从老太爷给娘娘写了那封信,娘娘便甚少与娘家往来了。今年春天,娘娘的大侄子中榜,是殿试第七名,故此大太太和少夫人进宫谢恩,顺道来看望娘娘。”
  发丝一动,原来是一片花瓣落在肩头。我轻轻拂去:“这是好事,怎么娘娘不高兴了?”
  惠仙道:“本来全家都盼着少爷在太学做两年博士便能补缺,谁知圣上大笔一挥,将少爷放到蕲水县去做县令了。大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舍不得外放。近来皇后当政,大太太便带着少夫人进宫来求娘娘,请娘娘求了皇后,将少爷留在京中。如此已有两次。”
  我叹道:“娘娘是不是不答应?”
  惠仙道:“娘娘的脾气,素来不肯服软,又怎么肯求人?”
  高曜忽然冷哼一声,一拍手道:“蠢材蠢材!”
  惠仙与李氏相视一眼,均敛气垂目不敢作声。我笑道:“怜子之心,实是常情。殿下怎说是蠢材?”
  高曜道:“既去科考,自然是想做官。现有个正七品的县令摆在面前,他却不要,不是蠢材么?”
  惠仙道:“可是他是外放。外放之官,三年才能回京述职。青春少年,难怪家人舍不得。”
  高曜道:“赵孝成王新立,秦来攻赵,赵求救于齐。齐国提出要赵国太后的爱子长安君为人质,太后自是不舍。于是触龙劝赵太后道,长安君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封以膏腴之地,挟重宝之器,却不令他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将如何自托于国?可见为人父母必为子女计之深远,将子女养在繁华安逸的所在,并不是真的疼他。
  “虽说在太学里当个经学博士是留京为官的必经之道,可眼下父皇根本无意留表兄在京为官,既然已经批了外放,就当乖乖上任。地方官做得好,也是可以调回京城的。汉初的张苍习天下图书用算律历,初时只是做淮南王的相国,后来进京做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曹参初时在齐国为相,后萧何死了,曹参进京做了丞相。汉武帝时,韩安国为梁国内史,后来也做了御史大夫。
  “妇人常耽于儿女之情,白白错过振兴家声的好机会。所以孤说——她们是蠢材!”
  惠仙又惊又喜,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殿下一下子说得这样多,奴婢都听不过来了。”
  李氏拈下高曜乌纱冠上的雪白杏花,又捧了茶盏递与高曜:“殿下且喝口茶再说。”
  我笑道:“不论娘娘有何难处,自有殿下在。”
  惠仙含泪道:“母子两个一条心,这样才好!”
  我又道:“这话旁人去说定然无用。殿下亲自去说,方事半功倍。”
  高曜起身道:“孤正有此意。自从母亲迁入历星楼,外祖家从未有人来探望过。如今有难处了,就来聒噪母亲,甚是无礼。只是……”说着他拉拉我的袖子,“姐姐也和孤一道去么?”
  我摇头道:“殿下当独自进去,一家子关起门来,条陈缕剖,方深入人心。否则当着外人的面,她们面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气。臣女在下面等着殿下。”
  高曜虽有些胆怯,但一想到要为母亲出头,顿时鼓足了勇气,带着李氏和芸儿进了历星楼。
第三十二章 天下混一
  雨后清新无尘,阳光澄澈如水。我坐在青石条上,一面饮茶一面静静观赏小径对面盛开的合欢花。合欢花绯紫相映,绒绒如柳絮飘落我的掌中。芳馨和红芯默然侍立,身沾落英点点。一扇门隔绝了令人难堪的指责与争辩。
  忽见穆仙带着两个宫女远远走了过来,惠仙忙上前迎接。礼毕,穆仙笑道:“大人也是来看慎嫔娘娘的么?”
  我还礼道:“是。我随弘阳郡王殿下来的。现在殿下正在楼上和娘娘说话。姑姑亲自过来,未知有何贵干?”
  穆仙道:“皇后娘娘请两位裘夫人去守坤宫说话。”
  惠仙道:“奴婢这就去禀告。”未待她上前,却见历星楼的门自内而开。慎嫔拉着高曜的手,亲自送了两个女子出来。一人身着蓝衫,年约三十七八,另一人是十八九岁的少妇。两人猛见穆仙在此,不禁一怔。
  穆仙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向那中年女子道:“皇后娘娘听闻两位裘夫人进宫了,特命奴婢请二位去守坤宫。”
  裘家大太太一身布衣,还未到四十,头发已然花白。肌肤焦黄,眼角几道深纹。想来两年前裘家被治罪抄家,她吃了不少苦。她忙还礼:“劳动姑姑传命,罪妇愧不敢当。”
  穆仙微微一笑:“裘夫人,令郎功名在身,何必再称自己为罪妇?”
  裘夫人道:“未知皇后娘娘召妾所为何事?”
  穆仙道:“皇后娘娘怕夫人想不开,又怕慎嫔娘娘为难,故此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夫人。”
  裘夫人忙携儿媳的手退后一步,双双跪下:“妾万死!”说罢伏地不起。
  穆仙笑道:“夫人这是想通了?”这话虽是问裘夫人,穆仙却只看着慎嫔。
  慎嫔笑道:“裘玉郎不敢抗旨,即日便去上任。”
  穆仙颔首道:“如此皇后便可放心了。奴婢告退。”穆仙走后,两位裘夫人郑重拜谢高曜和慎嫔,亦相携而去。
  慎嫔顿时松了一口气,拉起我的手笑道:“幸而你来得及时。”
  我笑道:“娘娘何必谢臣女,这都是殿下的功劳。”
  慎嫔笑道:“若不是你教他,他哪里知道这番说辞?”
  我一笑:“臣女并没有教殿下说什么,是殿下仁厚聪慧、雄辩滔滔。”
  慎嫔又惊又喜:“真的么?”
  高曜道:“母亲受了委屈,儿臣心如刀割。儿臣一定好好跟着太傅和玉机姐姐学本事,待长大了,请母亲安享尊荣,再无一丝烦恼。”
  慎嫔无语凝噎,将高曜紧紧抱在怀中。顺逆相守,矢志不渝,人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最动人的情义了。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清晨,帝后领了妃嫔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济慈宫向太后请安。天气阴沉,乌云压顶。只见太后正和一个少女相对舞剑,慎嫔依旧捧了衣裳手巾恭立在旁。
  一老一少,俱是一身白衫。太后腰间束一条金色缎带,少女腰间却是一条赤色缎带。两人身手极快,激斗之间,腾起凌厉剑风。金红缎带如闪电乱舞,如烈火焚烧,翻云覆雨,天地变色。
  几个孩子说笑不绝,纷纷拍手叫好。锦素一面按住裙上的宫绦,一面轻声问我:“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究竟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
  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正待答话,忽然一阵劲风袭来,胸腔不自觉地摒斥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忽听封若水淡淡道:“是邢茜仪姑娘。”
  果然是她。数年不见,邢茜仪比昔年更加轻灵矫健。皇帝本负手而观,未发一言,此时忽然说道:“这姑娘的剑法颇有可取之处。果然是爱妃的入室弟子,拿起剑来便与爱妃有三分相像。”
  周贵妃一身水色长衣,当此剑风,豆绿色宫绦却纹丝不动:“师徒数载,自然是有些像的。”
  皇帝笑道:“然而不过形似。爱妃的气度风姿,旁人难效万一。”
  周贵妃淡淡一笑:“陛下过誉。”
  不一时,太后与邢茜仪收剑立定,相互施礼。慎嫔奉上手巾,两人各自拭汗。皇帝走上前去。邢茜仪双颊通红,娇喘连连。叩拜行礼时,半晌说不出话。太后却气定神闲,笑道:“自从渊儿决意随皇帝去北方,本宫已经有好一阵子,不曾痛痛快快地对舞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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