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镜中望着她,唇角微微牵动:“殿下想回来便回来,若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李氏袖擦去额上的汗珠,颤声道:“殿下对大人向来敬重,既是大人在砻砥轩等,想来殿下不会不从。奴婢这就去了。”
芳馨送了李氏出去,回来笑道:“姑娘这是要学姜太公么?”
正月里虽无宴饮,但膳食却丰盛不少。加之歇息了几日,心情渐渐平复。镜中人眉目精明,双颊圆润,一扫失落颓唐之气。只是脸上依旧少血色,苍白似一袭浣过的轻纱。目光流转间,影影绰绰的无奈和不平像激流中的枯叶,载沉载浮。我垂眸道:“殿下大了,有主意是好事。我盼望他能相信我,更盼他有独自承担的勇气。就像昌平公那样。”
芳馨一怔:“昌平公?”
我笑道:“昌平公私藏敌人首将的金辇,还偏不认错,被撤职降爵。这便是他任性恣意的后果。天威难测,即便是皇亲,也要骨头够硬才好。”
我换好衣裳,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便带着芳馨和紫菡匆匆去了高曜居住的砻砥轩。砻砥轩占地广大,坐落在桂园的东北面。北山上的泉水在此积成一潭,从南面流出,汇入金沙池。小潭边围绕着巨大的石炉、锻砧和风箱等物,潭水用以淬火。
景园在前朝是一位酷爱锻炼宝刀宝剑的亲王的别苑,据说这位亲王技艺高超,从前被启春折断的白虹剑便是这位亲王最得意的作品之一。这里房舍低矮,即使改造过,也不适宜居住。但高曜喜爱它“龙渊、太阿出昆吾之金”“砻之以砥砺”[25]的喻意,更爱嵇康锻铁为生的孤标俊逸,便坚持住在这里。后来慎嫔来了景园,仓促之间不便另寻居处,便和高曜同住在砻砥轩。
慎嫔正坐在小潭边和刘离离说话,见我来了,忙迎出来笑道:“这一大早,也不多歇一会儿?”
我行过礼,开门见山道:“听闻殿下随皇后去含光殿请罪了,娘娘怎的不拦?”
慎嫔一怔,转头看一眼刘离离,拉着我的手走开两步,说道:“莫非有何不妥?”
我冷笑道:“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事情,皇后身为监国和嫡母,有监护不力之罪。皇后去请罪也就是了,殿下有什么罪呢?为何也要去?”
慎嫔面色微变,说道:“嫡母罪己,庶子自然要去陪侍。究竟有何不妥?我这便差人叫他回来。”
我叹道:“不必了,李嬷嬷已经去请了。”
慎嫔见我面色不善,只得讪讪道:“你来得早,想必还没用早膳。空着肚子在冷风里站着不好,进屋用膳吧。”
我一怔,惭愧道:“请娘娘恕臣女无礼。”说罢微微屈膝。
慎嫔忙扶起我,“我知道你这是关心情急,我不怪你。”说罢与我携手进屋。
不多时,高曜果然回来了。他虽然急,却依旧在门外道:“给母亲请安。”
慎嫔道:“皇儿进来吧。”
高曜走进来向慎嫔行礼,又向我问好。慎嫔看看我,又看看儿子,笑道:“你们姐弟两个在这里说话,我去寻刘大人。”说着又对侍立在旁的惠仙和紫菡等人道:“都去吃早饭吧。”
我和高曜恭送慎嫔出去,霎时偌大一个屋子只剩我和高曜两个人。低矮的横梁迫在头顶,抬眼便能看见梁上的轻尘。门一关,微风扫过,些许灰尘落在高曜肩头。高曜浑然不觉,只是问道:“姐姐这样着急叫孤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高曜回来得很快,足见他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心下甚慰:“臣女请问殿下。殿下随皇后去含光殿请罪,是陪侍以尽孝心呢?还是为皇后分担罪责?”
高曜道:“自然是为母后分担罪责。”
我微微冷笑道:“殿下并无罪责,为何要为皇后分担?”
高曜坦然道:“这里的屋顶太矮,晚上睡觉的时候,常能听见老鼠从梁上爬过的声响。孤的用意,对姐姐来说,不过是梁上硕鼠,不值一提。”
我沉思片刻,诚恳道:“皇后罪己,殿下出于孝心,本可陪侍便好。可是殿下偏偏要分担罪责,是想效法秦庄襄王么?”
高曜微笑道:“不错。秦庄襄王子楚[26]自幼在赵国为质,要做太子原本无望。可是吕不韦却命人说服秦孝文王的嫡妻华阳夫人。华阳夫人受宠却无子,于是收子楚为养子,又扶持他做了太子。”
我点头道:“如今的情势与当年相似,不但相似,还有利得多。子楚尚有兄弟无数,殿下却是独子。”
高曜双目一亮,颤声道:“姐姐也这样以为?”
我的目光骤然一凉,沉声道:“殿下思虑不周全。殿下且想想,就算皇后是华阳夫人,陛下可是秦孝文王么?”
高曜道:“父皇举国托付于母后,这样的恩宠空前绝后。”
我一笑,一时到不知该说什么了。高曜道:“姐姐似乎不以为然。”
我随手拿起绣筐里的一幅慎嫔没有修完的帕子,冷冷道:“当年陛下对慎嫔娘娘不也敬重有加么?咸平十年圣上第一次亲征时,不是在端午宫宴上当众对慎嫔娘娘说,‘朝中宫中,烦皇后多多留心’么?陛下拿内起居向慎嫔娘娘发难的那夜,先前可有征兆?”
高曜默默不语,良久方道:“是孤思虑不周,事先应当向姐姐请教才是。如此,还请姐姐指点。”说着一揖。
我轻轻拂去他肩上的细尘,将帝后相争的推断简略地说与他听。高曜大惊,说道:“果真么?!”
我淡淡道:“陛下最不喜欢大权旁落。上一次亲征,是封司政监国,他自己不干净,身后还有文武百官纷乱错综的纠葛。所以这一次亲征,陛下命皇后监国。皇后独自面对群臣的聒噪与刁难,而陛下这一回却是和群臣站在一边了。控制一群人与控制一个人,一个最亲近的人,难易不可同日而语。”高曜的热汗顿时化为冷汗。
我又道:“陛下回宫后,必然会重新查问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事,说不好便是一番大风波,阖宫不得安宁。殿下如今是宫里唯一的皇子,当此关键时刻,当避嫌才是,怎可越众请罪?”
高曜沉默半晌,恍然道:“姐姐是怕父皇疑心孤与母后合力图谋太子之位?甚而合谋害死皇太子哥哥?”
我见他终于醒悟过来,甚是满意。高曜仔细思想一番,忽然起身,拜伏于地:“多谢姐姐提点。都怪我思虑不周,险些坏了大事。”
不待他说完,我便扶起他:“殿下不必如此。这只是臣女的一点浅见。殿下若以为还听得,使臣女得以长久服侍在殿下身边,是臣女之幸。”
高曜道:“没有姐姐,我寸步难行。只是我已随母后跪了好些时候了,刚才是推说母亲生病,才抽空回来探病的。若就此不去,难免得罪母后。若去了,又该如何收场?”
我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高曜大喜道:“果然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从前孤听父皇夸姐姐是女甘罗,照孤说,姐姐是女诸葛才对!”
我笑道:“殿下快去吧。再不去,陛下可要起身了。”
高曜又行了一礼,方才离去。我心头的大石也终于放了下来。慎嫔掀了帘子进来道:“我瞧他满心疑惑地进来,兴高采烈地出去。果然还是你口才好,能叫他心服口服。”
我笑道:“娘娘才刚不必回避的。”
慎嫔道:“我并不是为了回避。只是你们在屋子里说话,外面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看着才好。”
我一怔,想不到数年之间,慎嫔不但变得温柔和顺,连心思也更加缜密了。只听慎嫔又道:“和你比,我这个做母亲的除了关心他的吃穿功课,实在是无所裨益。幸而有你,若这个时候曜儿行差踏错,可怎么好?”
我微笑道:“臣女被长公主殿下遣进宫来,本来就是辅佐娘娘和殿下的。这都是臣女分内之事。”
第七章 南楼呼鹤
午后,乳母李氏遣了芸儿过来回禀道:“皇后徒跣素颜,簪珥全无,跪在含光殿外请罪,冻得脸都青了。殿下回到殿前跪着,皇后倒也没问什么。殿下便对娘娘说,让他先入殿服侍陛下起身,趁机劝说。陛下素来看重夫妻父子之情,如此定然不忍再怪责皇后。皇后听了很欣慰,便允准了。果然陛下起身后亲自出殿迎接皇后,还亲手为皇后穿上鞋袜,披上衣裳。皇后回了玉华殿,赏了殿下好些东西呢。”
我听了只是低头作画。即便没有高曜劝说,皇帝也定会与皇后恩爱如初。高曜听了我的劝说,想来不会在皇帝面前归罪于己。皇帝、皇后和皇子,戏真而情切。我暗笑,下笔也快了几分。
午歇起来,正要去向周贵妃请安,却见周贵妃的侍女桓仙亲自领人搬了一只黑色大木箱进来。我忙迎上前去行礼道:“姑姑安好。我正要去向贵妃娘娘请安。”
桓仙连施二礼:“大人有心。娘娘刚从前线回来,甚是疲惫,加之伤心太过,须得好好歇息几日。大人过些日子再去请安不迟。”
皇太子高显和义阳公主、青阳公主都是周贵妃所生。她乍离宫廷,三个孩子便同时毙命。她的伤痛自是深入骨髓。我心中恻然,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桓仙指着那只大木箱道:“这些都是于大人的物事。娘娘说,朱大人与于大人最为交好,因此做主将这些衣裳首饰都留给大人。”她看着几个宫人将箱子抬进屋子,方告辞而去。
乌黑油亮的樟木箱子静静躺在屋子中央,散出沉沉香气。我命人打开,果然里面有好些衣裳首饰,还有锦素素日喜欢的陈设玩物。咸平十年我们初选女巡时,封若水送的那只银丝龟纹砚躺在最深处。我拣出一支黑檀木镶银玛瑙簪,呆看不语。
芳馨道:“这些东西……是何意?”
我轻声道:“锦素去了霁清轩以后,她的东西都封了起来。将来要么充公,要么都还给她。”
芳馨道:“那娘娘为何将这些东西送到玉梨苑来?”
我苦笑道:“这些东西由贵妃做主,既不充公,又不还给锦素,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锦素和苏燕燕她们都……”我不忍再说下去。
芳馨大惊道:“姑娘何出此言?”
我叹道:“姑姑想想。周贵妃是最疼锦素的,必会不遗余力地搭救她。这会儿却费心打点她留下来的物事,可不是活命无望了么?”
芳馨道:“这么说,贵妃是用这箱子东西告诉姑娘,陛下不肯宽恕于大人,是时候好好想个想法子搭救于大人了,是不是?”
听闻盛京城刚刚攻下,皇帝匆匆受降,还未与众将庆功,便与周贵妃快马赶回汴城。陆皇后的兄长陆愚卿在后接管盛京,绥境安民。大军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朝。升平长公主由昌平公护送,随军回京。
皇帝回到景园的第三天是上元节。清早,皇帝在皇太子高显的灵前读过亲自撰写的诔文,又去三位公主所在的易芳亭痛哭一场。早膳后在含光殿下旨,说今日上元佳节,虽逢国丧,民间不禁烟花灯会,日后嫁娶宴乐如常。圣旨一下,庶民咸悦。因太后还在病中,宫中反而没有宴饮。接着皇帝从掖庭属调阅卷宗,连后妃和皇子也不能去请安。
整整一天,我只是坐在玉梨苑里看着绿萼将锦素的衣物一一登记造册,心头惴惴不安。三位公主溺死金沙池的事情是我主查,皇帝所看的卷宗也是我和史易珠一道整理存档的。恐怕皇帝召见,我一直在心里暗暗盘算。然而一连数日,含光殿大门紧闭,听闻只有掖庭令郑大人被诏见过两次。如此过了几天,卷宗被送回掖庭属,我这才放下心来。
转眼皇太子和三位公主都葬入皇陵,正月就要过去了。皇后终于下旨回宫。
这些日子,景园很平静。太后养病,皇帝忙于军政,皇后料理丧务,贵妃静修,皇子读书。景园分散的馆阁殿宇隔离了彼此的身心,如浊水中的悬沙,在浮沉中彼此看见,相望而不相知。
这一日午后,暖阳在身,芳馨和绿萼带着宫人们翻晒衣被,收拾回宫的物事,我独自带了紫菡去湖边散心。紫菡甚少随我出门,更没有在外面单独服侍过我。她甚是拘谨,在我身后半步跟着,也不说话。金沙池的冰都化尽了,暗涌化作碧波银浪,被阳光撕出一幅暖风,霎时为南北两岸染上娇嫩的新绿。咸平十四年的春天,竟来得有些早。
走近白玉拱桥时,忽见紫菡伸手指道:“姑娘看,岸芷阁里站的那是谁?”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湖心岛看去,只见岸芷阁中站着一位身披白色纱缎斗篷的女子,满身珠光如水波涣出的岚烟,轻柔如风,璀璨如星。她独立在水阁中,看向东南。
自从公主们出事,就再没有人敢往湖上去了,湖心岛的岸芷汀兰两阁,除了日常打扫的宫人,更是无人敢去。这里是两宫与皇后的伤心之地。
虽然离得甚远,瞧不清楚她的脸,但敢去岸芷阁的胆大女子,又不带一个宫人相随,唯有周贵妃。既知是贵妃,便不能不上去请安,于是转头向紫菡道:“过去看看。”
紫菡道:“当真要去么?”
我点头道:“你若怕,便留在岸上好了。”
紫菡道:“这如何使得?姑姑知道了,该打奴婢的板子了。”说罢扶着我上了桥。
我在周贵妃身后十步站住,正要行礼,却听贵妃清冷的声音道:“朱大人免礼,上前来。”
我行过礼,愕然道:“娘娘并未回首,如何知晓便是臣女?”
周贵妃身子一动,露出额高鼻挺、眉目分明的侧脸,面色在满身珠光中苍白得近乎圣洁。她口角一扬:“每个人走路的轻重快慢都不尽相同,学武之人,自然能分辨清楚。朱大人的脚步素来轻而且稳,只是比数年前刚入宫之时,慢了一些。”
我屈膝道:“娘娘英明。”
周贵妃转过身,凝视我道:“朱大人入宫之后,不但行路慢了一些,还时常气短。朱大人的身子可还好么?”
清凌凌的湖水漫上水阁两侧的玉阶,凉气直逼心头:“托娘娘洪福,臣女的身子一向康健。”
周贵妃微笑道:“那就好。”说罢又转身望着湖面,轻声道,“朱大人是第一回 来景园吧?”
我北望高旸曾经居住过的与鹤馆:“正是。”说罢缓缓吟道,“太液池边鹄群下,又似南楼呼鹤。”[27]
周贵妃摇头道:“从未听过,却是何典?”
我恭敬道:“回娘娘,臣女无意中读来的残句,无典。”
周贵妃横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汉昭帝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28]朱大人过目不忘。”
我低头道:“娘娘谬赞。”
周贵妃低眉垂首,哀伤无奈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何必自谦。朱大人勘破俆女史之悬案,本宫都听说了,甚好。正巧本宫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