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安堂里,高宁大长公主喝着茶,看恭亲王神色不济的样子,她暗暗叹息一声,沉声道:“好了,纵是当年李家那事被翻出来,又如何?圣上还会杀了你不成?大不了就退下来,学人家养养花,弄弄草,也好过成天儿的被人猜忌堤防。”
恭亲王意味深长的看高宁大长公主一眼,犹豫良久,突然缓缓道:“高宁,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恭亲王这话可谓是问的极其聪明。他和高宁大长公主殿下同父异母,可毕竟这些年下来,当年的兄弟姐妹,如今留下来的,也就他和高宁两人了。虽然,他没有高宁与生俱来的威严,也没有她雷厉风行的手段,当年圣上登基,高宁可是有从龙之功的。而他,只是战战兢兢生怕招惹一身麻烦。当年若不是高宁支持,他也不可能那般顺利掌控宗人府。可他知道,在内心深处,高宁肯定觉得他很窝囊,一点儿皇家气势都没。
也因为这些自知之明,这些年他鲜少在高宁面前讨没趣的,可自打圣上下旨把清溪郡主许给镇北王后,他心里就忍不住打起了嘀咕。他是知道的,镇北王御前请旨,圣上不可能落了他的面子。可高宁呢?殷家的态度,整个定国公府的态度,这着实是重要。
甚至是他忍不住的揣测,这桩赐婚是否也合了高宁的意,更甚些,是否镇北王御前请旨,高宁其实暗中已经默许。
想当年父皇在世时,储位之争,他能活下来,盖因他不贪恋权势,等新帝登基,他也是战战兢兢,从不敢拿着皇叔的身份,惹新帝忌惮。他也知道外面人都说他窝囊,可他一向最是知道自己要什么,能保住这眼前的繁华,让恭亲王府上下无性命之忧,这看着容易,其实也颇为艰难。若没有耐力,那可是不行的。
当然,除了这些,还应该高瞻远瞩。否则万一站错队,那可是谁都救不了你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犹豫再三,还是侧面的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虽和高宁不是一母同胞,可毕竟同为宗亲,高宁不可能见死不救。
闻言,高宁大长公主怔了怔,她缓缓抬眸,若有所思的看向恭亲王。
下一瞬,她噗嗤一笑。
恭亲王却给弄了个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有些不安的看着她,方要开口问她在笑什么,却听高宁大长公主感慨道:“看来我这些年真的小觑你了,表面儿上看着窝囊,实际上内里却是一只老狐狸。”
恭亲王一愣,有一种被她戳破的心虚,他和高宁不一样,高宁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而他,只是庶出身份卑微,人又胖胖的,自幼父皇就说他憨厚愚钝。而他,也确实是如父皇所说,一直以来都在扮演憨厚愚钝的角色。
见恭亲王突然的沉默,高宁大长公主也不打趣他,只是莫名的心里竟然有一种寂寥。说实话,宗室中如今活到他这个岁数的,也就她和恭亲王了。至于那位人在西南的靖南王老王妃,高宁大长公主从不把她放在眼中,这个时候,自然是想不起她的。而她那么多的皇兄,包括她同胞兄弟,也都在储位之争中,一个个逃不过被圈禁,被赐死的结局。想到这些,她看着眼前的恭亲王,心里瞬间满是感慨。
“你呀,什么都别做。往日怎么样,日后就继续怎么样。至于这天下,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听了这话,恭亲王微微愣了几秒才晃过神来。说来有高宁这句话,他就安心了。虽然高宁并未直接透露他些什么,可他不糊涂,一切顺其自然,尽人事听天命。想必高宁也是这般。如此,可见镇北王确实是有野心之人。连高宁都琢磨不透他,都不敢给他个准话。
“李家那事儿,左右现在闹出了些风声,你也不必遮遮掩掩,错了就是错了,找时间去圣上面前自行请罪。至多就是罚几年俸禄的问题。圣上这些天因为五王爷一事,成日的在丹、房打坐,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大开杀戒的。”
这些话即便高宁大长公主不说,恭亲王其实也有这样的打算。何况他今个儿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没再多寒暄,喝了几口茶后,就离开了。
镇北王若是真的能成事,那他这掌控宗人府的恭亲王府,这其中的作用,就颇为微妙了。镇北王不可能真的背上篡、位之名,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愿意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天下人,也不会臣服。所以,必将周旋一番,而这其中,他再不可能隔岸观火,再不可能乐得一身轻松了。
可不知为什么,想着这些,他竟然一身轻松。大概真的看烦了朝堂阉党横行,厌倦了战战兢兢的生活了吧。
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思,恭亲王才走出鹤安堂,却和迎面而来的许姝碰上了。
对于自己这位叔祖父,上一世许姝并未和他打过太多交道。等她入主东宫,成为太子继妃时,更是除了家宴和年节才偶尔能得见这位叔祖父一面。
上一世,因为李家之事,恭亲王被降为郡王,自那之后就不问世事,鲜少露面了。而之后镇北王登基,殷家和许家满门覆灭。恭亲王府原本该风平浪静的。毕竟,镇北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前朝宗室赶尽杀绝。可惜,恭亲王还是人老了,再难狠得下心,他掌管宗人府这些年,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氏家族的子孙,没留一个下来。
这就追溯到成元帝刚驾崩,镇北王还未打出清君侧的名号,打到紫禁城那会儿。成元帝突然驾崩,宫中妃嫔多逃不过殉葬的命运。当时,淑贵妃带着三皇子避往江南,另立朝廷,而郑太后带着皇长孙垂帘听政,阉党冯振更是在朝堂只手遮天,暗中勾结蛮族,想要让镇北王腹背受敌。
而这些,恭亲王并不看好,可也知道,镇北王打入京城,那皇长孙,也当不了几日的傀儡,镇北王许会如历史上那些王爷一样,当几日的摄政王,可之后,绝不可能容忍皇长孙活命的。
恭亲王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真的一时恻隐之心。成元帝驾崩后,殉葬的妃嫔中,有一位美人怀里三个月的身孕,虽没记录,可恭亲王如何不记得,三月前有一日他往东暖阁回禀圣上一些事,却久久未被召见。听说那日圣上吃了丹药,突地神清气爽,来了兴致。那日在里面颠龙倒凤的,可不就是这位有三个月身孕的美人。
恭亲王颤颤的站在那里,不知哪根筋抽了,就暗中把这原该殉葬的美人救了下来。自然,他也是找了另一个人糊弄过去了。谁料,这世间纸包不住火,竟然被宫里一个太监为了邀功,抖了出来。
新帝登基,能留恭亲王府阖府的性命,安享往日的荣华富贵,已是仁慈。如何想,恭亲王会来这一招暗度陈仓。
新帝这帝位还未坐稳呢,就生了这一茬。这不是暗藏不轨之心?纵是许姝,这会儿回想起来,也觉得恭亲王太糊涂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至于让恭亲王府数百条人命拿来陪葬。
“叔祖父。”怀着复杂的心情,许姝浅笑着朝恭亲王见了礼。
看着如今出落的愈发伶俐的许姝,恭亲王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当年的淮穆长公主。
似是有些晃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郡主是愈发和淮穆长公主相像了。”
许姝笑笑:“叔祖父近来身子可还好?”
闻言,恭亲王畅笑一声:“你这小娃娃,果真和你娘亲相似呢。当年你娘亲每次遇着我这老头子,也都这么问我。”
许姝一愣,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屋里
高宁大长公主听着周嬷嬷的回禀,不觉好笑道:“这老狐狸,真是死性不改,想当年淮穆还在那会儿,也这么逗着淮穆玩。”
周嬷嬷拿着茶盏的手颤了颤,半晌,浅笑道:“殿下,淮穆长公主若是看着郡主如今出落的这么伶俐,肯定会很欣慰的。”
☆、第91章 孙女婿
殷锦芙和昱王世子爷大婚翌日,许姝一早去鹤安堂给外祖母请安之后,就回了许府。
看着宝贝外孙女离去的背影,高宁大长公主再忍不住低泣出声。
“主子,郡主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府邸,许老夫人那里,心里如何能没点儿计较。何况郡主如今已经被圣上指婚,到时候出嫁,自然是要从许家出嫁的。就这么呆在定国公府,不过是徒增些流言蜚语。”
周嬷嬷这话,高宁大长公主如何不知。可道理谁都懂,却如何能抑制得住内心的不舍。何况,这次除了不舍,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芙姐儿大婚之后,用不了多久,姝儿也该出嫁了。昨个儿芙儿大婚,镇北王也来了。瞧着姝儿那眼神,怕是能等到姝儿及笄,已经算极其有耐心了。
暗暗叹息一声,高宁大长公主转移话题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瞅着外面这日头,芙儿和世子爷这会儿该已经到了宫里,给婉太妃请安了。”
周嬷嬷点点头,“婉太妃早就念着二小姐和世子爷大婚。不过碍着宫里的规矩,也因为这些日子那些流言蜚语,婉太妃纵然心急,也只能等着今个儿二小姐和世子爷往宫里去请安,不敢冒然出宫。”
高宁大长公主笑了起来:“她呀,这些年心心念念总想着给昱王世子寻桩好的婚事。如今,总算是如愿了。只是,五王爷之事,郑太后难免迁怒于她,她这日子,且得艰难着呢。”
周嬷嬷略有些疑惑的看着她,还未开口说什么,高宁大长公主如何不知她的想法。
未等她开口,高宁大长公主一边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一边道:“你是觉得,芙儿和昱王世子爷大婚,我会看着两家的姻亲之好插手此事。可你知道吗?婉太妃这些年咽下多少苦涩,怎么肯让殷家牵扯进去。纵是我肯,婉太妃也会拦着的。如今五王爷遭难,圣上纵然再对太后怀恨在心,也不可能真的不顾及这母子情分,总该宽慰郑太后一些的。而婉太妃这么多年,仍然是郑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首当其冲。”
五王爷遭、难,如今圣上那些兄弟中,就只剩下昱王了。说不怕,其实是假的。就是高宁大长公主殿下,心里也不如表面那么镇定。
可前几日,芙儿来给她请安时,暗中透露给她,姝儿拿了一块玉佩让她交给昱王世子爷。凭着这个,可搭上镇北王这条线。当然,芙儿也没瞒着她,这一切的代价是,昱王府的忠诚,忠诚于姝儿一人。
闻着那些话,听着姝儿那雷厉风行的手段,还有那云淡风轻的上、位者的气息,高宁大长公主半晌没晃过神来。她强忍着心中的感慨,一字一顿道:“既然是姝儿的意思,那镇北王自然也不会为难世子爷。只是,依着姝儿自小的性子,世子爷那边,万不可有任何的异心,否则到时候,就是祖母也帮不了昱王府。”
高宁大长公主想着自己自小宠在手心的外孙女如今也学会了算计,学会了玩、弄这些权谋,一方面感觉很欣慰,一方面,也感觉到了心痛。
她了解姝儿的,若不是因为她让她发誓会替李家王朝保住最后一丝血脉,姝儿未必就会给昱王府牵这条线,未必会用这手段让昱王府献上忠心。
想到那镇北王坐拥几十万精锐,想到他杀、伐狠、绝的性子,想到从古至今,但凡登上那高位,都逃不过那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高宁大长公主就不由有些后悔。若不是自己逼着姝儿在她面前起誓,姝儿是不是就不会逼着自己暗中操、纵这些了。
若有一日姝儿因为此事与镇北王心生嫌隙,她该如何自处。镇北王岂能容她暗地里算计他?
可她纵然懊悔,又如何能劝姝儿此时收手。想来人或许都是自私的,如若这李家天下不保,她纵然到了地下也无颜面见父皇的。她自幼就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不定该多失望。
想到这些,她那些想要劝慰的话,临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直到今个儿姝儿离开,她都没说出一个字。
她很难不去想,她的执念让姝儿面临很大的危、机,纵使她坐上中宫的位置,纵使她诞下嫡子,怕是也会成为她和镇北王心中的一根刺。可或许这就是生在皇族,必须面对的。人生就是有这么多的奈与无奈,当年她如此,如今,她的姝儿也逃不过。
几乎无需犹豫,等到殷衡下朝回家之后,她召他来了书房。她贵为这大曜国的大长公主殿下,当年又有从龙之功,成元帝忌惮她,却非没有缘由的。这些年,她暗中召了不少武林人士,虽不过数千人,关键时刻却也可以以一当十。多少都能为姝儿添些助力的。内廷那窦继海如今已经被姝儿收为己用,那么她暗中积蓄的这些力量,也该交给姝儿了。有了这些,姝儿总不至于太被动。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也能用这些人,让自己远离这紫禁城。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许府
许姝多日未回府,虽没差人特意打听过,可二房大大小小的事儿,她也都尽数了然于心。
想那孟姨娘自请到庄子上去之后,就当起了居士。许蕙很是沉寂了些日子,可不管是苦苦哀求爹爹,还是在新太太萧氏面前哭诉,都无济于事。
孟姨娘早已不在意任何事儿了,之前还强撑着一口气想为她谋桩不错的婚配,可如今,心早都在佛祖那里了,如何会想到她这个女儿。
许蕙见状,无奈也便歇了让她回府的心思。只是每个月里每逢初一十五,会求了萧氏让她出府往庄子上去探望孟姨娘。萧氏自然也不会为难于她。原想着,这一来二去的,看着孟姨娘现在这样子,她总该觉得是前车之鉴,不曾想,在听到殷锦娴被赐婚给三皇子,她这心又躁、动了起来。
郑家如今什么境况,那殷锦娴也不过是庶出,却能成为三皇子的正妃?所以说这一切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
想到孟姨娘既然肯轻易就舍弃了自己,不错,在许蕙看来,这和抛弃她没有任何区别。既然她肯舍了她,那她也不必再手软。她如今已经是无用之人,若是她死了,爹爹哪怕是顾及当年和姨娘青梅竹马之情,也会怜惜她些的。还有太太,为了表现自己的心慈宽容,更会主动替她寻一桩得力的婚事。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她鬼使神差的,就暗中在孟氏的吃食中下了毒、药。如她所料,没过多久孟姨娘就传出了孟姨娘身子抱恙的消息,这之后,孟姨娘身子愈发不好了,之前她往庄子上去,姨娘一日有多半日都跪在佛祖面前诵经,可这几次,姨娘连床都下不来了。瞅着,不过是几日的光景了。
许是真的最贼心虚,许蕙再不敢去见孟姨娘,生怕看她最后一面,怕她怪罪自己。
因为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许姝回府这日,许蕙异常的乖巧,生怕她瞧出什么端倪。
她现在要的,就是孟姨娘能悄无声息的死去。
多日未见许姝,许老夫人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可心底到底是有些成见的。想她之前回府之后,老二心疼她,竟然怪罪于自己。这之后,老二娶了萧氏,她也就想着既然儿子已经退了一步,那她也该兑现承诺,对这孙女好一些。可是,萧氏大婚没几日,这孙女儿就往定国公府去了,一住就这么长日子。这倒也罢了,此番回来,还成了镇北王妃,这真是让许老夫人心里感慨万千。之前吧,一个郡主的身份已经让她很是为难了,现在又是未来的镇北王妃,怕是更碰不得,说不得了。
“姝儿给祖母请安,祖母近来身子可好?”
许姝向来没有讨好许老夫人的经验,更知道许老夫人打心里不喜自己,也就不学着别人撒娇卖乖了。
许老夫人倒也没直接甩脸,不过声音还是有些冷淡,“你那鸾凤院有些日子不住人了,昨个儿知道你要回来,萧氏差人里里外外可是收拾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