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叔父满意,素波就开心了,相处日久,她果真把徐叔父当成了自己的长辈至亲。他虽然迂腐,虽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是他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他们经历了许多的艰难,从哀鸿遍野的江阴到了京城,又逃到了丞相府,相依为命。
“叔父,你照顾我更多呀!”没有叔父,素波活不到现在,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她又跟了叔父学了许多,礼仪、规矩、世情,就连何老太太也常夸她颇有几分淑女的风范呢。
徐叔父是世家出身,进京路上再落魄的时候也始终守着许多的规矩,现在他已经重新找回了士人的身份,虽然只是相府里抄书的,却依旧是读书人的做派,并不习惯与女眷们在一处说闲话的,先前在江阴时他便与素波这个侄女几乎没说过话,是以竟不知道素波是这么个可爱的性子。
眼下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他们叔侄两个,他倒渐渐地被素波影响到了,因此听了她叽叽喳喳地说话愈发适应,甚至偶尔也会跟着说上几句。
说的最多的自然就是他所在的文澜阁了。
文澜阁本是相府的藏书楼,但又不是一座普通的藏书楼。
本朝初定时,满腹经纶的陆丞相入京后并不似其他功臣大肆接收金银美女,而只是将无人关心,又已经毁损混乱不堪的先朝律书、户籍、图册一一收于相府的一座阁楼,并名之为文澜阁。
最初并没有人对文澜阁多加注意,毕竟战乱之后百废待兴,朝中上下一时还顾不上藏书的事。但是马上能得天下,终不能马上治之,因此去岁皇上见书缺简脱,礼崩乐坏,亲自下诏令陆丞相勘误五经,订正后刻石以示天下,为儒生读书范本。
陆丞相便将这一重任交给了文澜阁。
毕竟文澜阁早成了整个朝廷书籍图册最多最全的地方,而陆相又延请了不少当代的大儒客居府中。
随后,陆丞相遵皇上之令悬赏以求天下典籍,招揽博学之儒生,文澜阁遂成为本朝文风最鼎盛之处。
徐叔父先前的同乡兼同窗陈朔正是相府的属官丞相征事,现在主管文澜阁。
当时徐叔父带着素波到了京城,唯一的老熟人就是这个陈征事,因此进京先到丞相府门前给陈征事送了帖子,指望着他能帮帮忙。不想陈征事对老同窗十分冷淡,推脱事务繁忙连面都没见,只是恰逢文澜阁大举招揽儒生,也就顺手留他在文澜阁里抄书了。
叔父再不说别人坏话的,但素波听叔父的语气,这个陈征事先前读书时比不了叔父,又受过叔父的恩惠,但招了叔父进来,并不礼遇。
叔父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在素波想来,除了家世的没落,他在文澜阁里也不开心,但有自己拖累,也只能屈就抄书了。
若是没有自己,他一个人可以继续去找徐家的旧宅,或者另托一处容身,都要容易多了。素波明白叔父的心事,便更加乖巧了。
叔父并没有想到小小的素波会想这么多,也不过有口无心地说上一番,怀才不遇,是文人的通病,他亦不例外。这一日却想起一事嘱咐,“文澜阁西边虽然简陋,但是胜在人少安静,不似阁东那边,陆相府里的几位少爷和外面的一些子弟们时常往来,他们中颇有一些不成材的。”
素波保证,“我只在文澜阁西边住着,别处再不乱走的。”如果没有能力,长得漂亮也是负担。就是因为她的相貌他们叔侄才被迫进了相府,如果再到相府内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岂不是前功尽弃?
是以素波宁愿做个宅女,反正她也是有过见识的现代人,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可吸引她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家中,弄些美食就好了。
叔父也点头,“文澜阁与相府幸好是完全分开的,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也与文澜阁内隔着一道门,又有人守着。再者你也稳重,叔父放心。”却又板着脸道:“相府里颇招揽了些青年才俊,待我仔细为你物色一个世家子弟做夫君,订亲成亲你就有了归宿。”
什么?自己才十岁,就要订亲成亲?素波一时惊得瞪大了眼睛,却见徐叔父并不看她,已经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我去阁里,晚上再回来。”
原来徐叔父也不大自在。素波与他接触了几个月,倒是有些了解,徐叔父本就是个书呆子,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失去了家族的庇护,也急惶惶地不知所措,不比自己这个突然穿越到这里的人有什么办法。
否则他们两人也不至于在江阴无所容身,只得逃到京城,在京城也难立足,最后托身相府的。
不过,他一定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有这个主意的,又因为家里又没有其他女眷,只能亲自对自己说,所以也极别扭呢。
素波悄悄笑了,想找机会对徐叔父说自己现在还不想嫁人,可是徐叔父再也没提,她也就慢慢忘记了了。毕竟刚刚安顿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做,而素波又是认真过日子的人,所以每日竟然就忙忙碌碌地过去了。
就这样,徐家叔侄不知不觉就在相府里住了数月,从初秋到了数九寒冬,眼看着春节将至,相府封了印,文澜阁也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放了假。
放假之前,陆丞相便赏了文澜阁每人两贯钱,这钱拿了回来,素波十分开心,家里正一样样置办东西,每个月钱都不够用,这两贯钱正可以派上大用处!
又算计着用这两贯钱先买些什么,过年时总要弄些小吃的,有些也不好全从厨房里来;叔父喜欢读书,也爱写些读书笔记,只是他再迂腐不过,不肯自文澜阁占一点便宜,是以笔墨还要添;再想着给叔父和自己买两匹素绢做衣服,毕竟是过年了,叔父的衣裳旧了,而自己的更旧,裙角衣袖已经短了许多,又接了两次,颜色深浅不同,着实不大像样;至于日常的用品,缺的就更多了。
不料何老太太却叫她过去,悄悄提醒,“你们总该给陈征事送年礼的。”
素波怔住了,她其实是想过年礼的,而且也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送给叔父的,何老太太的,云哥儿的,甚至还有赵婆子和刘厨娘她们的,但是却没有想到陈征事。
若是没有陈征事收下叔父,他们如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只是因为素波平时不与文澜阁的人往来而忘记了,叔父也没有提。因此素波想通此节,就马上道:“幸亏老夫人提醒我,否则竟忘记了,是应该送的。只是不知道送什么好?”
何老太太便道:“我为什么提醒你?就是知道你叔父太过书生气,而你又太小,这些事虑不到。”又低声说:“陈征事这个人颇有些青白眼的,当初你们来正遇到文澜阁十分缺人的机会,因此便赶巧进来了,如今朝中上下越发觉出文澜阁的重要,因此想来的人亦多了起来,你们便更要与陈征事好好相处,免得他找个借口辞了你叔父。”
“我们家与丞相夫人有旧,来的又早,我又帮着管些杂事,就这样,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给陈征事送礼的,否则他的脸色就难看了。”
素波醍醐灌顶,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徐叔父与自己机缘巧合进了文澜阁,不但躲过了邓十九,还谋得了这么个安稳的地方,每日里十分地自在,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还会失了这机遇呢。因此也急了起来,“我们要送些什么才能让陈征事觉得满意呢?买绸缎?点心?还是书籍?只可惜我们只有两贯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
“不需买东西了,便直接将两贯钱送去就好,你们发了多少的钱陈征事是再清楚不过的,而陈征事的夫人又是最爱财的。”
买了东西也未必合陈征事之意,将两贯钱都送去了就是十足的诚意,就是陈征事也不好在挑剔什么了,素波赶紧点头,“我知道了!”又再三感谢何老夫人。
晚上叔父回来,素波如平日一般备了饭菜,用过之后又饮了茶,素波便似随意一般地道:“叔父,我们到这里幸亏了陈征事,如今就要过年了,我们也应该去拜访一次,再送些年礼。”
“不必了,”叔父想也没想地摇摇头,“我们先前曾为同窗,当年徐家还没有落败,我亦资助过他,是以这次入京才想到求助于他。不料我入了文澜阁,却见他早非当年之人了。倒不愿意多与他往来。”
第8章 能屈能伸
素波明白何老太太为何暗地里指点自己了。
叔父果真太木讷!
素波其实也不大懂人情事故的,她前世也不过刚上了大学,还没有走向社会,到了这里更是整日不出文澜阁西这一方天地,但是她总还是明白,如果没有打点好陈征事,轻则他整日为难叔父,重则找个借口将叔父赶出文澜阁,不管哪一样,都不是素波想看到的,
是以她想也没想地回答叔父,“可我们总要想办法留在相府啊!”
叔父便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素波便知道何老太太所言不错,再想到平日里听叔父口中漏出来的一句半句,显然与陈征事相处不好。
人皆是势力的,徐叔父和自己除了还有一个江阴徐家的虚名还能剩下什么,而这虚名,其实反是他们的累赘,恐怕叔父不得陈征事的好感也是为此吧。
素波在大学时,见到十分清高孤傲的人也是不大喜欢,可如今身在其中却理解叔父的无奈和伤心。他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人到中年已经形成的性子很难改变。而且,他一定是为了自己才会不得不留在这个陌生而又万分不适应的世界中。
因此温声劝道:“叔父,这两贯钱本就是白得的,我们送了也没什么,家里过年要买的东西早已经买好了,不必舍不得。”
“我也不是舍不得,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叔父想再说什么,可终是没说,将所有的话都化成了一声叹息,“唉!”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叔父一定不会忍受这样的气!
不过自己和叔父离开相府,只有死路一条了,因此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是高大上的,但在此时又有什么意义?人还是要努力生存下去。
于是素波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人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还曾受胯下之辱呢,我们给陈征事送钱又算什么,将来也许叔父和我也能飞黄腾达呢,到时候,我们也要收陈征事送的礼!”
看着素波可爱的模样,徐叔父纵是千般不快也化成了烟云,“算了,不过是两贯钱,只当没有得到丞相的赏罢!”
两人自我安慰了一会儿,便相视一笑,不管怎么样,精神胜利法也是有用的。
素波说通了叔父,便将两贯钱拿家里最好的一个匣子装了,自己换了一身最干净的衣裙与叔父一同去了陈征事家中送礼,又与叔父说好,“到了陈家,我将钱悄悄给陈夫人,叔父只与陈征事说些闲话就了。”
叔父听了如释重负,他再想不到自己怎么能将装钱的匣子送到陈征事的手中!因此也不反对素波同行了,陈家自有女眷,自然与男子分门别院的,倒不要紧。
早知道文澜阁东是别一番天地,素波却第一次踏了进来,冬日草木凋零,精巧的房舍没了花木的掩映便更加显眼,陈征事正住在离文澜阁最近的一处。
叔父也是第一次到陈家,因此向守着门的小厮问的路,但好在他如今在文澜阁数月,大家也都认得,且这个时候正是送年礼的时候,守门的小厮在得了两个钱后还热心指点,“你们直接过去吧,方有几个文澜阁的人刚走了,现在陈家应该没有外人了。”
正是送礼的好时机,素波陪着叔父叩了叩门,里面迎出来一个婆子,打量他们一番木着脸问了名姓又转回去,再过了一会儿开门请他们进了,亦不很热情,只将叔父指到前院,却领着素波到了后面。
素波谨记着何老太太的嘱咐,先上前给陈征事夫人行了深深的礼,再满脸笑意地问了安,将手里的匣子恭敬地捧了上去,“新年将至,我们叔侄特别来向陈征事致谢。”
陈夫人三十多岁,容貌也算漂亮,只是若论气质,比起何老太太差得远了,接过匣子感觉到里面的重量就笑了,更显得十分市侩,便向素波道:“陈征事这人,最是念旧的,与徐先生又是同窗,又在一处读过书,先前听徐家败落了就十分慨叹,后来听闻徐先生来了京城,便对我说,不论怎么样也要帮一把的,亦顾不得几个同僚的反对,硬是将徐先生留下抄书。”
“我告诉你吧,别看只是抄书,毕竟是在文澜阁,哪里容易进来!不知有多少人看中了求陈征事呢,只是陈征事却是最关照徐先生……”
陈夫人绝不口不提当年陈征事贫病交加的时候徐叔父的资助,也不提陈征事在文澜阁里对徐叔父的轻视。素波便只是谦恭地笑着,一一应和着,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以她这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人也明白了,陈夫人大约对文澜阁里来送礼的人都是这一套说辞,不过把人名事情换一下而已。
素波表面认真听着,其实心思却都在案几摆着的几碟子点心上,粟粉桂花糕的粟粉很细,桂花还能看到花形,吃起来一定十分香甜细腻吧;金鱼饼的面皮雪白雪白,真是上等的好面粉,一定又磨又筛许多次才能行,馅倒是寻常枣泥;至于糯米雪球,上面的粘的糖霜像雪花一般,在这个时候都是难得之物……
她特别多瞧了蝴蝶卷几眼,里面夹了蛋皮和肉末,自己都能闻到鲜香的味道,更难得的形状十分逼真——自己年前做出的几样点心怎么也不如这个精致,可见这边厨房里的人厨艺不凡呢。
只可惜陈夫人却没有让她尝一尝,还真是小气。素波想了一回又赶紧收了眼睛和心思,只等陈征事夫人这一段话停下为,自己就该起身告辞了。她觉得只看陈征事的夫人,便也知道陈征事大约是什么人了,便明白叔父再不可能坐久的。
正在此时,从外面一溜烟跑进来一个人,几步便扑到陈夫人面前,“母亲,我们回来了!”将手里的一只兔子灯送上前,“我买了给母亲的!”
素波赶紧从半坐着的榻上起身,却见来人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湖蓝色的缎袍子,头上系着同色的方巾,脚下一双藏青色缎面鞋,容貌与陈夫人有几分相似,再听他们的称呼,便知是陈征事的次子陈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