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何老太太慈祥地说:“你叔父刚刚喝多了,一时忘记了你在这里,但他说的都是人伦之大道,真心为你打算。”
素波便笑了,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我知道的。”
先前应景喝了两口酒,素波的脸便是粉嘟嘟的,何老太太看着可爱的少女,不禁笑了,“真是漂亮懂事的好孩子!”又将素波拉在怀里着实喜欢,轻声说:“要是我儿子还活着,差不多也该有你这么大的孙女儿了。”
素波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平时老夫人经常照顾自己,指点自己做衣服、买东西,过日子,迟疑了一下便说:“老夫人,你就把当成你孙女儿吧。”
“是的呢。”何老太太说着笑了起来,“我正是把你当成我的乖孙女儿呢。”
月姐儿一向嫉妒何老太太待素波好,便也挤过来道:“还有我呢。”
三人笑成一团,月姐儿的弟弟琮儿见状便笑着扑上来,“我也要,我也要。”
何老太太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了,“哎呀呀!我开心极了,竟有这么多的又乖又可爱的孙子孙女!”
看女眷这一席这般高兴,男人也都抚须笑了,“过年时候,正是要热闹一些才好呢。”
素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大约她早已经习惯了这里自然而然的生活,生物钟形成了新的规律。当何老太太将她叫起来时,她掀开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就睡了?”
“没关系的,现在还没到午夜,我们把月姐儿和琮儿也叫起来一起吃交子过年吧。
素波这才知道,原来饺子最早叫交子,正是在更岁交子之时吃,一骨碌爬起来,帮着老夫人将煮好的交子分盛给大家。
吃过交子,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素波扶着醉了的徐叔父侄回了自家小院,将他送上床盖好被子,正要离开,却听徐叔父含糊着道:“我从小就有弱症,只是托家门庇护,读书养气,原以为人生总是这般平和顺意。没想到中年之后反遇到乱世,家道中落,妻子皆亡,越发觉得身子衰败,倒也不指望好了,只托庇于兄长苟且偷生而已”
一面说又一面咳着,素波赶紧端了水送过来:“叔父,喝点水。”
徐叔父喝了水,咳嗽缓了些,却又道:“原来是素波啊!江阴发大水时,我见全家人都被水冲走了,自己也了无生趣,投到水中,想与兄长一同去见父亲。没想到却看到你被水冲了过来,便带着你上了岸,原以为你也活不成了,可你的命大,竟慢慢又有了气息,我也只得打起精神带你逃了出来。”
“叔父自知不是长寿之人,趁着现在还活着,早些帮你定下一门亲事,将来你也不至于孤苦零丁,没有着落,”徐叔父又喃喃地道:“只是我们家毕竟是世家,先前女儿许亲,不是皇亲贵胄,便是世家子弟。如今我们徐家没人了,就算你容貌也好,性子也好,气度也好,却也难选个门当户对的贵婿,真是可惜了。”
素波见叔父闭着双眼,口齿亦不甚清晰,又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也不知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自己交待,便一味答应着,“叔父,你说的都对,早些睡吧。再有你现在才刚过不惑之年,寿数还长着呢,一定会一直照顾素波的。”
叔父似乎没听到了她的话,只将刚刚的事又反复说了几回,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素波回到自己的屋子,怔怔在坐在床头。
叔父今天虽然尽是醉话,可也皆是肺腑之言。
大年初一早上,徐叔父起来,就似忘记了昨日他酒醉后的事情一般,又重新成了原来的叔父,再不提什么徐家、亲事了。
因相府节日期间几乎日日宴饮,文澜阁诸位先生们也时常敬陪末座,女眷们便也商量着出门玩,何老太太便让月姐儿来叫素波,“如今外面热闹着呢,有许多好玩好吃的,不如一同去看看?”
素波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喜欢热闹,而且我还在孝期呢。。”其实她是怕出门遇到了邓十九。
邓十九的事情只有徐家叔侄两人知道,他们并不敢说出去,一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另一则也怕传入了陈征事甚至陆相的耳中,带来更多的麻烦。
看着人都走了,素波转身回了屋子,早上她她用黑麻仁和了面,如今饧好了正可以做茶馓,她很喜欢,或是饮茶时品尝,或者做平日的小零食。这东西没什么难做的,只是费工夫,如今她倒有足够的时间。
而且,她还要送云哥儿些。几个月来,家里有什么事都要麻烦他,又是从来不要赏钱的,素波过年时便特别给他做了一双鞋子,这孩子每日里跑来跑去,一刻不得闲,最费鞋子了。
不想云哥儿接了鞋子,转手给她一袋麻仁,说是薛大儒的侄女儿给他的。素波见那麻仁又黑又亮,便拿出收藏的油和面奢侈一回,做了荼馓。
味道也是按云哥儿的喜欢,做了甜的。
素波将所有的面盘成筷子粗的面条,涂了油放在盆中,这时备好了油锅,看着油温慢慢上来,拉起面条抻得更细快速地绕在手上,到了九圈取下,折断面条将它当成线一般打个结,再用两只筷子抻开面圈放入油锅里炸,顺势将面圈摆成扇形。眼见着面放到了没里便上了色,然后就膨了起来,此时夹出来正好。
素波用小泥炉加热,上面放的锅很小,只倒了浅浅的油,正好一次炸一个,有条不紊,只一会工夫便将一盆面都炸好了,先不忙收拾,趁着热气拿起来一个吃,香甜而软糯,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真好!
再将一壶水放在泥炉之上,转身收拾东西,等一会儿回来,荼馓凉了,就变成又酥又脆的了,别是一种风味,正好饮茶相配。
素波喜欢这样的生活。
第11章 陈秋海
素波泡了一杯茶回来,茶馓正如她所料变成香酥松脆的了。
她就先拿出一个食盒拣出炸得最好的荼馓收起来,预备云哥儿来了给他,其余的又放在另一个食盒中,留着自家吃。
最后将一个炸得有些散了,不那么好看的留下,用手拿着形如扇柄的那一端,从扇面一侧咯吱吱地咬着,放凉的茶馓又脆又酥,别有一番风味。
偏偏有人来叩门。
素波心里疑惑着,能是谁呢?徐叔父去参加宴会,何老太太与女眷们出府游玩,至于厨房等各处的人早偷懒回家了,文澜阁西边这处差不多只有自己一个了。
打开屋门一看,却是陈征事家的次子陈秋海,还穿着那日见他时的湖蓝色袍子,正绞着手站在院门外,见了素波脸又红了,却将一匹红绸自篱笆上送进来,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给你的。”
明明文澜阁西边的人都出府玩去了,可是就没见到徐小姐。陈秋海在西南门坐了半日,终不甘心,打听了徐家在哪个院子找了过来。
素波前世就长得好,所以从小学起追求者从没断过,但是她记得父母的话,自己还小不懂事,上学时不许早恋!因此她果真没谈过恋爱。
但是毕竟见得多了,陈秋海的心思她一眼就看出来了,素波便连院门都不开,只隔着篱笆摇头道:“我在守孝,不能用这样的颜色,你赶紧回去吧。”说着转身走了。
可第二日徐叔父才出门不久,陈秋海便又来了,显然是有备而来,却将一支素银钗递到素波面前,“守孝时也可以用的。”
钗形简单,钗头亦是不起眼的云形,但整只钗却亮晶晶的,一看就价值不斐,素波便比昨日严肃得多,“你的东西我不会要,你也不要再来了!”
陈秋海瑟缩了一下,却又鼓起勇气,“我是真心的!”
素波看着陈秋海,便如她上了大学后再看高中生一般,很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虽然她如今外表瞧着比陈秋海要小,但她其实是比他大上几岁的!
因此心里只是好笑,却并不真正生气,便将跟着叔父、何老太太学的礼法拿出来挡着,“陈公子读过书的,难道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吗?”
陈秋海便被素波这句话臊得脸更红了。他亦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见了素波起便似失了魂魄一般,前天晚上想了一夜,便到西南门来等人,心里想好了,过节时大家都出门玩儿,就装做巧遇上了,然后便能在一处说话了。
还暗地里买了一匹红绸,与妹妹的一样,准备送给徐小姐。因他一直又想着,如果徐小姐也做了这样红绸的衣裳穿着,该有多漂亮!
人没等到,红绸也被拒了回来,知道她在守孝,出门就去了银楼,将过年时所有的压岁钱都买了这支钗,不想又错了。
果真,自己亦是读书人,怎么就忘记了礼法规矩呢。
陈秋海见素波板了脸说完关了门进了屋里去,再不理他,怅然地垂下头走了。可是一路走,又一路想,突然醒悟道:“等她孝期满了便来提亲就好了。”又患得患失地想,“她不会也拒了吧。”可是终究还是自信的,徐家这么穷,只要多给些聘礼,她叔叔哪里会不愿意?倒是父亲未必高兴,陈秋海曾偷听到他与母亲商量着要给自己结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
但是,母亲是最疼自己的,陈秋海打定主意先悄悄向母亲说。
陈秋海再没来上门打扰,素波便当自己的劝说有效了,放下这段心事,连徐叔父也没有告诉。
过了十五,文澜阁重新开门,叔父也如先前一般每日抄书,素波依旧管着家事,日子就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不知不觉又到了当年素波与叔父入府时的秋季,素波的孝期也正好满了。
这一天叔父回来时就拿了一匹大红绸缎给素波,“过了孝期,不要再整日穿着素绢的衣裙了,哪里像一个姑娘家,拿这绸做件新衣吧。”
素波见了这红绸眼前也是一亮,奇怪地问:“叔父哪里买的绸,要好多钱呢?”
在前世也许大家会觉得红绸好俗气,可是在这里,却因为染色的不易,以及掉色等等的问题,红色的织品要比其它颜色的贵一些,也更得人们的喜爱。
入乡随俗,素波的眼光也变了不少,毕竟平日里常见的都是些黑蓝、褐色及浅黄色的织品,再看到红色,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了。可是,为了省钱,她从未舍得买红色的。
现在叔父拿的红绸,不止颜色鲜亮,而且质地也极好,一看就是上等的绸缎,至少要值好几缗钱!
徐叔父便笑了,“文澜阁修书已有小成,丞相那日来了十分高兴,就赏下绸缎,我也得了一匹。”
素波也开心,却也道:“大家一定都喜欢红色的,叔父能得这匹还真幸运!”
“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侄女今年过了孝期,因此便照顾我一些。”
素波一笑,自那次送了钱,就成了贯例,她与叔父会将丞相府年节时的赏钱都送到陈征事家中,虽然没有多少,但是以徐家叔侄的水平,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与文澜阁中旁人相比绝对不差,陈征事应该是明白的,所以也不再为难叔父。而叔父这人,一向最老实肯干,与文澜阁的同事们相处从来都是尽让的,因此他们便稳稳在地相府里留下了下来。
是以,素波接了这绸更加开心,一时顾不上吃饭,先在榻上展开,手指在光滑如水的绸面上抚过,“这匹绸的长度足足的,我做一身衣裙还会余下几尺呢,正可以做了两几双鞋面,还有帕子、荷包什么的。”
但是,以素波的审美,还是不喜欢从头到脚都是红通通的,因此她又思谋着,“刚好前些天做了件月白色的素绢袄子、藏青色裙子,再添这一身红的,搭在一处穿就是了。”
素波这两年也学了些绣花,因此再于月白色的小袄下面绣上几朵红色的小花,系了大红的裙子,虽无首饰,但拿红绸在发间略点缀一下,再拿出铜镜照着,自己免不了心生得意,真是一个小美人啊!
还有那条藏青裙,颜色未免太重,但是当初素波是因为它比别的布便宜了三成才买的,现在搭了红绸衣,立即便灵动起来,尤其是裙侧挂了一个红缎荷包,行动时裙下还会隐约露出大红的绣鞋,素波用自己眼角一扫,却将背挺得更直了。
她也是爱美的呀!
可是,素波却发现叔父心情不大好了,他平日里虽然喜欢板着脸,但性子却是极平和的,到了家里,只要自己与他说笑几句,眼睛里便都是笑意。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回家后便一直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就连自己的话有时也听不到。
素波便悄悄打听何老太太,“是不是文澜阁里又有什么事了?”
何老太太便安抚她,“是有些小事,但并不要紧,你不必管。”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平日里有什么事何老太太并不瞒着素波,因她一眼就看出徐宁在人□□故上还不如小素波呢,毕竟素波虽然不大懂,却是可以好好教导的。而素波也果真将徐家家事管得不错。
何老太太就笑了,“你到底还是太小了。”
素波嘟了嘟嘴,又软言相求,“老夫人,你就告诉我吧!”
何老太太被素波摇着手臂,身子也跟着晃起来,笑得哈哈的,可还是不肯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素波虽不知道果真是什么事,但见何老太太还是笑着,倒不至于十分担心了,慢慢地叔父也恢复了原样。
再一转眼就到了春节前,素波依例将相府发的两贯过年钱装到匣子里,准备与叔父一同送到陈征事家中,不想叔父见了立即摆手道:“不必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