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钟氏会相疑,所以昨日才动用了自己留在西华居的眼线,想办法给秦彦梨送了信,请她帮忙拖住钟氏。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钟氏肯定会反对,秦世芳只希望能暂且阻住她,以使自己在太夫人面前陈清利弊。
如今看来,秦彦梨也未起到什么效用。她前脚刚走,钟氏后脚便去了德晖堂,而左四娘的事情,说不得太夫人已经知晓了。
不过,秦世芳并不如何担心。
秦彦昭与左四娘之事,钟氏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吃个哑巴亏。至于留在秦家的眼线,秦世芳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就算查出来又如何?秦家已经完了。
秦彦昭虽读书极好,却为人轻狂,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就算学问做得再好,也担不起家主的重任;秦彦柏心思阴狠,觊觎秦家家主之位;秦彦直还年幼,少不经事,更不值一提。至于剩下那两个小的,年齿太幼,根本立不起来。
如今,秦家连萧家那里都快要拢不住了,太夫人竟还异想天开地要自己办族学,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秦世芳凝视着盏中清碧的茶水,鼻子里“哼”了一声。
往后的秦家,全要靠左家提携,她秦世芳说的话,便是太夫人也没法去驳的。若是太夫人不放聪明些,好生拉拢住左家,秦家根本无法于郡中立足。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她是在秦家有眼线,她是与秦彦梨暗中有来往,那又如何?
没了秦世章,没了萧家,被郡中士族完全孤立的秦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只有左家这个姻亲,才是秦家最稳妥的依靠,只要有她这个左家宗妇在,秦家的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秦世芳淡淡地搁下茶盏,眸中一派笃定。
秦家之事不急,何时下手都不晚。如今,还是应以何都尉之事为重。
她心中思忖已定,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不多时,马车便在左家侧门停了下来。因有急事,秦世芳下车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踏雪迎风,来到了位于前院的书房。
左思旷正在书房中看公文,一身墨色大衫随意地披着,手边的铜兽香炉青烟袅袅,满室宁谧。
听见了门外秦世芳的脚步声,他略略抬起头,英俊而略带沧桑的脸上,含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夫主可等得急了?我回来得迟了些。”门帘方一开启,秦世芳已经快步踏进屋中,语声微带歉然。
左思旷含笑摇头:“我也才回来。娘子先坐下。”说着便叫小童奉了茶。
秦世芳却是等不得了,一手接过茶盏,另一手便将密信递了过去,面上含了几分急切:“夫主且看,此信是真是假?”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茉莉粉的味道便飘了过来。
左思旷眼眸微垂,眉头皱了皱。
秦世芳的这一番动作,若石子破去水中云天,让人没来由地焦躁起来,还有那股香气,亦淡去了房中本有的馨香。
他沉默了一会,捺住满心的不耐,修拔的身形自案边立起,款步行至秦世芳的跟前,眸中含着一丝温和的笑:“莫要着急,先坐下喝口水,此信容我细看。”
不紧不慢的语声,微沉而又带着磁性的语调,宛若水波滑过青瓷,有一种沉潜于心的宁静。
秦世芳凝望着眼前人,慢慢地,颊边升起了些许潮红。
夫妻十余载,她看他时,却仍若初见,总会于不经意间心跳如小鹿乱撞。
左思旷自她手上接过信,宽大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安抚地一拍,复又去拆信封。
秦世芳眸光恋恋,停在他拆信的手上。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的手指若青玉雕成,骨是骨、节是节,根根分明,一曲一折间,直有画意。
此刻,这修长的手指正抚弄着那粗糙的信封,让人忍不住便要去想,若是被这只手掌抚过面颊,那触感又会是怎样地叫人心中悸动。
秦世芳留恋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许久,又渐渐上移,移向他宽阔的双肩,还有那宽袍大袖也掩不去的坚实手臂,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水雾,竟似有些痴了。
成亲这些年来,他的怀抱与温情,总能令她忘记一切,沉迷不已。
她痴望着他,那张渐生细纹的脸上,唯一双眸子光泽水润,宛若二八少女。
左思旷的脸被信纸挡住,并未瞧见秦世芳那春水盈眸般的眼神。
不过,就算瞧见了,他也鲜少会动容。
更遑论动心了。
他今日原是打算出门的,不想却接到了秦世芳遣人送来的口信,说是意外得了一封密信,他这才改变了计划,专意候在书房,等她回来。
此际,他沉沉的目光落上信笺,一目十行地读罢,又翻回去看信封,沉吟不语。
第88章 锦帘春
这封信的印鉴不似伪制,信纸亦是正宗的官用黄柏纸,至于字迹,虽不能算好,却是那些书吏们惯用的变笔伎俩,为的是不叫人查出笔迹来,他亦曾见过。
唯有一点,那信封旧了些,像是用过了的。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沉吟着坐回了案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黑而挺的眉峰一扬,便向秦世芳扬过来一个温润而柔和的笑:“坐下吧,且暖暖手。”语罢,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推过了一只极小的暖囊。
秦世芳微微回了神,柔声应了个是,坐在了他的对面,将暖囊拢在掌中。
左思旷将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搁下信纸,阖了眼睛,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如何?此信可作得真?”秦世芳忍不住问道。
左思旷沉思了一会,张开眼睛看向秦世芳,温声道:“我看,可以一试。”
信中所言颇涉机密,秦世芳看不出来,他却明白,这写信人就算不是官署中人,亦是消息极灵通的人士。
他唯一不解的是,这人目的何在?
还有,这写信人又是如何知晓路途有险?
只可惜时间太紧,那信上提示的日期便在数日之后,就算他现在派出人手,也不及提前去那条路查看了。
左思旷眉峰聚拢,凝目沉思。
秦世芳的面上便露出满满的笑来,赞同地道:“夫主英明。妾也觉此乃良机,就算此信为虚,夫主去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都尉不会怪罪的。”
左思旷颔首,端正神色道:“正是,宁信其有。若能够出一份力,解何都尉之险,亦是为国分忧。”
他的声音有着成熟男子的沉润,却又不乏清朗,如流水临崖、风拨洞箫。秦世芳有些痴迷地听着,望着他的眸中水色愈浓,只觉得他这般论及国事、忧心百姓的模样,让她怎样也看不够。
“此人必知些内情,却不知,这封信又是如何到得娘子手中的?”左思旷温和地问道。
秦世芳闻言,连忙归拢心神,轻声地道:“妾昨日与母亲商讨办族学之事,身上便带着从夫主这里取走的公文,原想趁着清静替夫主翻阅一番,这封信想必便夹在那堆公文里。谁想因我回去得急,不知怎么这信便掉了,妾亦不曾发现。今日一早被母亲的使女于道旁拾得了,便交还给了妾。妾才察知这是封密信。天幸这信不曾被别人拣去,妾一俟看了信,便立刻赶回来了。”
左思旷一面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待她说罢,便和声道:“娘子心细如发,为我四处奔波,辛苦娘子了。”一面说,一面便抬了眉眼,温润的眸光暖若春风。
秦世芳的双颊瞬间又生起潮红,略含羞意地垂下了头。
左思旷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一些,语声中满是怜惜:“我知晓你每日为我忧心,心下极是过意不去。你也不必总为我奔忙,瞧瞧你,这几日又瘦了些。”说着便将手抚向她的面颊,温暖的掌心贴在她的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着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事物。
秦世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眸水光盈润。
她凝视着左思旷,抬手覆于他的手背,语声微带颤音:“妾愿意的。夫主待妾恩情如海,妾只想回报一二,并不觉得累。夫主才是辛苦,莫要累坏了身子,也莫要总想着帮妾,引得君姑不喜。”
她说着便低了声音,似是愁怨,又似含羞,片刻后复又抬眸凝睇,那一颦一盼间,竟也有几分动人的风韵。
左思旷便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复又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中,柔声道:“娘子委屈,我亦心疼。你且再忍一忍,待我走通了汉安乡侯的路,往后便无须总被人压着了,到时候必定替娘子请封诰命,让娘子也好生享些福。”
秦世芳痴望着他,眸中渐渐蕴满水意,终是落下泪来。
她这半生万般皆难,膝下无着,平白担着主母的名声,哪一日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却唯有一样幸事,令她始终无悔,便是得了左思旷这样一世相伴的良人。
这般想着,她的身子已是软成了一汪水,眸光迷蒙如雾。
左思旷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她自座中拉起,拥入怀中,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泪水。
秦世芳嘤咛一声,已然软倒在那一双有力的臂膀中,双眸半阖半启,亦夹不住那眼中的似水柔情。
左府书房低垂的锦帘,蓦地便起了几许微澜,似春风掠过湖水,将那一幕水波拂乱了去。而自那帘幕中溢出的喁喁细语、浅唤低吟,便如那飘出窗扇的袅袅香烟,氤氲着无限旖旎……
秦素立在高墙下,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着,视线的一角,始终拢在不远处的那口枯井上。
暮色自四面八方涌来,西边的天空堆起灰黄的云,高墙围住了半幅苍穹,却终是围不住那弥散于府邸的苍茫与凄凉。
雪后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冷。
秦素仰首看向远处。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梢上堆积的残雪,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琼林摇曳间,有灯火零星,明灭于枯残的枝桠。
园中正立着好些青衣小鬟,皆执了长篙,一盏一盏地往树上挂着灯笼。
此乃秦府特有的灯笼,有一个极风雅的名号,曰“暮朝”。
顾名思义,这种暮朝灯是专在暮色降临、曙色未至时点起的,那灯笼里的蜡烛只有小指粗,长不盈一寸,点不上两刻钟便即熄灭。
此乃秦氏宗族的传统,原是以此灯喻指光阴如箭、人生短促,朝暮交接不过一明一灭,用以督促子弟用心读书。
时至今日,颍川秦氏的风华已然淡去,书卷气也早没了,唯这暮朝灯却保存了下来,成了府中的一道风景,一年四季、暮暮朝朝,秦府的东西两院星灯闪耀,曾为春时夜游最美的风景。
第89章 暮与朝(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仰首望着暮朝灯,将怀里的暖囊拥紧了些,视线缓缓下移,转向了不远处的那口枯井,神情中并无多少情绪。
自那日匆匆辞别后,秦世芳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露面了。
据锦绣得来的消息说,左思旷这几日去了临县,将秦世芳也一并带了去。因走得十分匆忙,那合办族学一事亦就此搁置了下来。
秦素暗自冷笑。
秦世芳对左思旷真是掏心挖肺地好,或许,她是动了真心罢。
然而,这世间一切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皆不过是水上浮烟罢了,经不得一点尘世的风霜。
情可以动,心,却不可摇。
秦世芳许是至死也不曾料到,今日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明日便会将她逐出家门。
真是痴到傻了的女人。
只是,她一个人傻不要紧,却不该傻到为了个男人,将娘家全家人皆赔了进去。
可恨手头无药,斩不断这中了情孽的毒根,只得见招拆招。
秦素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钟氏那晚去太夫人面前哭诉了一场,还是有些效用的,左四娘的事一经说出,太夫人心中未必便没有想法。
此外,钟氏手上掌管着秦府大笔帐目,她若不肯松口,那七、八千金的数额,便是太夫人亦要费些思量。
前有钟氏阻拦,后有那“慧眼”所投密信,秦素推断,秦世芳应该会安静好些日子了。
她送去的那份大礼,可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缓缓往前行了两步,秦素微扬了头,佯做欣赏园中的暮朝灯。
那一夜,那诡异的女子悄悄离开东萱阁,又很快折返,观其身形变化,她扔掉或藏起来的事物,应该不会是小物件,而她弃置东西的地方,离着东萱阁亦不会太远。
秦素一连歇了几日,方才挑了这么个时候,以为画作取景为名,来到这院门附近散步了一圈,借以观察地形。
这一圈看罢,秦素基本断定,除这口枯井外,再无旁处能够快速藏得下那样大的一堆东西。
秦素缓步踱至井边,以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会。
枯井上盖了一张很大的草席,四角压着石头,若有人想要往里扔东西,并不困难。
“女郎,这里有何可看的?天气太冷,女郎可要先回房?”锦绣颤声问道,将衣裳拢紧了些。
今日虽无雨雪,风却极冷,直要刮掉人的皮。地面已经冻得硬透了,木屐踏上去,脚底都觉得生疼。
“太阳落山了,便冷得厉害。”秦素缩了缩脖子,顺着锦绣的话说道,一面便自枯井边走开了。
那几个点灯的小鬟正自往回走,虽穿着厚冬衣,她们的背影却依旧纤弱,宛若幼竹临风,很有几分楚楚之意。
秦素缓步随在她们身后,一面在心中暗暗比较。
那一夜,她看见的那个诡异女子身影虽也纤长,但却不似这几个小鬟细弱,而是给人一种柔中带韧的感觉。
纵然夜黑月隐、视野模糊,秦素并不曾看得分明,但那女子行路时的姿态,却显然不是十二、三岁的小鬟应该有的,便连锦绣亦无那样的身姿。
这便表明,那女子年龄应该不小了,至少也应该超过十六岁,甚至还要更大些。
这个年龄的使女,东萱堂还真有不少。
吴老夫人生性冷淡,对这些使女从不关注,于是,她院中的使女便是长到了十六岁婚龄,吴老夫人也想不起来为她们配个人家,前世时,总是由林氏帮着打理这些事的。
那些使女中,会不会便有那个诡异的女子呢?
秦素蹙眉往回走着,猛不防那头窜出来个人,一下子便冲到了她的面前,若非有锦绣拦着,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来了。
她略有些吃惊,抬眼看去,眸光立刻一沉。
“阿谷,你瞎了么?如何往女郎身上撞?你作死啊!”锦绣横眉立目,一手揉着被撞痛的腰,一面怒声喝问。
阿谷在她的喝声中噤若寒蝉,“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秦素并未说话,脸色却十分难看。
阿谷偷偷向秦素脸上看了看,这才白了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辩解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我。我是被人推了一下,我原来是在那条路上的,女郎恕罪。”
她说着话便朝一旁的岔路指了指,秦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掠过一丝讶色。
阿承正站在路口处,一脸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见过女郎。”见秦素看了过来,阿承连忙上前见礼,复又垂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恕罪,东院的路我有些不大识得,在这附近绕了一回,也未寻见院门。后来见这小使女在树后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我便想向她问个路,谁想那地下冻了冰,我一时没站稳便滑倒了,反倒将她撞了出去。”说着他便懊恼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