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你……你说什么?”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张大眼睛望向桓子澄,语声居然微有些发颤:“你说你……你杀了谁?”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苍老,如落满了灰尘的陈旧弦音。
  在面前这张焕发着极致俊美的容颜面前,他甚至也能知晓自己此刻的模样,衰朽且颓败,宛若那滴水檐下的青石,被经年累月的风霜摧折着,无力地蛰伏于地。
  “你再说一遍!”桓道非的喉头有些发干。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去愤怒、忘了去责骂。
  他的心里只有怨恨。
  深深地、如同无底深渊般的怨恨。
  “父亲麾下的四位宗师,被我杀了。”桓子澄淡声地重复了一句,面上无一丝波动。
  桓道非的面色,飞快地灰败了下去。
  他没有去问事情的真伪,更没做出叫喊呼救那等无用之事。
  或许,在心底深处,这一天其实已经来到过无数次了。而此刻,不过是他想象中的那些事,终于变成了现实。
  “汝,欲弑父乎?”他抬头看向了桓子澄,衰老的面容上,满是倦意。
  纵然他的脸仍旧还和此前一样,俊秀中带着几分沧桑,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一下子就灰寂了下去。
  在那一问一答之间,他像是老了二十岁,甚至有了几分龙钟之态。
  “儿不敢。”桓子澄说道,提起了案上的茶壶,丢在了地上。
  大书房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瓷器碎裂之声,那清脆的声音仿若青篙破水,划响了这雨夜的岑寂。
  桓子澄泠湛的语声,便在这脆响声中起伏着,漫向了桓道非的耳畔。
  “父死而子守孝,一守即是三年,儿,误不起这时间。”他淡然语道,看向桓道非的眼神很是坦荡:“儿需要早些执掌桓氏,但儿知晓,父亲坚决不会退让。故,行此下策。”
  他于座中向桓道非欠了欠身,以此表达着他心中那一点点的歉意。
  只是,他说话的声音却仍旧没有半点起伏,更听不出一丝愧疚或是自惭:“儿一直以为,时间有的是,儿也等得起。然,并非如此。”
  说这话时,桓子澄的面上倏然便浮起了几分怅惘的的神情,就仿佛想起了极为遥远的事。
  是啊,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等,可以慢慢筹谋,因为他还年轻,他有能力、有人手、有谋略,他等得起。
  终有一天,这桓氏郎主之位,还是他的。
  前世时,他便是如此想的。在面对卢氏母子三人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之时,在扛过桓道非一次又一次的打压之时,他一直觉得,他能够等得起。
  直到,等来了桓氏的覆灭。
  那时他才知道,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委实太短,短到他根本来不及去好生布置。
  到了这一世,他再没了前世的耐心。
  桓氏郎主之位,非他莫属,至于那几只碍事的苍蝇,自是早早拍死为妙。
  桓道非怔忡地看着眼前的长子。
  那是他与裴氏的第一个孩子。
  而此刻,这个融合着他的骨血的俊美儿郎,给他下了毒。
  这想法并未让他觉出悲愤或是怨恨。
  他只是有些诧异,诧异于这一刻来得竟是这样地早,亦诧异于自己此刻心境的平静。
  那感觉很奇异,就仿佛终此一生,他始终在等着这样的一天,等着他亲生的儿子,将他手中的一切,尽皆夺去。
  桓道非觉得身子有点发软。
  他用力地撑着书案,阻止着身体的下滑之势,嘶声问道:“若不杀我,你又待如何?”
  “父病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儿,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桓子澄冰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就仿佛给自己的父亲下毒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桓道非定定地看着他,口角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一行涎水。
  他苦苦一笑。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桓子澄给他下的是什么毒了。
  早听人说,桓子澄身边有一位宁宗,擅制各种稀奇古怪之物,举凡奇药、奇器、奇物,他皆能做得出来。
  “这毒药……可是……可是……脑卒中……之毒……”桓道非断断续续地问道,五官正以奇怪的幅度扭曲着,嘴角渐渐往旁歪去,而他扶住书案的两只手连同整条胳膊,也都在明显地颤抖着。
  脑卒中,亦即中风之症,举凡得此症者,口眼歪斜、四肢麻木、舌蹇不语。
  桓道非此刻的症状,正是如此。21032
第905章 雨如幕
  见桓道非自己猜了出来,桓子澄却也没否认,点头道:“是,食此药者,症状与脑卒中极似,名医也诊不出来。”停了停,又将衣袖轻轻一拂:“父亲得了此症,也就免得我守孝三年了。”
  桓道非的两条胳膊抖动得越发厉害,扭曲的五官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根本看不出是何表情,唯张开的口中吐出了断续的一句话:“好……好……好,汝真是吾……之……佳儿……”语至最后,两滴浊泪,终是渗出了眼眶。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向桓道非躬了躬身:“儿来此就是告知父亲,父亲中的毒,是儿亲手下的,父亲若有怨,也只须怨儿一个即可。”
  “呃……呃……”桓道非颤抖地发出了含糊的语声。
  此刻的他,已然说不出整话来了,身子直往旁歪,一点点滑出了椅外。
  桓子澄又向他躬了躬身:“儿这就把父亲带出去。父亲放心,往后父亲的起居,会由儿亲自照料。”
  说罢此言,他便走到了桓道非的面前,拉开扶手椅,将软倒的桓道非搀扶起来,负在了背后,随后,便叹了一口气。
  “儿还记得,幼时父亲也曾这样背过儿,直到后来,儿得了祖父宠爱,父亲……便再也没抱过儿一次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口涎直滴的桓道非,面上忽地便有了一层哀凉:“往后,还是由儿负着父亲罢。”
  “不……不……呃……”桓道非似是有话要说,在桓子澄的背上不住地扭动着。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含糊的音节之外,他已然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而他扭动时的力道,亦微弱得如同婴儿。
  桓子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将他负出了门外。
  雨丝在烛火之下飘坠着,无休无止,门外的廊檐下,早有两名男子守着,似是等了多时了。
  他二人皆是身形矫健,穿着一样的玄色劲装,既未戴斗笠,亦未穿蓑衣,就这样立在大雨之中,抬着一只带顶的兜子。
  一见桓子澄出来,他们立时半蹲了下来,将兜子放在了地上,其中一人走过来想要接过桓道非,却被桓子澄拒绝了。
  “我来罢。”他让开了那黑衣男子,亲自负着桓道非,缓步来到了兜子跟前,小心地将他放在了兜子上,复又将上面的顶篷整了整。
  便只是这样耽搁了一会儿,他的玄袍已然湿了。
  然而,桓子澄对此却似是毫无所觉。
  大雨当头浇下,坐在兜子上桓道非身体歪斜着,几乎无法坐直。桓子澄凝目看着他,视线隐晦而深,似乎连情绪都被这大雨浇熄。
  那两个黑衣人向他躬了躬身,便抬着兜子,平稳而快速地往院门处走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了在远处,桓子澄方才踏上台矶,回到了廊下。
  书房的门前,哑奴正束手立着,见桓子澄走了过来,便上前叉手道:“主公,都安排妥了。”
  桓子澄看了他一眼,淡声问:“十三呢?”
  “主公放心,第一个就把她带下去了。”哑奴说道,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手腕处似乎还有些血迹。
  桓子澄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目中便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哑叔是不是受了伤?”
  哑奴咧了咧嘴,憨厚的脸上是不在意的神情,甩了甩手腕:“小伤而已,养几日就好了。郎君不必挂怀。”说着他便又轻叹了口气,面色变得黯然起来:“四宗皆在不备,杀之……不难。”
  魏、梁、施、杨四位宗师,便是由哑奴亲手结果的。
  桓子澄向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清冷的语声随即响起:“他们对父亲很忠诚,不能留。”
  只此一句,再无别的交代。
  哑奴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哀凉,眸色怅怅:“我公孙屠一生杀人无算,只是……杀自己人,还是头一回。”
  “成大事者,何惧脚下尸骨如山?”桓子澄冰冷的语声响了起来,那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了慑人的寒光:“哑叔只需谨记,人是我杀的,便足够了。”
  哑奴凝目看着他,眼中忽尔便有了极浓的不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像多年前那样,抚一抚面前小男孩的头发。
  可是,小男孩早已长大,变成了杀伐果断、冷静智慧的强者,变成了他心目中桓氏郎主应有的样子。这一切,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他,又有何憾?
  此念一生,哑奴面上哀容尽去,肃声垂首道:“是,主公英明。”
  桓氏积弊,非一场杀戮不可破之,非血流成河不可阻之。桓子澄害父弑亲,所图者,正是一个更强盛、也更安稳的桓氏。
  只要桓氏得安,便杀上千千万万的人,他公孙屠,亦在所不辞。
  “此役,死了多少人?敌我之数,尽皆报来。”桓子澄的语声蓦地传来,让哑奴自沉思中惊醒。
  他立时躬身道:“回主公,此役共死伤六十四人,失踪一人。我方死伤十七人,余者皆是郎……司空大人那边的人手,还有少数几个是卢氏的人。其中,我部鲁、孟、任、宁、程五宗并鬼部十二将,皆无一损伤。至于失踪的那个人,乃是府中一个武者门客,姓贺。”
  “贺?”桓子澄喃喃地道,鲜有表情的脸上,忽地便有了几分变化:“他叫什么?境界几何?”
  哑奴立时回道:“此人名贺云啸,境界停在了半步宗师,十余年没有寸进。”
  “贺云啸么……”桓子澄轻声自语道,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侧首想了想,面色又沉了下去:“他是何时失踪的?”
  “昨晚他就没回房,也无人见他回府。”哑奴看来准备得极为充分,此时信口说来,并无半点迟疑。
  桓子澄缓步往书房而去,有些突然地说道:“我记得此前你曾说过,四弟与卢氏在府中四下活动,欲拉拢府中武者。此事后续如何?”
第906章 莲烛幽
  哑奴怔了片刻,方垂首道:“府中宗师并无一人受其蛊惑。其他武者,便被他拉拢了,亦是无用。”
  他这话说得十分坦诚,言下之意,桓府之中能够撬动桓子澄的,除宗师外,再无旁人有这个力量。
  桓子澄的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半是玩笑地道:“是我失言了。有哑叔在,便满府门客皆改投四弟,吾亦无惧。”
  哑奴跟着笑了起来,一脸憨厚地道:“旁的不敢说,武技一道,我公孙屠称第二,世上便无人敢称第一。”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朴素,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纵然语出惊人,却仍旧只道是寻常。而越是如此,他身上的那种气势反倒越是惊人,似是连漫天细雨被他迫得更加迟缓。
  桓子澄失笑起来,摇了摇头,跨进了房中。
  哑奴随在他的身后,临进门时抬头看了看天,眉心微皱:“主公,时辰不早了,可否举火?”
  此时的雨势比方才小了好些,但仍旧绵绵密密,仿佛一张透明的网,将整个天地包裹其中。
  桓子澄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紫鬼来了么?”
  “来了,我亲自去接的。十三娘那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哑奴说道,面上倏然露出了几分迟疑:“主公之前的布置,还要继续么?”
  “自是继续。”桓子澄淡声说道,举步往书房中走去:“我们很快就要离京,皇城里头若是不能清干净了,吾心难安。”
  哑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一双浓眉皱了起来:“皇城里头的那些宫人小监,又与主公大计何干?”
  “关乎性命。”桓子澄简短地道,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火折子,四下看了看。
  “现在就举火?”哑奴立时问道。
  桓子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阵大风卷进成片的雨丝,将他的玄衫吹得飞扬起来。
  他走到书案前,擦亮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书卷。
  “呼”地一声,那书卷立时烧了起来,火苗向周遭蔓延,很快地,那书案的最上一层便成了一小片火海。
  桓子澄吹熄了火折子,塞入袖中,四顾而视,淡声道:“紫鬼予你的那分名单,你分发给孟宗与鲁宗,着他二人趁夜行事。另,我记得杜氏有一女,行十七,如今便住在含光殿。”
  说到这里,他忽尔便停住了语声,只将手掌竖起,由下至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哑奴面带讶色地看了看他,应声道:“是,主公,我这就安排下去。”
  “宁宗那里有现成的药,不必硬来,缓缓病殁,即可。”桓子澄再度吩咐道,脚步不停地迈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奇异的香气中,桓十三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悄悄的,妆台旁的小书案上,点了一盏精致的缠枝莲琉璃灯,烛火幽微,透过绣了百蝠纹的轻粉纱帐,晕出一团温暖的柔光。
  雨点轻敲着窗棂,越显得房中幽静,十三娘睡眼朦胧地挑开了一截纱帐,软声唤道:“沁梅,给我倒盏茶来。”
  软嫩的语声,如女童般地天真,几乎能叫人放下心防。
  往日里,每逢她这样娇娇软软地呼唤时,沁梅都会很快出现,那张温柔的笑脸里,亦盛满了怜爱与疼惜。
  可是,今晚却像是有些不同。
  十三娘唤了一声之后,那锦帘之外并无动静,更没有沁梅惯有的那种轻细而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沁梅,你在何处?”十三娘将声音抬高了些,语声中却仍旧有着几许鼻音,既像是撒娇,又像是睡意正浓时的呢喃。
  “刷”,一声轻响,那绣了千福纹湘锦帘幕忽地被人挑起,一个窈窕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十三娘凝目看去,面色忽地便淡了下来,冷着脸看向了来人:“你是谁?”
  那进来的女子生得娟好,小家碧玉似地一张脸,带着柔媚温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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