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讨论这些后宫里的事,你们好意思自称国之肱骨?
“殿下之事,便是国家大事。”薛允衍语声淡静,眸若空山,一派寥远清冷。
秦素十分挫败地闭上了嘴。
这些大郎君,果然就没一个好东西。
“臣之所以不曾反对,亦是觉得,殿下不会同意。”薛允衍继续言道,那总是很凉静的声音里,很少有地含了一丝赞赏:“其实,殿下就是应下了,于大陈亦是有利而无弊。”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头,红得滴血的脸又往深里加了一个度。
“中丞大人这是在……夸本宫?”她问道。
“殿下也可以这样理解。”薛允衍回道。
秦素又是一口气堵了上来。
有这么夸人的么?好话听着也像怪话?
铁公鸡真是世上最最讨厌的鸡。
她下死力朝薛允衍翻了个白眼,想想不够,复又翻了一个:“中丞大人就爱说笑。若本宫真做了女皇,也不过就是个傀儡罢了,到时候由得你们指手画脚,本宫可受不了这个气。”
她越想越生气,白眼不要钱似地一个劲儿地往外翻,完全就没顾及自己的形象。
蓦地,耳畔传来了一道与薛允衍同样冷淡,却比之还要清寂的声线:“非也,殿下误会薛中丞了。”
秦素一回头,便瞧见了桓子澄那张冰雪般的脸。
这下子秦素是找到了正主,立时又是狠狠一个大白眼。
桓子澄像是有些好笑,看着她摇了摇头,温言道:“吾等尽皆以为,殿下仁善与勇毅兼具、眼界与心胸并存,更有着天下无双之聪慧,若由殿下统御江山,实是臣等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秦素将将翻完的白眼,在眼眶子中间打了个转,又再度翻了上去。
这种话鬼才会信。
然而,叫她意外的是,薛允衍居然未曾否认,甚至还低声地“唔”了一声,以示赞同。
秦素这下子是狠吃了一惊,正想再问两句,却见桓子澄向薛允衍略一躬身:“中丞大人见谅,仆与殿下有些话要说。”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不见情绪,“唔”了一声,半字未语,举手而去。
桓子澄转头看着秦素,抬手向杂树林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殿下,借一步说话。”
见他神色冷肃,像是真的有话要叮嘱,秦素便也收拾起了心思,捧着手炉随他去了林中。
林中积雪甚厚,残枝枯叶上亦凝着雪块,镇日里朔风吹动,那雪块越发坚硬剔透,如一团团形状各异的白水晶,悬于树梢。
桓子澄一面往前走,一面抬手撩开被积雪压低的残枝,清冷的语声犹带关切:“殿下慢些,小心树上落雪。”
秦素很是哀怨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这会儿倒晓得来关心她了,之前怎么就不晓得?怎么就能把他的打算告诉杜四与薛大?
这两个人有志一同地专挑了这送行的时候给她添堵,她这会儿心里还有点顺不过气来呢。
然而,心下虽是如此想着,她的唇角却不自觉地直往上翘,直翘出了一个欢喜灿烂的笑。
桓子澄择了一处略为宽敞之处站定,一回头,便瞧见了眼前笑若春花的一张脸。
他不由也微勾了唇,温声问:“殿下笑什么?”
被他这一说,秦素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笑,连忙拉直唇角,板着脸道:“谁笑了?本宫还生气呢。”停了停,终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那件事儿你怎么跟谁都说啊。”
最后一个字拖长了声音,很像是小妹妹在向长兄撒娇。
当然,秦素自己是毫无察觉的,她还认为自己十分之义正辞词、气势惊人。
桓子澄的面上,又有了那种好笑似地神情,耐心地道:“三姓合兵,臣也必须拿出诚意来。若不如此,臣便不能拉拢住他们。所谓私心,那也是要表露出来了,才能叫旁人放心的。”
第1046章 两不欠
听了桓子澄之语,秦素的神情立时一凛:“我的身世……你也说了。”
她的真实身份若是被旁人知晓,那却是大不利的。
“并无。”桓子澄淡然语道,神情无波:“唯李九知晓而已。”
此事秦素也是知道的,闻言便松了口气,笑道:“本宫着相啦,也是关心则乱。”
那到底也是关乎她命运的大事,若有可能,她希望她的身世秘密,这世上再也不要有第五人知晓。
“再过两日,陛下会颁一道旨意,追封桓十三娘为公主。”桓子澄又抛出了一个话题。
秦素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桓十三娘也要被封公主?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桓氏此前惨遭赵国刺客敌手,死伤惨重。更兼失散在外的幼女被赵国刺客杀害,险些背上骂名。为抚慰忠臣之心,陛下颁旨,亦是寻常的。”桓子澄语声冰冷地说道。
转念想了想,秦素便也释然。
寿成殿那一晚,到底她的公主身份也没被人揭破,而阿蒲乃俞氏之女却是坐实了的,中元帝将个不值钱的公主名头安在“死去”的桓十三娘身上,他可能还觉得他是占了便宜。
“有此名份,万一往后殿下真身为人察知,则殿下也仍旧是公主联姻,就算是唐皇也说不出什么来。”桓子澄继续说道,语声仍旧冰冷如昔:“如此一来,殿下也不会受了委屈。”
秦素张口想要说话,可不知为什么,喉头却是微哽。
她人还没嫁过去呢,桓子澄就已经开始考虑她今后会不会被唐人欺负了。
看着桓子澄那张冷冰冰的脸,她的心里却是暖暖的,像春风吹到了脸上来。
“臣请殿下过来,是想请殿下见一个人。”桓子澄再度语道,让秦素回过了神。
她敛住思绪,看向了桓子澄。
桓子澄便将双掌一击。
一声脆响蓦地响起,那残枝上的雪被惊下了几片,雪沫子乱飞。
秦素但觉眼前一花,树林里便多出了一个人。
一见此人,秦素的面上便立时有了笑,唤了声“程先生”。
来者正是旌宏。
她向秦素行了一礼,方沉声道:“主公,这就把人带来么?”
桓子澄点了点头。
旌宏转身退下,不一时去而复返,手中却是多了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使女的打扮,像是已经昏死过去了,手脚软软着地,被旌宏一路不废力地拖了过来,朝地上一扔。
她这一扔手劲巧妙,那女子正好仰面朝上,露出脸来。
秦素凝目看去,便见那女子生得颇为俊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她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因了这刀疤的存在,这张脸就显出了几分诡异。
秦素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这刀疤……
“此女,乃是杜筝。”旌宏沉肃的语声传来,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桓子澄,却见桓子澄亦在微微颔道:“银面女,正是她。”
果然如此。
甫一见那道刀疤,秦素立时就想到了杜筝的身上。杜笺曾交代说,她的长姊被劫匪划伤了脸,破了相。
垂目看着昏迷不醒的杜筝,秦素的思绪有些恍惚。
这杜筝也算有几分本事,愣是在寿成殿那一晚趁乱逃出了皇城,秦素将此事告之桓子澄之后,便未曾再过问。
这倒并非秦素不关心此事,而是她相信,以桓子澄的能为,连当年真公主的坟茔都能被他挖出来,更何况杜筝?
如今,这个前世今生都埋伏在她身边的神秘女子,终是现出了真身,可不知何故,秦素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莫不离坐在大雪之中,两眼失神的模样。
相较于罪魁祸首,眼前的杜筝,委实不过一阵轻烟而已。
“杜筝一直藏在左家买在大凉山的小庄子里。”说话的是旌宏,语中微含不屑:“左思旷本犯下了死罪,理应阖族问斩。然那秦世芳却是个精明的,竟从左思旷的账本里发现了这处田庄,遂将之供了出来,却叫我们查到了杜筝的下落。有此一功,秦世芳自是得以活命。”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问:“秦世芳现在人在何处?”
“回青州了。”旌宏不在意地说道:“她已与左思旷和离,往后皆要依附其生母过活。”
秦素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所有可恨之人,或许,皆有其可怜之处罢。
前世时,秦世芳恨不能把秦家都送予左思旷,最后秦家遭大难时,她却成了弃妇。而这一世左思旷身死,秦世芳却得以生还。
照这般说来,她也算是改变了前世凄惨的命运。吴老夫人视她如珠如宝,想来她在秦家过活,也能得享天年了罢。
“殿下可有话要问她?”旌宏再度开口说道,拿下巴点了点地上的杜筝,面上涌出了厌恶之色,“此女自被擒手,一直嚷着要见殿下,说是有话要说。”
秦素淡然地摇了摇头:“我与她,并没什么好说了。”停了停,又向旌宏一笑:“若程宗不嫌麻烦的话,便劳你与她多说几句罢。”
真相早就水落石出,她委实没什么兴致与银面女说话,且也可以想见,从杜筝嘴里吐出来的,只怕也无甚好话。
旌宏闻言,便将嘴角一撇:“此女极狡,属下可不想跟她废话。”
桓子澄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素的神情,此时便问:“殿下想如何处置这银面女?”
秦素被他问住了,一时未语,只目注于杜筝那张苍白泛青的脸。
那个瞬间,她的心神再度恍惚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前世落水后,从水中看出去的那一幕。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天青如洗。
那是她前世的收梢。
亦是她今生的开端。
一切始于斯,终于斯。
“沉塘罢。”秦素淡淡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拂去了飘落裙摆的一片枯叶。
她与银面女,前世今生,两不相欠。
旌宏应诺了一声,如同她来时一样,飞快而无声地将杜筝带了下去。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秦素又是无声一叹。
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曾紧紧环绕着她,如同无边水波一样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过往,从这一刻起,将不复存在。
她接下来要走的路,是未知的,充满期待的,因为,有一个人,将始终与她同行。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弯唇而笑。
第1047章 海天阔
桓子澄见状,心底终是微松。
他其实很怕秦素会心软,怕她会放杜筝一条生路。
人在最快乐、最欢喜的时候,总是会变得好说话些,也总是会把所有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可现在他却放了心。
恩怨分明、当断则断,他桓子澄的胞妹,又岂是那些寻常女子可比?
只消有这份心性,便是将来再遇险阻,他的小妹妹亦会有足够的勇气与手段,在重重荆棘中为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就如同她破出青州,一路走到大都一样。
这般想着,桓子澄的心头亦浮起了些微欢喜,旋即又觉感慨。
当年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如今已然展翅高飞,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是老了。
“多谢……长兄。”耳畔响起了熟悉的语声,以及,略有些陌生的称呼。
桓子澄回眸看向秦素,蓦地伸手,在她的发顶抚了抚,复又飞快地放下,转首望向树林深处:“为兄已经与旌宏说过了,往后,她与十二鬼将会追随于你,任你海角天涯。”
秦素闻言微怔,心底瞬间迸出了欢喜。
“这是真的?”她的唇角弯了起来,双目清亮,直若天上星辰,看向了桓子澄。
桓子澄却仍旧没去看她,只淡声道:“自然是真。”停了停,复又一叹:“为兄能够送你的,也就只有‘海阔天空’四字而已。”
海阔天空,任意遨游。
既是他的小妹妹不愿囿于皇城,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送她一副坚韧的翅膀,助她飞上青天、纵横四海。
思绪如潮水般漫向心底,桓子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回首,看向了秦素。
那双平常总是冰冷的眼睛里,在这一刻,似漾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旌宏并十二鬼将在,往后殿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无须受他人掌控。”
秦素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了。
比起江山社稷,比起坐拥无数美男,桓子澄此时送的礼物,才更合她的心意。
从此后,这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而她又将遍揽多少人间好景?
秦素忍不住雀跃地跑到了桓子澄身边,伸手拉住了他一角衣袖,唇边噙笑:“长兄真好,谢长兄大礼!”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底里有着片刻的失落。
女大不中留。
古人诚不我欺。
他家这个小妹妹,真真是全天下最不乖的女郎。
然而,谁教他是她的长兄呢?
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尽一切力量偿还于她,也算是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将衣袖从秦素的手里抽出来,桓子澄清嗽了一声,低声道:“我把吕时敏交予隐堂了。此事,李九尽知。然,为兄还是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你可愿替为兄守住此人?”
秦素怔住了。
她其实早就从李玄度那里知晓了此事,坦白说,她对此无所谓好恶。
只是,桓子澄却仍旧将事情摆上了明面儿,并不曾对她有所隐瞒,这让她的心里又暖暖的起来。
“长兄就算不说,我也都知道了。”她笑着说道,再度上前拉起了桓子澄的衣袖:“长兄放心,我与李郎会替长兄看好他的。”
吕时敏乃靖王之子,只要他与他的子孙还在,则龙椅上的那个人,就会永远被桓子澄握在掌中。
即便明知自家长兄就要走上一条乾纲独断之路,秦素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无论是谁坐上那把龙椅,桓氏,都必将成为对方心头的一根刺。
这是无法逃避的问题,如同矛之于盾。
今日的太子,就是明日的中元帝。
而吕时敏,就是桓子澄手里扣着的那柄锋利的矛。
桓子澄正视于她,泠然道:“纵然李九已经应下,然此事若不知会与你,吾心难安。”停了停,蓦地举手一礼:“多谢殿下相助,以安臣心。”
见他如此郑重,秦素亦收回拉着他衣袖的手,庄容敛衽一礼:“都督大人放心便是。”
礼毕,二人相视一笑。
秦素心头动了动,忽地想起了一事。
她状似不经意地拂了拂发鬓,柔声道:“小妹还有一事,或者说是一个人,要请长兄多多关照。”停了停,放轻了语声:“便是那……薛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