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外头无事罢?”一道苍老的语声响了起来,带着几分老媪的慈和,却是程老夫人在门帘的后头说了话,语气含了些担心:“我听见那外头还有人说话,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无事的,母亲,儿在此守着。”程廷桢温和地道,语气十分平静。
程老夫人似是放了心,又殷殷地叮嘱他:“你叫人守好院子,将门窗都关严了,你也莫要出去了,外头正乱着呢,便呆在院中罢,待官署的人来了再说。”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颗心便全放在了儿孙身上,总怕出事。
程廷桢应了声是,两道卧蚕眉却拧在了一处。
事情的大概情况他已经了解了,是驿站里闯进来几个小贼,被驿站养着的侍卫发现了,两边动上了手。
就在方才,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两名侍卫回来报说,那小贼共有五人,擒了两个,跑了三个。如今那两贼子正被锁在柴房里,驿站派专人看管了起来。
那驿站的管事还特意请侍卫传话,说是已经去前头报官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官署的人便会到来。
程廷桢尽量放平表情,不令人发现他眼底的那一丝焦灼。
那封密信,刘先生在看过之后,只附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三卷珍本。”
便是这四个字,令程廷桢心神不宁。
那三卷莫名到手的珍本,实乃他心头的一件隐忧,只是苦于力量有限,不能详查。
如今,一封密信忽然便进了他的院子,且此信还与珍本有关,你叫他如何能安心?
“郎中令,那两个小贼……要不要找机会审一审?”刘先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程廷桢回了神,拢紧的眉峰又往下压了一分。
那几个小贼确实可疑,他们与那封密信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他心中思忖着,喃喃地道:“这几人……果为贼乎?”
他的语声极轻,除了刘先生外,再无一人听见。
第168章 木有知
刘先生并未急着说话,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方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沉吟地道:“郎中令,我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这几个小贼,也有可能与此无关。”
程廷桢看了他一眼,目中含了些许疑问:“何以见得?”
刘先生左右看了看,便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轻语道:“郎中令请想,若只为送信,何须迷晕这许多人?”
程廷桢微怔,旋即挑了挑眉。
这倒也是。
窃物不易,送信却一点不难,箭支投书就很方便,或于途中派人偷偷扔上马车,再或是趁着天黑扔进院中,有无数简单隐蔽的方法。那几个小贼既能与侍卫斗在一处,还跑了数人,可见有两分身手,投信远遁这种事自是轻易能够做到的,又何必大费周章,为了这一封信,迷倒整间驿站的人?
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的确如此。”程廷桢微微颔首,神情却是越发地沉肃起来。
若此信是这些小贼送来的,倒也好办,以他郎中令的身份,就算不能将人带走,审一审还是容易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有些复杂。
若非小贼所为,又是何人偷传了密信?
那人又是如何知晓他赠予何都尉之妻的事物,乃是三卷珍本?
程廷桢的心里似是热油煎的一般,却也只能勉力压制着,应付着眼前的情况。
好在那官署的人很快便来了,一来便去了各士族的院子,先是拜见了各家家主或主事的男丁,随后便连请罪带安抚地说了一大通话,最后是向各府的管事了解事情的经过。
自然,三家给出的说法皆差不多,都是睡到半夜被惊醒,才发现驿站进贼。因程、崔两家皆是无事,那吏长很快便离开了,唯在秦家那里耽搁了一会。
秦家是唯一一家失窃的,那吏长便在秦家郎君住的院子里仔细查探了一番,随后便发现了门栓上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灯笼也是被人为灭掉的,几位郎君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等等。
这一切无不证实了,那些小贼的确光顾了这所院子。
吏长诚惶诚恐地将失窃之物登记备案,又恭敬地询问了秦家的意见,得知他们并不欲将事情闹得太大,被窃的失物若能追回最好,若追不回亦无碍后,便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此时,程家的管事也回来了,擦着汗向程廷桢禀报道:“禀侍郎,那吏长去了后头的柴房,说是等不及回去审了,现在就要把小贼审起来,又派了些人手去追那逃跑的三贼,城署也有专门审问的吏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留了两个机灵的在那里等消息,先过来回话。”
程廷桢“嗯”了一声,挥手叫他退了下去,随后便令人关好院门,吩咐侍卫守紧各处门户,他这厢便与刘先生去了东厢房。
“果是小贼,看来是我多虑了。”待坐定之后,程廷桢终是长吁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刘先生闻言便笑了笑,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那小贼倒是好眼光,据闻秦二郎丢了几块上好的古墨。”
程廷桢神情淡然,平平语道:“秦家豪富,莫说几块古墨,便是失了一座金山,他们也能很快挣回来。”
此话原是挟酸之语,只不知为何,经他这样一说,竟有了几分怆然。
与秦家相比,程家几乎便是寒酸的,也就是表面瞧来风光罢了,内里却是日渐空虚,自黄伯陂之后,越发元气大伤。
刘先生的面色亦暗了暗,叹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信,交给了程廷桢:“郎中令还是先看信罢。”
程廷桢收回思绪,正了正神色,接信在手,展开细看,却见那信上当先便是一首七律:
珍重冰姿雪未消,
卷上珠帘看琼瑶;
已是春光多添媚,
赠予东风慰寂寥。
今朝举酒当空舞,
晚来独酌对月浇;
候得清华成霜色,
君应踏歌上九霄。
诗后又是一列小字:“木鬼木鬼,保君无悔”。信末并无落款或表记,便只有这直通通的诗与八个字。
程廷桢的眼睛牢牢盯在信上,来回看了数遍,神情忽地一变。
“这诗……”他抬头目注刘先生,面色极为凝重,执信的手指骨节微有些泛白。
刘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以食指点着信上的那首七律,沉声道:“郎中令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首诗,乃是藏头诗。”
“果然如此。”程廷桢说道,又将视线转回信上,一字一字地念道:“珍卷已赠,今晚候君。”
“正是。”刘先生颔首道,面上有着些许沉思。
那三卷珍本之事,他们此前便商议过,皆认为此事诡异,或许便是有人暗中帮忙。如今有了这封信,这个推断便此成立了,而随后的问题亦接踵而至。
此人对程家如此关照,目的何在?
夤夜投信,所为何来?
“无论如何,珍本之事算有了着落。”程廷桢将信搁在案上,起身负手,慨然叹道,神情中染上了些许落寞与黯然:“如此一来,倒也免得我们再派人去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复再言。
便在前几日,程家又有几个侍卫请辞,如今的人手越发少了,莫说派人查找珍本的来龙去脉,便是日常的看家护院,这些侍卫也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今日那神秘人投来密信,若换了以往,他定会派出人手立刻去查。可现在,他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力量。
沿路护送程家老幼前去大都,路上至少要走一个半月,这些侍卫一个都不能少。待程家老幼安顿下来,他再匀出人来追查此事时,什么线索都没了。
程廷桢蹙着眉头,良久无语,房间里亦是一片死寂。
刘先生看着他,静候了片刻,终是向案边放着的刻漏看了一眼。
刻漏显示着此时亥正方过,亦即是说,那信中所说的“今晚”,应该便是今晚子时之前了。
“郎中令,此信……定了约。”他提醒道,又将刻漏往案中间挪了那,言下之意,却是请程廷桢拿主意,要不要赴约。
第169章 柳花渡
程廷桢没说话,而是返身又回到案边,拿起信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方沉声语道:“若说定约,那藏头诗与其后那八字,并不难解。木槐为槐,此地本就多出槐木,成片的槐树林多不盛数。只是,如此一来便又有一难,这槐树林遍及沿路,驿站前后数里皆有,信中只说了时辰与事物,却并未言明去哪一处的槐树林,难道,还要派人去一处处地找?”
他拧起眉头,眸中划过些许烦躁。
程家人手不够,且这信来得终究诡异,他心中始终存着疑,这约会到底去是不去,他也一直未下决定。
刘先生闻言,便将手指捋着短须,淡然地笑了笑。
在这之前,他已将这信上的内容来回想过许多遍了,已然想明了信中之意,此时便不疾不缓地道:“郎中令只看这诗,诗中描绘之物是什么,郎中令必是知晓的罢?”
程廷桢怔了怔,思忖片刻,蓦地眼前一亮。
“莫非那约会之地,便是……柳花渡?”他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说,过后又忙将语声放低,面带讶然地道:“莫非这信中所说的地点,便是柳花渡不成?”
他话音未落,刘先生便作势击掌,含笑道:“郎中令果然睿智,与仆所见不谋而合。这人所说的约见地点,一定便是柳花渡。”
这诗虽写得很不成样子,但所言之物倒是写清楚了,便是柳絮或杨花。
“雪未消”、“琼瑶”、“东风”、“当空舞”等等,这种种词句虽用得俗,却也点明了此诗吟诵的乃是春时飞絮,季节与事物的特点都写进去了,由是方令他们猜出了地名。
柳絮亦有柳花的别名,可谓切题。
说起来,这柳花渡倒也算阳中驿站的一处风景,便在驿站附近,自后门出去,行不过里许便是。此渡口连着一面大湖,颇有几分看头,驿站主人便将这渡口也买下了,又买了几只精致的画船,供驿站无聊的贵人们泛舟赏景,天长日久地,柳花渡便也成了阳中驿站的一个噱头。
而阳中驿站之所以能开得这样大,又有许多装饰清雅的院子,一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亦极好,恰恰连着几处要道,故自建成以来,生意十分兴隆。二便是因了这柳花渡,以及那一面浩渺的湖景而得名,引来了不少过路客人打尖住宿。
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及事物,这三样皆已明晰,程廷桢仍是却蹙着眉头,显得十分犹豫。
虽然这信不像是设下了圈套,那句“保君无悔”亦有着明显的襄助之意,可是,这人一直隐在暗处,就像是在一直盯着程家的种种动作一般。
如此一想,程廷桢的便总觉心底发寒,浑身都不自在。
“郎中令,依仆之见,您大可不必忧心,可放胆行事。”刘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平缓,不见起伏。
程廷桢抬起头来,沉声道:“还请先生解惑。”
刘先生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踱步行至窗前,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烛影,悠然地道:“仆所言者,唯一字,曰势。以程家当今之势,郎中令……已然没有犹豫或迟疑的条件了,明知或许有诈,也只得行险。”
此言一出,程廷桢的面色便黯淡了下去,怔怔地看着案上的烛火,半晌无语。
这道理他如何不懂?
可是,明知如此,他却仍旧希望着,能够有一线回旋余地,而不是被人这样牵着鼻子走,却毫无反抗之力。
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眸中悄然划过了一丝悲凉。
刘先生说得很对。
他们程家,的确已经没有那个资格去犹豫或迟疑了。
除了一个姓氏,程家几乎是一无所有。
程廷桢膝下的几个儿子,大的无一成器,皆是庸碌无为之辈,就算花重金延请名师教导,天份上的欠缺却是人力不能改变的;而小的却又太年幼,没办法立刻就撑起家业。
一个家族,若是长达十余年不能接续其势,则落底后再重来的难度,将会极大。
现成的例子便是钟家。
就因为族中子弟凋零,如今的钟家已经不能算是士族了,只能靠帮秦家打理产业过活。
而他们程家,若是没有他补上了郎中令一职,只怕还不如钟家。
钟家虽没落,这些年在秦家的照拂下,家底却是颇丰的。而他们家程的家底,却是已经薄得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几日之前,为了包下一间院子还两间院子,程廷桢还曾百般思量筹算过。若非因秦家与他们同住一个驿站,他是断舍不得多花那一大笔包院子的钱的。
程廷桢苍白的脸上,渐渐便有了一丝苦笑,惨然道:“先生说得对……只是,我乃郎主,肩负着一族之命,总不能……”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长叹了一声,将信搁回了案上。
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这个家主实在无能,才会让程家的路越走越窄,而前些时候新上任的县中正霍至坚,又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秦家争地之事,居然会让这位县中正如此不满。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霍至坚对程家的态度是越来越冷。
而更让他惊惧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何都尉对程家也不似往常那般亲厚了,有时他能够感觉到,何都尉看着他的目光很是不善,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后数年,程家的子弟若想出头,只怕会更加艰难。
这想法让程廷桢的面容都有些扭曲起来,眸中的痛苦与压抑,几乎溢满了整个房间。
他握紧了拳头,竭力抑制住心底深处的那股颓丧之气。
如今的程家,只可进、不可退,但凡他萌生出一丝退意,程家便会如钟家那样沦落下去。
那绝不是他想要的。
“我懂了。”良久后,程廷桢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脸上的笑容竟带着几分悲意,“此信,只能信之。”
第170章 踏月行
说出了这句话,程廷桢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叹了一声,面色却是渐渐地恢复了过来。
既然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也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多想反倒无益。
刘先生凝目看着他,心中亦有些难过。
他抬手捏了捏额角,复又垂眸道:“仆自知,黄柏陂一事,得不偿失,此乃仆之过。”
此事牵动了霍、何两姓。莫名其妙得罪了何家,已然叫人摸不着头脑,霍至坚更是掌管着全县士子的前途,被他挑出错来的程家,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一想起此人,刘先生便蹙起了眉,心中无比烦难。
此人油盐不浸,面上又是一副凛然大义的模样,行止亦端方得令人咋舌,就像一块八面光滑的顽石,直是无从下手。这些日子他一直苦思着拉下此人的办法,却始终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