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琥珀凝
暮色四合,东风似一柄温柔的薄刃,裁开渐浓的暮色,裁出了一脉夜色温柔,将星星点点的灯火洒向街头巷陌。
天色虽已渐晚了,东来福大街上却仍是人流如织,许多人聚在一间不起眼的茶馆门前,对着那门外贴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
“啧,我就说那个什么胡天长得贼眉鼠眼,你们瞧瞧,这不是遭天打雷劈了不是?”人群之中,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啧啧说道,一副先见之明的模样。
他的话立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便有人问:“这位老兄认得这个胡天,莫不是邻居?”
又有人问:“胡家很有钱么?那头开的绸缎铺子便是胡记,莫非便是他家开的?”
还有人问:“那对被冤枉的父女长什么样?那小娘子是不是很美貌?”
还未待那中年人回答,无数的问题便接踵而来,一时间告示下吵成了一锅粥,直是嘈杂不已。
那中年人腆了腆并不明显的肚皮,扬声道:“慢点慢点,我一个一个地说,你们不要急。先说那个胡天,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他口沫横飞地说了起来,没多久,身旁便聚了好些人,就像在茶馆听说书一般。
“啪嗒”一声,薛允衡放下了车帘,将身子往后靠了,屈起一条长腿,没好气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你跟来做什么?”他不满地道,狭长的清眸微眯:“此事我一人便足够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微凉的语声若飒飒西风,冷然洁净。那说话的男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将手里的书翻过了一页,看也没看薛允衡,神情颇为专注。
“你是何意?”薛允衡立刻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险些便没跳起脚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要以为我叫你一声长兄,你就能事事管着我。”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看向安坐着薛允衍,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莫非……你是怕我贪你那几个侍卫?”
说这话时,他纯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是深为自己的长兄误会自己而苦恼。
薛允衍静静地看着书,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车厢里点了灯,微晕的光线映出他淡静的眉眼,不染半分情绪。挺直的鼻梁如刀削,略显薄的双唇微微抿着,浅墨色的长眉掩去了他的双眸,唯露出碎密的睫,时而随书页滑动,若凉风吹过荫碧的青草,只这样坐着,便有若远山空谷,卓然而清寥。
见了他这般不动如山的模样,薛允衡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地难受。
他这个长兄,从小就是这副死人脸,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每回都能将人气得半死。
刹时间,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薛允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怒伤肝。”过了好一会,薛允衍忽然淡淡地道,修洁的手指拈起薄纸,翻过了一页书。
“要你管!”薛允衡只觉得耳边像是吹过了一阵冷风,冻得人想打哆嗦。他摸了摸耳朵,表情蓦地冷了下去,语声亦渐沉肃:“我所谋者,岂是常人能懂?”
薛允衍随书页滑动的双眼,微微一顿,随后他便抬起了头,一双微带着琥珀色的冷淡眸子,凝向了薛允衡。
“我所虑者,又岂是常人能料?”薛允衡寂然语道,侧眸望向一旁的烛火,语声格外寒凉。
此时的他哪有半分怒意,狭长的眼眸清幽如夜,宛若玄冰。
“唔。”薛允衍惜字如金,只回以一个单音,便又低眸去看书,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且稳定,一如他淡静的眉目。
车厢中不复再有人语,唯书页翻动时偶尔发出轻响。
阿堵缩在角落里,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薛允衍是半路跟上来的,上了车就没下去过,薛允衡倒是有心赶人,可是,在薛家大郎君的面前,薛二郎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像是小鬼见了阎王,根本就使不出招儿来。
阿堵真的想去坐车辕。
他羡慕何鹰,羡慕裘狼,羡慕所有可以骑在马上跟在车外头的侍卫们。
可怜他这个薛二郎的贴身小厮,又不能跳车逃跑,只能躲在车厢的角落,恨不能将身子也缩进车壁里去。
车厢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阿堵壮起胆子,偷眼看了看薛允衡,却见他眉眼乌沉,细长的眸子里似隐着沉寂的夜色,看一眼便能叫人心尖发颤。
“郎君……”阿堵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面上含着几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谄媚,“那个……我想去外头坐……”
“倒茶。”薛允衡飞快地打断了他,根本就不让他把话说完。
阿堵噎了噎,哀怨地翻了个白眼,随后便端起了一旁的茶壶,向薛允衡惯用的那只竹叶纹透雪瓷盏里,仔细地倒了半盏茶。
这是薛允衡的毛病,喝茶只能五分满,多一分也不行。
阿堵一面想着,一面又对着茶盏翻了个白眼。
喝个茶都这么抠门,薛二郎果然爱钱如命,可怜他这个小厮,竟跟了个这样抠门的主人,实在是命苦得紧。
薛允衡却没管他的自怨自艾,只伸手拿过茶盏,啜了一口茶。
阿堵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倒还安静,心里便也松了口气,便将茶壶放回了原处,勾着头,思谋着过会要不要再说一次,争取去外头坐车辕。
蓦地,一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探进了阿堵的视线,推过来了一只淡青素瓷茶盏。
阿堵抖了抖。
他抬头去看薛允衡。
那一刻,他非常希望这只手是属于薛允衡的。
但很显然,正一手端盏,一手支颐的薛二郎,是不可能生出第三只手来的。
阿堵不敢抬头,更不敢问,只看着那只修长而稳定的手发呆。
此刻,那只手正静静地停在茶盏边儿上,如同它的主人一样,耐心且平静。
过了好一会,阿堵才像是回了神。
看这意思,这位大郎君是在叫他……倒茶?
他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试探地向那晕青盏里注了半盏热茶。
应该是倒茶吧。
阿堵想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脑袋瓜子都有点发僵了。
第193章 西风凉
倒完了茶,阿堵便期待地看着那只手,等着它如同方才探进来一般,安稳地缩回去。
可是,那只修长的手却静静地停落在茶盏边缘,连个指甲盖儿都没动一下。
阿堵快哭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嫌茶倒少了,还是嫌倒的太多?还是根本就不要他倒茶?
猜人心什么的,他真不是很擅长啊。
身为薛允衡的首席小厮,他阿堵除了擅长吵架以外,别的真的会得不多。
阿堵的脸皱成了苦瓜,缩手缩脚地转过半个脑袋,看了看薛允衡。
薛允衡唇角轻勾,清幽狭长的眸子里笑意点点。
看起来,能让自己的首席小厮吃瘪,他很是欢喜,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阿堵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续满。”
凉风般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清且安宁,并未因久候而有丝毫的不耐。
阿堵瘪着嘴抬起了胳膊。
茶壶颤抖着,向晕青茶盏又续了些茶,一半的茶汁都泼在了外头。
那只修长的手稳稳地托起了茶盏,终于离开了阿堵的视线,随后便是一道微温的声线响起:“多谢。”
阿堵抖了抖,赶快把茶壶放了下来。
好在他天天跟薛允衡对吵,吵出了几分胆量,否则今天真要被吓死了。
他以前从不知道,大郎君居然这样吓人。以往常听人说,薛大郎是锤敲不动的铁面郎君,一身冷气能把人冻死。
今日他可算是领教了。这位大郎君只坐在这里,不必说话、不必动作,便有一种淡而无形的气势,不知不觉间,便能叫人腿脚发软。
阿堵抹了把冷汗,想了想,乍着胆子第二次开了口,语气越发可怜巴巴地:“郎君……那个……我想去外头……”
“捶腿。”薛允衡第二次打断了他,语气里的得意毫不遮掩。
阿堵此刻真是人如其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瞪着牛眼看向薛允衡,却又在对方耀武扬威似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就是个可怜的小厮,主人欺负到头上也无法反抗,更何况,就算他想反抗,那旁边坐着的那位,也让他没办法多说半个字。
在薛允衍的面前,他可不敢跟薛二郎吵架。
认命地叹了口气,阿堵苦着脸拿了两柄软布捶,有气无力地给薛允衡捶起腿来。
薛允衡的气终于顺了一些。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要惨,他就放心了。
车厢里响起了不规则的捶腿声,过了一会,薛允衡的声音方才响起:“那件案子,你怎么看?”
这还是自薛允衍半路上车之后,薛允衡头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说话。
薛允衍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一旁放着的两盏素纱灯笼,又看了看阿堵。
那一瞬间,阿堵陡然福至心灵,飞快地搁下布捶,又飞快地提了灯笼,放在了薛允衍的身旁,最后再飞快地退回到薛允衡身边,勾着脑袋继续捶腿。
薛允衍神情未动,仍旧垂下眼眸看书。可阿堵却知道,他做对了,大郎君很满意。
阿堵有些感激涕零地抹了把冷汗。
虽然薛允衍的神情与动作没有任何表示,可是,这个人像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够将他的心情,通过身上的气势传递出来。
此刻的阿堵明显感觉到,方才那种压抑的氛围,慢慢地淡了下来。
“看了才好说。”薛允衍终于开了口,视线亦自书页上移开,转向了手中的素瓷盏,琥珀色的眸子与盏中的茶水几乎同色,一样的透明,亦一样的温中带凉。
“啧,就你事多。”薛允衡不耐烦地道,似是完全明白薛允衍此刻的意思,“放心,这是第二泡茶。”他解释地说了一句,便又接起了方才的话题:“听你之意,你此刻对这案子并无想法?”
薛允衍点了一下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父亲可有交代?”薛允衡沉吟地问道,“此案背后,很可能牵涉符节之事,你就不担心?”
薛允衍看了看他,淡声道:“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
薛允衡斜睨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道:“既是该我担心,你又为何觍着脸上了车?”
薛允衍琥珀般的眸子凝在他身上,那惯是淡定的眸光里,难得地起了一丝波澜,生出了几分情绪。
阿堵偷眼看去,心里觉着,大郎君此刻的表情,倒像是同情二郎君似的。
“刚才说过,我不放心,你忘了?”微温却又凉静的声线响了起来,像是车厢里掠过了西风,一阵过后,又是一阵:“记性不好,请医来治。”
阿堵赶紧低下了头。
他怕自己笑的样子被薛允衡看见。
“我呸!”薛允衡再也端不住白衣清朗的风度了,那广袖白衫随着这一声呸,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而他的声音更是咬牙切齿:“这是我的事,轮不到你不放心,铁公鸡!”
从小到大,在自家长兄面前,薛允衡从来很难维持风度,也从来都能搞得鸡飞狗跳。
薛允衍似是已经习惯了,薄唇微抿了抿,修长的手指便落在了素瓷茶盏边缘。他展平手臂推着茶盏,一路推到了阿堵的眼前。
“洗净。”一声安然的吩咐响了起来,随后,这声音的主人便又转向了薛允衡,看着对方清幽长眸中的那一星火焰,淡然地掸了掸衣襟:“咄比呸好,不落口水,下次你试试。”
阿堵再也忍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又死命忍了下去,抖着肩膀把茶盏拿去洗了。
这是嫌弃茶盏里落了薛允衡的口水,特意叫人洗干净了。
“用着我的小厮你还挑我的眼。”薛允衡不屑地昂起了头,却也没阻止阿堵帮薛允衍做事,只凉声问道:“长兄,你的小厮呢?”
薛允衍不说话,重新去看膝上摊放的书。
薛允衡却没放过他,微凉的说话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坐着我的车,喝着我的茶,用着我的人,点着我的蜡烛……”说到此,他蓦地伸手一把将薛允衍的书抢过来,翻了翻书名,“哈”地笑了一声又掷了回去,继续道:“……看着我的书,你倒有理了?”
第194章 乱葬岗
薛允衍不动声色地拾起书,重新摊放于膝上,翻开到了方才看的那一页,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上,一举一动,莫不清淡出尘,宛若不动凡心的仙人。
薛允衡却像是终于找回了面子,狭长的眸子里划过得意,淡笑着问:“长兄,你借用了我这样多的东西,我若是向你收钱,也是该当的罢?”
薛允衍坦然地翻了一页书,又坦然地端起方才阿堵重又倒满的茶盏,将微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复再坦然地看向薛允衡,坦然地答了两个字:“无钱。”
语罢,他继续坦然地垂眸看书,淡静的眉宇间一派宁谧。
“铁公鸡。”薛允衡断喝一声,满心畅快,长舒了口气,一展衣袖,眉眼间皆是飞扬的喜意:“我就知道,你这人无钱又皮厚。”
“两袖清风。”薛允衍纠正他道,琥珀色的眸子根本便没离开书。
薛允衡呵呵笑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玉算筹,拿在手里抛上抛下:“两袖清风个……”他顿住了,终是没好意思骂出那个字来,喘了口气道:“既然你非要跟着来,我亦不阻你,只要你这两袖子的风万勿刮到我身上来,我便无事。”
“可。”薛允衍答得飞快,又将茶盏推去了阿堵面前。
阿堵发现,大郎君好象很爱喝茶,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喝了三盏茶了。
“他才不是喜欢我的茶。”像是读出了阿堵的心思,薛允衡漫不经心地道,“他是因为这茶不喝白不喝,所以才喝个没完。”
真是这样么?
阿堵有心想去看看薛允衍的脸色,可偏偏地,他又莫名地觉出了一股气势。薛允衍像是有些不高兴了,车厢里的气氛蓦然压抑,阿堵刚要抬起来的头,立刻又垂了下去。
他现在无比庆幸,还好他是薛允衡的小厮。
便在他如此作想之时,马车忽地晃了一下,停住了,车外的马蹄声却是迅疾了起来。
“是不是到地方了?”阿堵此时已经凑去了车窗前,掀开车帘问道。
赶快到吧,再在这车里呆下去,他怕自己会被冻死。
车窗外,何鹰腰背挺直坐在马上,沉声道:“到了。请两位郎君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