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柔柔一笑, 也不答话,心中会意必是小香芋无疑。但见他束了紫金冠,又穿了蟒服, 因问道:“王爷要去宫里?”
水澜已走到她跟前,爱怜的摸着微凸的腹部,眼中流动着脉脉的温情:“正是的。诚循二王的官司,如今已有个公断,恐怕以后我也不可再当个闲散王爷。”
自他们去真真国后,永庆帝便暂缓了对诚循二王的处罚,表面看起来则更像是对上皇的妥协。不料才过了三个月,就有御史弹劾诚郡王偷制鹅黄肩舆一乘,就停放在府邸的后院里。私制象征帝王之尊的鹅黄肩舆乃杀头大罪,诚郡王虽再三狡辩是为恭贺上皇五十大寿所制,到底还是耐不住言官轮番的上奏弹劾,其中楚尘便首当其中,以一句“伊即将留以自用矣,其心可诛”作为最锋锐的一刀,直剖诚循结党案的关窍。
诚循二王圈禁,党羽难逃其罪。发落了一批官员后,腾出了好些空缺,自然安插了孟氏与独孤氏的门生,只不过孟氏多为京官,表面更风光无限,独孤氏则全部外放,却都是实缺,此乃后话。
按照传下的祖制,循郡王革去吏部尚书职,朝上便少了一名入朝议事的天家王爷。为此永庆帝与上皇也僵持了许久,最终以授廉亲王议政大臣的虚衔而已,但意味着水澜从往后起也开始五更入朝了。
一时送走了水澜,黛玉在石子路上弯弯曲曲走了一程,因觉得腿酸顺道去了寒碧堂内。见大案上的纸墨笔砚都收拾过了,便问春晓:“前日和王爷从真真带回来的东西都收拾了?”
春晓走去,将一包毡包抱来,打开让她自拣,回道:“这一包都是,还有一幅卷轴是王爷自己收着,咱们都不晓得。”黛玉点点头,打开看时,却是在真真穿的奇装异服,有几样乌木、金银打造的器皿,还有一些是水澜题的扇面。
黛玉不看则已,既然看了,想起水澜之前鼓励她所作话本之事,且如今孕中无趣,倒拿来打发消遣。这么想着,便鼓起兴命紫鹃研了磨,向那雪浪纸上写了“真真风土记”五个字,从京都出发至温州城,辗转至占城最终抵达真真国写起,笔法实实虚虚,记述了所亲历的各种见闻,着重描绘了真真国的疆域、人情、气候和建筑等,穿插了些神鬼传说,文字力求简约而优美。
自此以后,每日一送水澜入朝,黛玉便在寒碧堂内写话本,待水澜公事完毕,再将今日所写呈上,水澜亦读得津津有味,常提笔替她增补删赘。这般撰写了一月有余,十停中就完成了□□停的记述,水澜闲暇时誊抄集册,足有三本册子之厚,转头拿给了楚尘和闻人一同参阅。
楚闻二人现今官职俱有擢升,不过水澜之托自是欣然而往。谁知抽空翻了数页,惊讶之余更有新奇,连赞这风土记的主意有趣,一边看一边抹改润色,如此到了孟夏时节,这本真真风土记便大功告成,并由楚尘题了序,一时为文人雅士所追捧,各处抄了刻去,辗转印成书册,在京城的书坊内颇具名声。
不少文人骚客看了这传奇角本,又猜那作者潇湘君是那一位高人,既有这般非凡的见识与才情,兼得上科楚探花的亲笔,怎么以前不闻其人呢?一时间倒有议论揣测,只不可能往闺阁中的女子去猜罢了。
偏巧小厮焙茗近日见宝玉无精打采,因想与他开心,就走到书坊里采买了许多外传野集拿去孝敬。书坊老板看他挑了半日,便上前笑道:“小哥不如拿一本最近时鲜的‘真真风土记’,来求的富家子弟十分多,恰巧刚进了几本才有,平时可没的。”
于是送进园里,宝玉一翻,如得珍宝。且说那日园中寂无人声,宝玉将风土记摊在一块大湖石上,从头细看。这越看心里越犯疑,思忖道:瞧这字里行间的行文,再没有和林妹妹像的,尤其题的两首诗,更像出自妹妹手笔,这写书的到底是何人?
一面想,一面将书册翻到底下一页,果真写了潇湘君三个字,不由两手一拍大笑道:“好个潇湘君!看来是妹妹无疑了,只是她怎么会写这个?”
正看到国师与其妹分隔两地智斗宰相一节,这一段原是水澜增补的,为的是添些曲折离奇的色彩。不曾想却让宝玉会错了意,将那国师套在自己身上,不禁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深觉这是妹妹秘而不宣的一段幽幽的心曲。
大喜大悲之下将自个关在房中数日,竟将这国师与表妹的人物提炼出来,单写了一个故事,以黛玉初来时和他的旧事为引,把二人青梅竹马,时好时恼,时嗔时笑的情景描述甚详,同样以门客之手传之外头,署名便是怡红公子。
楚尘不明因果,将稿子呈给水澜看。水澜扫了两眼,就撂于桌上,脸上殊无表情,薄唇抿作了一线,只道:“看来上一回打得还嫌轻。”
水澜本不欲以此事烦扰黛玉,令她心头添了堵。偏事有凑巧,冬裳来辞行归去时,也带了几本画册等给黛玉赏玩,于是就看到了这篇宝玉写的“好文章”。
看这行文间的情意绵绵,再想起他肖想水澜一事,黛玉一心的恼意真个恶心至极,憋着气重新叙笔,三言两语驳斥了两情依依之说,对所谓的情有独钟一词暗相讥刺,直言文中的“国师”朝三暮四,荤素不忌,以为多情实无情,自诩风流实下流。
自古以文会友、以文相斗皆是雅事,潇湘君的改编一出,众人只道潇湘君文锋犀利,字字珠玑,真将怡红公子的颜面扫得个荡然无存,又讥笑贬斥这怡红公子自作多情,一文不值。宝玉一看更抱愧致惭,再不敢随意提笔了,此事暂且搁置,却与后事又紧密相连。
当下五月中浣在即,举宫开始操办起上皇的五十大寿,大明宫内外俱张灯结彩,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焕彩争辉。当今体贴上皇之心,且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所以启奏上皇和太后两圣,特降下旨意恩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兴普天同庆之意。
因此,贾府内也奉了该旨,元太妃宣召亲丁三人进里头探问,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请安信,不得擅入。贾赦贾政先回报贾母,定了与邢王两位有诰命在身的同去,男丁因贾赦贾政等有职名的人另行参与宫宴,且虑到元妃素爱宝玉,便派了他去应承。
寿宴当天黎明,太太们各梳洗妆毕,宝玉也整顿一新,登车骑马缓缓而行。行至宫门口,女眷们由小太监引路步行,宝玉在门口站定等候。
正等得百无聊赖之时,忽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眼前走过。宝玉擦眼细瞧,居然是水澜在此处歇了骄,只见他从帘后矮身走出来,多日不见出落得一发俊逸,蟒袍箭袖,紫冠缓带,衬得风姿如月清朗,宝玉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因着上一回闹得不愉快,宝玉下意识将眼睛一低,生怕又惹恼了这位俏郎君。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一次的水澜非但没有恼意,反而对他微微一笑。
这美人一笑值千金,尽管隔得数丈之远,可他看得真真切切,心头一荡便拉着焙茗,语无伦次的问:“你,你可看见他对我笑了?”
焙茗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如实回道:“回二爷的话,那位王爷确实是笑了。”
话未说完,又见水澜眉语目笑,竟似站在这里叫他,宝玉心中一喜,那里还管其余诸事,急忙忙的向他奔过去。谁知自己一走近,水澜转身就走,宝玉心中到底不足,在后面紧追不舍,可不论怎么加快步伐,始终差了那么一小段,便在后头叫道:“王爷,您留步呀!”
这一叫,却让水澜钻入一丛绿雾中彻底没了踪迹,留下宝玉两个眼睛呆呆的望着。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写了一篇文,宝玉写了一篇同人,于是惹毛了黛玉,怒怼盗版。
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宝玉原本一心兴头, 并未注意到脚下的路, 现今被水澜绕的左拐右绕,七荤八素的,早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大内禁宫岂是随意乱行之地, 但奇怪的是, 此地曲径通幽,白柳横坡,却无半个人影, 竟是一处天然的僻静之所, 着实有些诡异。宝玉见一个人没有, 因想:一定是廉王爷还嗔恼我上一回莽撞了, 须得我去找到他, 再好好赔罪。
想毕,宝玉一步步行来, 四顾望去, 柳林后掩映着一座小锦楼,恍惚有个人影飘过, 想着水澜应在里面,便绕道那小楼后门, 款步提衣上了楼。
刚到二楼前,就听见那屋里一片□□声气, 高低错落,销魂蚀骨。宝玉听了,反倒唬了一跳, 忖道:这不雅之声如此从这里发出?
于是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半蹲着身体,向内一看,却是一个魁梧男子按着个女人,正干那警幻所训之事。那女子好像百般的不愿意,四肢挣扎起来,中衣儿已经解下了大半,露着杏黄抹胸,一痕雪白酥脯,呼之欲出,两条微曲的腿晶莹如玉,身形窈窕动人得很。
男人的衣裳尽皆褪下了,一个宽阔黝黑的背脊压在那丰盈的身子上,一面喘吁吁的大动起来,一面嘿嘿笑道:“老不死的白白浪费了上等货色,你入宫才几年就当了太妃,还不如给本王享用享用。”
宝玉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又听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音色之熟稔仿佛在哪儿听过:“你好歹是个王爷,我又是上皇的妃子,可顾着些脸面吧!”
这男人正得趣味,一手掐着半露不露的浑圆,一手死按着光滑的楚腰,淫|言浪|语的狞笑:“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你之前一次次求我办事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脸面,还记得你们府里的秦氏是怎么死的了么?旁人不知道,你还能装作不知道自个儿如何当上的贤德妃了。”
说着,便搂着强要亲嘴,那女子急的左躲右闪,恰好将一边的脸蛋转过来,让宝玉瞧了个真切,只见蛾眉紧蹙,面色潮红,眼若水杏,脸同满月,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元春,又是哪一个?
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谁知无意竟会撞破这等皇家阴私。若为明哲保身他本该装聋作哑,但事关家姐的清白,又岂能一走了之?于是低头看了看一旁花盆里堆叠装饰的鹅卵石,似有了决断之意,蹑手蹑脚的过去选了好几个攥在手心。
这里的忠顺亲王刚要强行入港,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从窗外打入了一枚卵雀大小的石头,把二人唬的魂飞魄散。
忠顺亲王连忙提上裤子,左右看了无人,暗骂了一声晦气,再仔细转了一圈,忽而在窗下捡起地上一块华光粲然的玉石察看,仿佛思索什么:这块玉有些像是众人荣府里那个小畜生所衔的,若真是他知道了这事,倒也一时不好直接打死,少不得还要谋划个机遇。
因恐走漏了风声,忠顺亲王也顾不得玉体横陈的美人,独自往楼下匆匆的走了。这边的贾元春也忙起身,将破碎的小衣整好,正擦了满面的泪痕,一个人却从身后冒冒失失的潜进,叹道:“好姐姐,你跟我家去吧!”
贾元春惶然之下一回头,这才知是宝玉。联想到刚才的情景,知他全都看到了,也顾不上羞耻,心里一酸,即把他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宝玉儿,姐姐何尝不想离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但这是万万不能的事。好孩子你赶紧走,千万不要提起今天看到的事,否则小命难保。”
见元春这般凄惨形象,宝玉那里肯?元春好说歹说,他才依依不舍的离去,临走前拉着她的手,淌眼抹泪的道:“姐姐,你保重,别担心家里!”
元春一径低着首,眼中泪直流下来,并不敢再抬头看他:“你快去吧,好孩子,万万别走漏了消息。”
辞别了元春,宝玉复又下了楼朝原路折返,这才在半道上遇到了赶来的焙茗,正急的抓耳挠腮,见到他才把心放下来,说道:“小祖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得亏我塞了银子给宫门前的老公,打听见这里有一处废园,否则去哪儿找你呢?”
宝玉却只管发起呆来,一想到刚才的情景,由不得悲从中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焙茗看见他不像往常,又素知宝玉有些痴处,也不便再问,拉了马一齐在宫门口等。
不出半个时辰,贾母等人便出来了,嘴上说起见元春的境况,也提到了她突然被上皇叫去作陪一事,宝玉猜想必是筵席之后,那人面兽心的忠顺王乘机作出了这下流的行径。
一路上宝玉恍恍惚惚的,至房内袭人早迎着他,看见项圈上空荡荡的,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拉着问:“你那通灵宝玉呢?”
宝玉方才回过神,低头见这玉果然不见了,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袭人急的跺脚,一面伸手在宝玉身上里外的翻了一遍,一面惊慌的向焙茗问:“去过哪里还记得吗?你快出去找!”焙茗听说,忙不迭的飞跑出去,车马和沿途上搜寻。
见宝玉呆着脸,袭人将哭了起来,叫他:“你赶紧想一想,到底去过那里,什么时候丢的?倘或被老太太和太太们知道,咱们连你一块都被打死了!”
一语提醒,宝玉才悠悠的想起,迟疑说:“难道是在宫门口那所废园里丢的?”
袭人听了,并不敢声张,忙打发人传话给焙茗,好歹去废园里找一找。焙茗也知干系重大,寻了几个小厮当帮手,贿赂了看门的老公,里里外外自信的搜罗了一遍,只差挖地三尺去刨,那里还有通灵宝玉的踪影?
正闹得不开交,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老爷请二爷过去。”宝玉登时头顶响了焦雷一般,脸上转了色,心下自思: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刚才撞到忠顺亲王的机密事,这会子就打发人来,难道已经知道了什么?
然而又不敢不去,便拉着袭人嘱咐道:“我一去老爷的书房,你就让焙茗在外听候,一听到情形不对,赶忙告诉老祖宗来救我!”袭人同样想到上次为了一个琪官儿挨打之事,答应了一声,叫两个老嬷嬷跟着。
宝玉进内更衣出来,一步一挪蹭到了门边,小厮打起了帘子,只见忠顺府的长府官正和贾政说话。宝玉细细辨认了一番,看贾政的气色尚好,便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忙上前陪笑见了礼,贾政便说:“该死的奴才,把这块玉都给丢了,幸好王爷身边的人给捡着了送还回来,否则如何与老太太交代?”
话音刚落,只见那长府官忙打一躬,温声笑道:“老先生客气了。我们府里与尊府上算有前因,上一回王爷求人心切,听闻为了此事令郎还挨了打,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可巧这次拾到了令郎所衔的美玉,同望借此机缘化干戈为玉帛才好。”
宝玉听得呆了半晌,口内连连答应了个“是”,心中却想这通灵宝玉怎么就到了忠顺王的手里,莫非真是落在小锦楼里被他拾到了?
贾政不明就里,与那长府官寒暄客套了一回,直到将人送出了府,方回头喝命宝玉:“有话问你!好端端戴在脖子上的玉怎么落到忠顺王手里?”
宝玉见他父亲又有了三分怒气,瑟缩了一下脖颈,小心翼翼的回道:“实在不知此事。早上出门时还在身上戴着,在宫门口转了一圈才没找到的,还求老爷明鉴。”
贾政听了,一时倒也捉不住什么把柄,于是断喝了一声:“那也是你野马一般,跟着的人也不好好管束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说毕,宝玉看无别的吩咐,方慢慢退出去,一边盘算着那忠顺王到底知道了多少。
至怡红院门前,袭人见他平安归来,且颈项上的通灵宝玉失而复得,满面堆了笑来,问道:“这玉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就把前后原委一一说了,只隐去了在锦楼里撞见了元春的事,袭人因乘机劝说:“既这么着,最近可安分些个,免得惹了老爷不高兴,又捶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