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传话到贾琏这里,他正在逗刚睡醒的白胖小子,一听便向凤姐抱怨道:“都是宝玉闹的,要我说老太太也是瞎起哄,真把人家廉王府当成自个儿后花园了。依我看,林妹妹当初嫁人什么缘由谁不知道,出嫁后王府和咱们家走得很近么?”
凤姐接过儿子抱在怀,哄颠儿了两下,腮上带笑不笑的说:“二爷这话才是明白人。无事嫌人家带累坏了宝玉,有事又巴巴儿的打发去问,甭说林姑娘从前是什么脾性了,人家占着一个皇亲国戚的身份,轮得到谁去看轻了。”
贾琏见她话也偏向自己,越发作了兴把往常的都抱怨出来,恨道:“就是这话了。好事轮不到我头上,偏得罪人的跑腿功夫叫我去。一样是国公爷的孙子,不就多了那块破玉,就比我高贵了。我看那天砸了毁了丢了,才好罢休了!”
如今生了儿子,凤姐把许多事便看开了,且多少都为儿子打算,对贾母和王夫人的偏袒就不那么得劲了。人道舌头和牙齿还有磕碰,何况这荣府的爵位只有一个,若是贾母硬抬举二房上去,她的儿子将来还有何荣耀前程?原只有一个巧姐也罢了,现在却不一样,她再傻这笔账还是算得清。
于是夫妻二人商议着,也不去碰这个软钉子,就说帖子递出去了廉王府没应,瞒过贾母的耳目算完。贾母听了回报,气的拄拐儿打在炕边,在自己房中大骂,又是抱怨贾琏办事不利,又是气恼黛玉不念旧情,只不过王府里的人一个都听不见而已。
廉王府这两日内外忙碌得很,黛玉带着秋晚等人在归拢行囊。尽管轻装简行,黛玉查阅典籍,知晓西南瘴气虫毒滋生,便带了许多中成药和西药。
话说当日水澜入宫同意进剿西南后,便向永庆帝讨了三个恩典。其一,令行禁止,惟主将自行裁度,军令如山,君命也在其后;其二,点北静军中的李归为副将;其三,粮草辎重由户部筹措,但由辅国公孟皇后之父监管。
永庆帝大喜之下,虽不知李归为何人,亦不知为何要孟氏监管粮草,不过尽皆准许,赐授印虎符,封武烈将军。钦天监已推算出下个月初一乃黄道吉日,百无禁忌,断言此日出兵定可大胜而归。
永庆帝公然封授廉王,上皇岂能遂他心愿?旨意扣在德康宫中两日不发,直到忠顺亲王求见,进言不如让水澜去,正可趁人远离京城,于途中暗动手脚,永绝后患。
上皇思索后方着忠顺去办此事,务必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原来,忠顺亲王因上一回水澜上门讨宝玉恼恨已久,这次有机会怎能放过?
水澜也不理论这些,心无旁骛的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两日,与随后赶来的李归一道研究苗寨格局和应对之策。
到了五月初一日,大军整装待发,水澜一身金盔银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更衬得眉目俊朗,英气勃发。
黛玉忍悲含泪,送他至门外,两手紧紧攥在一块,满心有千言万语要提,却一句都说不出,半天只说:“别担心府中,我和孩子都好。”
水澜见黛玉正值心疼,心里很不受用,展臂把她揽入胸膛,深深道:“我自会保重,玉儿也将养着身子,等我回来看小香芋。”
水澜回身又叮嘱了众人两句,握了握她的手,便跨马前行。黛玉虽万般不忍,到底不是个婆妈女子,在紫鹃等扶持下遥目送他,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永庆帝为鼓舞士气,这日亲临城门外践行,斟一杯水酒向水澜道:“皇叔,侄儿祝你马到功成,其余的话也不啰嗦了。”
水澜什么话没多说,仰头一气饮尽,又与众将同饮了一杯血酒,致了一番慷慨激昂之辞,激得群情激昂,便策马扬鞭,踏着滚滚黄沙,引领大军向西南而去。
且说自水澜出征以后,黛玉心中怅怅不乐,每到晚间不过同紫鹃等人说一回话,教导腹中孩子一会儿,就胡乱睡了。这么过了就过了三四个月,每隔一段时间也有书信来,只是后两个月却断了信,春晓宽慰那是深入了南疆,音讯不通的缘故。
这日夜晚,紫鹃熏了绣被,伏侍黛玉躺下,黛玉笑道:“左右没人,你上来咱们一块睡,陪我说话。”
紫鹃知她实在无趣,于是二人灯下拥炉,屈指计算大军该行到何处,紫鹃因说:“不瞒姑娘,姑娘初嫁时,我打量着王爷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谁承想转眼就领兵打仗去了?”
黛玉手托玉腮,盯着那灯火出了神,半晌忽然红了脸,扭捏道:“谁说不是?我只当他是个白面书生,竟也有英雄气概。”
两人复嘲笑一会子,便躺下睡熟了。到了清晨,黛玉正睡眼迷蒙,恍惚见水澜从外边走进来,满头满脸的鲜血,溃烂狰狞,却依旧温润的笑道:“好玉儿,我既答应了你要回来,故必来别你一别还有腹中的孩子。你也别多惦念,好生保养自己,我也没有其他心愿,求你平安而已。”
黛玉又惊又怕,只觉似戳了一刀,连忙推醒了睡着的紫鹃,眼泪直流的哭道:“不好!我梦见王爷流了一头血,你叫秋晚打发人去问问,王爷现在如何了!”
紫鹃立刻翻身爬起来,扶着她问:“姑娘,你可别吓我,究竟是怎么样的?”
黛玉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一径把紫鹃往外推去。紫鹃会意,慌慌忙忙赶到外头,来见秋晚等人,即时要人过去打探,回到房中又安抚黛玉,生怕她急怒攻心。
一直到了次日,只见秋晚喜形于色,进来回说:“王妃别急,宫里头已经得了准确的消息。咱们王爷自有神明保佑,那李归也英勇得很,把一群贼子宵小尽数剿灭,近日班师回朝。”
黛玉听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念佛道:“阿弥陀佛,我就知道这个冤家不会弃我和香芋儿而去,以后再不信那劳什子的梦了!”
若说进剿西南,当然也没秋晚口中的三两句话如此简单。单论水澜入寨后,率先散布谣言,把携带的五万人马扩大为十数万精兵,于是威逼利诱劝降了数寨,再使离间计逐一攻破,最后与民风最悍的金风寨于播州厮杀了七天七夜,水澜与李归二人身上大小数十创伤,也能谈论个口干舌燥。
只不过万语千句,到了水澜寄来的书信中,也不过寥寥数语,一如其人的云淡风轻,平和沉稳:“见字如晤,为夫安好,夫人勿念,香芋头可长大些许?择日回京,好生保重。”外书寄予爱妻黛玉,字迹虽有些微潦草,依然笔力分明。
念了不知多少遍,不觉已流泪满颊,好像比先前更想念他十倍。忽然,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腹中猛地一动,似被踢了一脚,黛玉“唉哟”一声弯下腰,紫鹃忙上来问:“姑娘那里不舒服?”
谁知,黛玉直起身来却眉开眼笑,还带着微微的惊讶,抚摸肚子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香芋头想爹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香芋头会踢肚子啦!
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大军南下时值夏初, 转眼归来已是漫天的鹅毛大雪, 整个京城仿若银装素裹,枝头的腊梅迎风颤巍巍的,暗吐芬芳。
这般的天气, 且此次南征赶路劳乏,水澜尽管归心似箭,少不得也在离京二百多里, 到了十里屯地方安营扎寨, 稍坐修整,暂避风雪, 再行拔营入京。
孰料,便是那么的一耽搁, 就闹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到了正月十七,王夫人正盼拜相的王子腾奉旨来京,接风事宜俱安排妥当,却见凤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两手一摊, 哭道:“太太, 咱们家大老爷在进京的路上没了!”
那王夫人呆了半晌, 心口骤痛就向后倒下去,幸得两个小丫鬟扶着,忙着叫人喊医,哭闹震天,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 水澜已到了京城。先入宫谢了君恩归还虎符,永庆帝大悦,赏黄金千两,良田万亩,特赐宫中欢宴,为廉王接风洗尘。
接风宴上皇称病未到,筵上与新贵的喜气洋溢截然不同的,是上皇那群老臣脸上的愁云惨淡。
听闻大清早忠顺王爷就急召入宫,被上皇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蠢材!叫你去截杀廉王,怎么王子腾死在那里了!”忠顺王支支吾吾半晌,竟不能答,气的上皇才宣医调理。
孟氏崛起已成定居,廉王和独孤氏也有起复之意,还有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的学子新贵。至于上皇旧部则接二连三的折损,先有循礼二王,后有王子腾莫名殒命半路,只剩下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为中坚,难免此消彼长。
相形之下,永庆帝几乎可说是容光焕发,让太监倒了一杯酒送至水澜跟前,亲热道:“皇叔一路辛苦,孤闻捷报传来,喜不自禁,日夜盼皇叔回京。”
“微臣岂敢独揽功劳?”水澜依旧十分谦逊,反将功劳尽皆归于他人,说道:“此次一靠皇天在上陛下与两圣庇佑,二靠战士们奋勇杀敌,三则副将李归和辅国公居功至伟。微臣斗胆,请求陛下将黄金千两转赐此次战死沙场的军士家眷。”
永庆帝怔了怔,微有动容道:“好,好,皇叔有次美意,孤岂能不成人之美?”于是众将士皆有厚赏,李归一跃官升三级,辅国公封内阁大学士,更是志得意满。
众官见永庆帝气色行事,虽不知二人何时如此亲厚,但廉王一举击溃历来彪悍的南疆匪徒不假,于是接连上来敬酒祝贺,一时间碗盏交响,欢声笑语不断。
正闹着,只见户部尚书黄庭擎杯上前,像是酒兴盖了脸,连说话都有些个不利索了,扬手一掠道:“这杯酒下官敬王爷。王爷着户部筹措军粮,却指名要辅国公监管,大约对在下有误解,还请王爷赏个薄面。”
水澜接了酒,淡淡说了一句:“黄大人多虑了,误解谈不上。只不过数万精兵良将,人命关天,本王从不错信他人。”
许是历经了生死,水澜的眉眼变得尤为锋锐,原本俊美的脸庞也转为刚毅沉肃,两眼一横便蕴着无形的压力。黄庭算是跟着上皇起的两朝老臣,善舞长袖得紧,竟被他瞧的一愣,悻悻的退回去。
此番王廷大胜,大军金刀铁马,气势如虹的凯旋回京,民心亦为振奋,尤其主将廉王英姿飒爽,姿容秀伟,从此街上便闹动了:东边王,西边王,不如京里的大将军王。
宴席一时散了,水澜不能再等一会,更衣即刻赶回府上,惹得永庆帝与国丈孟老爷嘲笑道:“皇叔怕最挂碍的倒不是旁的,唯独乃府上娇滴滴的王妃。”
黛玉自然知道今日水澜回家,一早便换了簇新的衣裳,在厅上等候。正等得焦躁,管家并秋晚等喘吁吁跑进来报喜,说道:“王爷下马啦,正进来呢!”
黛玉听了,不由喜上眉梢,刚起身要去迎接,忽见她日思夜想的人已大步跨过来,抢先扶住了她,温柔的笑着:“夫人别动,快叫我瞧瞧,身上都好不好,小芋头折腾没?”说着,便携了手一同进屋归坐。
水澜离京前,香芋还不满三个月,如今黛玉已大腹便便,只不过她容颜丝毫未改,反较之前越发的妩媚多情了,看得水澜一阵的眼热心痒。
而黛玉一见他,所有的提心吊胆都放下了,眼里含了一包泪,分不清是喜是叹的说:“我都好,香芋也好。王爷在战场上去了一遭,那里受了伤没有?”
水澜仍是笑,没回答。反而凑近了黛玉,嗅了一口发间的清香,握着一双细滑的手,淡淡的揶揄道:“老天爷,我可是十足闻了半年的酸臭汗味儿,如今总算有夫人给我醒过神了。”
黛玉红了脸,捶了他两下,谁知正捶在伤上。见水澜眉头一蹙,黛玉便觉不对,忙拉开他的衣襟一看,胸膛上有两指宽的一道刀伤,肋下还有几处新旧伤痕。
这一看,那芳心就和泡在醋缸里似的,顿时就酸楚酸楚的,咬着牙,用指头狠命戳在他额上:“你走前答应过我什么?”
水澜半点儿都不恼,笑嘻嘻的拉上衣服就躲开了:“打仗那有不受伤挂彩的呢?比起那些冲锋陷阵的兵士,咱们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一壁说,一壁讨好似的又问:“夫人行行好,快赏我一口吃的吧?多少天没吃什么了,别在意旁的了。”黛玉无法,只得张罗摆饭,不在话下。
晚间至掌灯,水澜沐了浴,黛玉将衣服都褪下来,才看到全身不知有多少大小伤,有些已结了厚痂,有些却是新伤,于是忙让人取来药,轻手轻脚的涂抹换敷,一面问:“还疼不疼?”
水澜总是摇头,腮上带笑的回答:“有你在,一点不疼。”
上完药,水澜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问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情形,说道:“算算日子,香芋儿也就这十多天,稳婆之类都该齐备,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名字我想了两个,你看看?”
写在纸上,男名序了水氏族谱的“日”字偏旁,提了“晅”和“暻”两字,寓意光明美好;至于女名却只得两个字,“怜玉”而已。
黛玉念了两遍“水怜玉”,不觉秀颜微红,悄声的咕哝:“这叫个什么名儿呢?”
水澜从背后环住了她,两个人脸颊相贴,轻笑道:“要是个丫头,生得像你,叫这个名字没有更好的了。”忽而,又正色的叹了一句:“只有一宗不可像你,前十几年无依无靠,她生下来就该得万分的娇宠。”
一语未了,黛玉依偎在他怀里,心中真个暖洋如春:“她比我有福气的多,有你这样一个疼她爱她的爹爹。我只盼着将来她也有这运气,寻一门这般好的亲事。”
“寻不得又如何?”水澜把头一梗,挑起了一侧的剑眉,一脸的傲然神色:“难道王府养不起么?”
说的黛玉掌不住笑起来,故意抱怨说:“还没生出来,你就这样宠着惯着,我倒看以后那家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讨你的心肝宝儿。”
笑完,只听外间有人说话,黛玉便问:“是谁?没规矩的,不知道王爷在?”紫鹃进来回道:“好几家的官爷打发人来送贺礼,秋晚姐姐已经打发他们回去了。”
水澜还没答话,黛玉把嘴一撇,道:“什么锦上添花的玩意?平日里一点牵扯都没,现在都蛇虫鼠蚁一样的钻出来了,你们做的很对,以后都这么给打发走。”
水澜听了,笑得两手一拍:“这才是我的玉儿。应酬那帮子人作甚,他们爱送把礼留着,挑出有用的打赏人,没用的折了银子,还不如散给贫人积功德。”紫鹃答应了一声,转身去办。
王府这里登门贺仪的不绝,荣府那头却连遭噩耗,已闭门谢客。
贾母身上欠安,王夫人亦悲女哭兄,加之担忧宝玉,且在贾母处谈论起亲事,述说起金玉之事,劝道:“媳妇知道从前做了许多错事,但为宝玉的心和老太太是一样的。宝玉现在这个样子,咱们家又是这般光景,既然有宝丫头在,拿她的金锁来冲一冲,或许就好了。”
贾母见宝玉痴痴傻傻,想了一会儿也无旁的话,因拭泪道:“你这也是情理的话。我只抱怨你当初不该错待林丫头,倒也不是不看重姨太太家。咱们两家原系姻亲,也是知根知底儿的,既这么着,你们去看姨太太的时候该提一回这事,万一姨太太那里不乐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