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涛:“支书,麻烦你翻译一下。”
支书开始唧唧呱呱一通说。边上有同事提醒:“支书你要说明白我们的目的,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还要说明是对她对村子都好,没有任何害处。”
“互利共赢。”
“对对对。”有人附和。
这么一来,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阿嬷刚开始还能听懂一两句,后来就完全听不明白了,只觉得一群人围着她,把一些她不懂也不想懂的城市人的道理灌输给她,无助感让她喘不过气来,他们似乎都想让她交出自己的手艺,去给寨子挣钞票。
场面忽然静了。
因为老婆子哭了。
她没发出声音,只是低着头,抹着眼泪,摆摆手,抓起屁股下的凳子,慢慢拨开人群走到楼梯口去坐。佝偻的背影让人一时愣怔。
大伙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山脚下传来鞭炮声,一众人趴在栏杆上望。
他们来时那条路,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色,鞭炮铺满地,沿路往上,灰白色的硝烟一路蜿蜒向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一队人马,踏着火红的鞭炮屑,一路向山腰走。
他们挑着各式各样的担,远远的就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糍粑、绑着红绳的扁担、整块整块的猪肉牛肉,以及,好几个小伙子抬着的,绑着大红花的木箱子。
城市里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场面,好奇的人们一时间愣怔。
直到鞭炮铺到了伊妹家楼底下,鞭炮炸开的时候,烟雾冲天,一众人捂嘴的捂嘴,塞耳朵的塞耳朵,直往屋里躲。
阿嬷老了,走不快,烟一熏,眼睛酸涩,她只好抹着眼睛往里走。
烟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一群达亨在烟雾中冲上楼,脚步声吧嗒吧嗒,好像快要把楼给蹦坏了。他们都是小林在镇上请来的帮手——达亨们边上楼边唱起歌来。
在场的城市人一句都听不懂,只觉得他们情绪亢奋。
歌声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里走出来。
路涛傻眼了。
眼前这个人,穿着苗族达亨传统的服饰,头顶飞角帽,肩披金丝龙文披肩,脚踩布鞋.......
这是,“沈总?”
沈峯显然心情很好,嘴角上扬,“嗯。”
但并没有再理会他,进屋就左右张望,“阿嬷呢?”
没有人回答他,沈峯见几人的神情,惊讶之余还有些别的情绪,他思考到某些可能,脸色瞬间冷下来,问路涛:“你们来这做什么?”
路涛被点到名,站到沈峯跟前,下意识回避后一个问题,指着里屋说:“老人家在里面。”
“在这等着!”沈峯说着,看了一圈他们几个,往灶堂走去。
沈峯的眼睛直直盯着一个人的时候,那温度只有被盯着的人知道。这意思跟听候发落有什么区别?几个人都有些紧张。
里边生着火盆,阿嬷一个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烤火。仿佛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她都没听到。
沈峯到她边上,看到老人眼里氤氲,原先准备好的吉祥的说辞,都用不上了。
“阿嬷......”
“你坐,”老人家忽然打断他,“坐。”
沈峯抓了个凳子坐在边上。
“你是我孙婿仔吧,是吧?”阿嬷看着他。
沈峯愣了一瞬,点头,“奶奶,来晚了,我很抱歉。”
阿嬷又低头,堆满皱纹的脸更皱了,狭小的眼眶,溢出眼泪来,她撑着额头,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嘴里说着苗话,迷迷糊糊的。沈峯听得很仔细,虽然听不懂,但大概还是从哭腔中,听出了怜惜的感慨,以及不断提起的——
“桑桑啊,桑桑......”
沈峯隐约能够知道,老人是怎样的情绪,即便从未走出过这座大山,这个年岁的人,也自有她识人断事的能力,从他和尹桑的种种,不难看出端倪。
老人不欢迎他,理由便也充分了,她看得出两人之间有间隙,尹桑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他这时候竟找不出话可以说,老人家想的,虽有偏差,却也是现状,他没有任何推卸的理由。
沈峯拍拍阿嬷的肩,“奶奶。”他只是轻轻叫她。
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了主角,一群人在堂屋面面相觑。
木楼再次被踏响,楼下来了人,步履急促。
是尹桑。她腰间还挂着鱼篓,手里拎着沾了泥渍的鞋,挽起的裤脚露着小腿,同样沾着泥,风尘仆仆,和满屋子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她目不斜视,放下鱼篓直奔灶堂。
“咪洛,”她推开门,看到埋头的老人,以及神色凝重的沈峯,“莫要怕,咪洛。”
她走过去,从沈峯手底下抢过阿嬷的手,“带上你的群众演员,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25章 已替换
她语气不善, 而阿嬷在跟前,讲道理也不是好时候, 沈峯妥协:“外面等你。”
他起身, 她才注意到他的打扮,披肩肩头有龙凤回旋纹, 绑腿带边上是红绿相间的流苏, 布鞋楞边缠着金线。他手里还拿着刚才摘下的帽子, 飞角处系着红绳。
十分考究的一身嘎几希。
人到门边,转身, 向阿嬷鞠了一躬。
他出去后, 外边躁了一阵, 不一会儿,木楼被踏响, 是众人下楼离开的声音。
灶房里, 尹桑蹲下来,拍拍阿嬷的背,“他是我老公。”
苗语里丈夫的称呼, “达虾”,尾音轻声, 软糯温柔。
阿嬷点点头, “知道了。”也不说别的,默默看着灶里的火光,深陷的眼珠闪烁。
尹桑能明白老人此刻的心情,无非是担忧她所托非人, 倒不是对方不够优秀,正因他人中龙凤,才正中忧虑所在。阿嬷到老都没有婚配,婚姻在她心里,便是最纯粹的那个模样,相敬如宾也好,如胶似漆也罢,忠诚专一为本。
而在乡下人心里,钱财是万恶之源,电视里演的豪门恩怨,婚姻可以因财而起,也会因财而终。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阶级的局限,却知道门当户对自古有理。
沈峯,如果只论个人或许尹桑也不见得落他半分,而在他身上加持的种种因素,让他生来便吸引着莺莺燕燕。
这似乎天经地义。
而嫁给他的女人,受委屈,也会是天经地义。
再有老人家“眼见为实”,心里这道坎,就迈不过去了。
尹桑叹口气,“咪洛,莫担心,从小就没有谁能欺负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他......”
“你慕不慕他?”阿嬷打断她,问。
爱不爱他。
这么直白的问题,让尹桑一时怔忡。
停顿的时间,都在叙述着最真实的情绪。
阿嬷抓过她的手,拍拍:“那就抓回家绑好了,男人,斗不得凶女人,就欺负软的,知道吧......”
“阿嬷?”
“村桥口那个阿娇你还记得吗,她老公卖木头挣了不少钱,和隔壁村十几岁的小女娃耍(交)朋友,偷吃,她就拿绳子绑回来,打得,我这上头都听见,现在她老公乖得不得了......”
阿嬷说着,眉眼都笑起来,尹桑看着,也笑了。
“去吧,”阿嬷说,“礼就不还给他了,求亲,下回再来吧,想真的娶走我的阿桑,日子还长。”
尹桑忽然明白了阿嬷忽如其来的转变,是想给她一个,最舒服的空间。
知道她情之所困,便放手给她自己去处理,即便心里仍旧担忧,也只装作释然。
老人家在山里活了一辈子,没有多少大观,唯在子女的事情上,长得一颗七巧玲珑心。
尹桑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楼下,等久了,有人无聊抽起了烟,递给沈峯一支,他叼入口,火机凑上来已经点燃。
“沈总,想什么呢?”
久违的烟草气味入鼻,沈峯蹙眉,捏夹出来,看着细细的烟雾说,“我不抽烟。”
“看动作可不像啊,”那人调侃说,“是戒烟啊?别介,虽说不抽是最好,但真别愁没机会戒,结婚了有的是人唠叨你,人生逍遥一时是一时......”
路涛在一旁,暗暗观察。
沈峯刚才让众人散了,一群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又唱又跳的小青年就离开了,路涛拉了个人来问,才知道沈峯这是在纳彩。他不知道沈峯是不是来真的,按理说不应该,但看这副表情,又很像是那么回事。
几个不明状况的人,觉得气氛不太好,找话来说。
“沈总这一身穿得还真行,您要是有进圈子的心思,咱连男主角都不用再挑了。”
“还是沈总最豁得出去,这是求亲呐,这阵仗挺破费吧,经费可不能给报销?”
沈峯指间的烟落了屑,他抖了抖,看起来云淡风轻。
见他反应稀松平常,几个主创也加入讨论。
“这要是成了,这些乡野东西也算是小菜一碟了,咱们都用不着三顾茅庐了。”
“沈总哪里是这种把自己搭进去的人阿,除非阿,是真看上人家了,趁这机会一箭双雕?”
小林清了清嗓子。这一声很管用,场面静下来。
沈峯把未燃尽的烟摁进泥巴里,拍拍手直起身,笑了笑,“既然成了我家的人,又怎么可能任人鱼肉......”
路涛忙上前:“这当然了,共赢,共赢。”
沈峯:“共赢?诸位是不是误会我很好商量......”
话未说完,被楼上的手机铃声打断。
众人视线往上。
楼上,尹桑肘趴扶手,手背支着下巴,静静看着楼下。一腿曲着,光着的脚丫掂着地,悠闲地晃。突然的暴露行藏,并没有让她显露“偷听”的惊慌,她挑挑眉,慢悠悠掏出手机,一边接一边往屋里走。
沈峯的眉头在不经意间紧紧相抵。
他指着路涛说:“长话短说,还要合作,就安分些。”
说完他快步上楼去。
留下怔忡的人众和惊魂未定的路涛。
事实上在这群人里,最不搭边的就是路涛,他是编剧的经纪人,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个中介,所以被当成炮灰,除了自认倒霉,他连诉苦的地儿都没有。
几个人下山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沈峯说翻脸就翻脸,不留情面。他看起来并不是他自己说的好商量的类型,却也算是个礼数周全讲究的人。
手指直指着人,这问题看起来就大发了。
这让人有点摸不透刚才楼上那个女人到底什么身份了。
就是遗憾,这纪录片大概就这么泡汤了。
**
是盛岳的电话,尹桑挑挑眉,这个师兄,这几天好像过得乐不思蜀了。看朋友圈里小视频不断,到处串寨游玩,蹭吃蹭喝蹭姑娘。
“师妹,年都过中了,该回了没?我可记得你下周可就期末考试了。”
尹桑:“是该回了。”
盛岳:“一道回啊,我给你订票,就当是答谢你带我过来了。”
尹桑:“这个好说,应该的,我行程不定,师兄还是先回吧。”
屋子里摆满了箩筐,里面装着糯米、糍粑,稻穗,猪牛肉等等“彩礼”,还有硕大的木箱子,尹桑一边听电话一边点礼,打开箱子。
箱子里是全套的银饰,看着不像普通手工出品,飞凤形貌精致,栩栩如生。手指点了点凤尾,翩翩摇曳。
电话里,盛岳在说:“这一路多无聊啊,对了,还有正事呢,大事!”
这边,赶来的沈峯抓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桑桑。”
盛岳似乎是听见了,顿了顿,问:“师妹?”
尹桑挣开沈峯,对上视线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电话那边说:“师兄你说。”
然后又转身过去摆弄那只飞凤玩耍,一边认真听电话,不时嗯一声。
沈峯盯着她的背。
好。
等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
寂静的屋子里,只剩手机里传来的男声。不算清晰,能听个大概。
简单来说,就是盛岳的一个发小,在巴黎美丽城开中国商品店,看到他的朋友圈知道他在做少数民族特色产品,接洽很久了,没细谈,目前人刚好在国内,想见面谈。
“靠谱吗?”尹桑问。
盛岳:“这发小不简单,我妈那边的远方亲戚,老一辈是偷渡到法国去的老温州了,现在在法国温州商会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干纺织制造的,和我爸妈也是认识的,不过多年不见了,靠不靠谱还不得见了面才知道。”
尹桑颇有兴致的口吻:“偷渡去法国,还有这种操作?”
盛岳:“这历史就复杂了,坐火车去苏联,从苏联绕找的蛇头,办假日本护照,渡黑海过地中海,意大利上岸,又爬过阿尔卑斯山......”
尹桑:“厉害了。”
盛岳:“可不嘛,温州人做生意这劲儿啊,没法比。”
尹桑:“确实了。”
......
两人你一搭我一唱,竟闲聊起来。
“尹,桑。”愠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忍不住了?
尹桑转过身,低眉抬眼,微微笑看着他。
那副闲哉哉的表情让沈峯忍不住握拳头。
盛岳:“你那有事啊,那......”
尹桑:“不碍事,师兄,这样,你约下对方,看看在哪儿见合适。”
电话终于挂断。
沈峯:“是盛岳?”
尹桑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个名字,“干嘛,调查那么仔细?”
沈峯:“师兄,叫得挺好听。”
呵,总比学长要正经些。
尹桑:“阴阳怪气,有事就说。”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上面,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他追上来,却要看着她和别的男人谈天说地,对他明显的不爽持无所谓的态度。
真是他的好妻子。
沈峯:“让我等着,和别的男人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你是越来越能耐了。”
尹桑环抱双臂,“他是我这两年养猫糊口的财神爷,并非无关紧要。”
“财神爷?”这个词似乎戳到沈峯的着火点,“沈家对你不薄,也没见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是接了个长一点的电话,沈峯刻意上纲上线地强调,反倒让尹桑冷静下来。
电话里闲聊,说无意是无意,说有意算有意。
看了一场闹剧,听了两番对话,又见了诸多彩礼,她都记不清心里那班过山车翻过几个顶峰,又落下几个深谷。跌宕之后,这个电话就像是过山车的电闸,扣下,她回到平地,还是那个机警镇静的尹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