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成并无回应。他只默默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眼中似有潮汐起伏,却是让人琢磨不透。“这样大冷的天儿,你出来作甚。”他终于起身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变化。
“快坐。”他示意他们坐下,却快走两步,麻溜儿地推开冯檀,自己坐到虞楠裳旁边座位。
“坐啊。”他催促还站着的虞楠裳,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的冯檀。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啊。虞楠裳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但此时绝没有退缩之理,便落落大方落座。
“去多多的拿些炭盆过来。”向大成又扭头吩咐伺候的侍从。
侍从们愣了愣:将军身体强健,便是三九时节也从不用炭盆的,今儿是怎么了?但也不敢多言,只速速去办了。
“大将军,侄女冒昧求见,原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虞楠裳斟酌着开口。
“不着急。”此时侍从给客人敬上茶水,却不料给大将军劈手夺过,亲送到虞楠裳面前:“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侍从这一个没防备,给吓的浑身一个颤抖:大、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这大将军走的是什么路子?完全出乎意料啊……虞楠裳只能继续保持镇定,接过茶水:“多谢大将军。”
“何须如此客套。”向大成依旧用那种淡淡的没情绪变化的声音说话。然而虞楠裳莫名觉着身上一根根汗毛竖起。
“这个茶觉着怎么样?是彭朝那边过来的,彭朝那边什么都不济,就是茶要比我朝的强上许多。”向大成又道。
虞楠裳哪儿有心思品茶!只好敷衍一句:“很不错。”
“喜欢的话拿回去喝。”向大成立刻吩咐侍从:“去把这茶剩下的都拿来。”
虞楠裳和一边杵着、被无视了的冯檀对视一眼:这情形太诡异了。
她满心的打算全给这向大成不按理出牌的反应搅乱了。
之前她预料着,向大成也许当真对她母亲恋恋不忘,见了她会被勾起旧日情思情绪激动,或是愤恨于他爹赢得美人归,对她冷漠嘲讽之类。这些她都有法子应对。
却不曾想到这样他会这样淡然自若跟她如闲话家常般说话。这是什么鬼!
冯檀看出表妹窘境,便帮她言归正传道:“我兄妹二人此次来,是有一事,事关大将军清誉,不得不禀告于大将军知晓。”
然而此时侍从端了炭盆进来,向大成起身亲自接了一个,放置于虞楠裳身前不远处,又指挥着把剩下的放在房间四周。这才坐下,却是并不理会出声的冯檀,而依旧看了虞楠裳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吧,我听着呢。”
“哦,是,是有那等宵小之辈,假托大将军名义,行不端之举……”被他这举动惊的瞠目结舌的冯檀道。
“什么不端之举?可是冒犯了你?”向大成继续无视着冯檀:“是谁做的?”
冯檀方要开口,虞楠裳举手止住他:“无事,只不过是来给大将军请个安,便不多打扰了……”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向大成一个跨步拦在她身前:“我并没有什么事情,没什么打扰的。”
糟糕!虞楠裳仰头看着他,心里开始慌乱:判断失误啊,什么气节不气节的,关键这人好像有病啊……“可我家中还有事,这便告辞了。”她躲开他继续走。
而向大成继续拦:“那我送你吧。”
“不必,我有兄长相送。”虞楠裳说着拉紧了冯檀的袖子。
“是,我自会送表妹归家,还请大将军留步。”冯檀挡在了她身前。
向大成面无表情地看着冯檀。冯檀顿时觉着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54章
好在便在此时,有仆役急急前来禀事:“将军,李副将求见,有急事禀报。”
向大成听了转动了下眼珠,这貌似是极要紧的事。冯檀乘机拉起虞楠裳,脚下生风地去了。
向大成看着他们背影,眼波先沉了沉,徐徐又熠熠放光。
出了将军府,二人回顾,见无人追来,方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冯檀苦笑:“那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不对,囡囡,我看着今儿这是来错了。不来,许那杨义只是一头忙活,向大成未必看得上桦裳她们。而今儿你到他面前露了这么一头,他怕是,怕是对你留心了。”
虞楠裳何尝没有这想法。“我再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捏着额头道:“不过他是爹爹的手下败将,身为爹爹的女儿,我又岂会怕了他!”
“你还是随我回侯府住吧。”冯檀皱眉道:“如今这样我怎能放心你。”
虞楠裳摇头:“侯府现在帮不了我什么,只不过是给长辈们徒增忧虑罢了。我回我家,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这事儿该怎么办……”
这夜虞家的灯火直亮到了凌晨。虞楠裳左思右想着对策,直到鸡鸣才躺下打了个盹儿。
然而睡了没个把时辰,就让苏子给推醒了。“姐姐,你,你出去看看……”苏子一脸的惊慌。
走出屋子,推开院门——迎面直直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
不是向大成还是谁?
他只穿了一身简练短打,鬓角眉端皆挂上了寒霜,显然在此立了许久了。
虞楠裳深吸一口气:“大将军为何会在这里?”
“想来看看你。”向大成淡淡道这一句,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虞楠裳反倒给愣住了:他这到底是什么路数啊!!
然后等他们刚刚吃完早饭,又有人来敲门。“小的是向大将军府上。”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精神小厮,他笑容可掬地道:“大将军吩咐了,姑娘昨天走的急,未把要的茶叶带走,特嘱咐了小的给送来。”说着便奉上了一个锦盒装的两匣子茶叶。
“请回禀大将军,昨日原不过顺口一说,并不敢夺大将军之所爱。”虞楠裳冷冷道。
那小厮立刻双腿一曲噗通倒地:“请姑娘务必收下!大将军以军法治家,若是小人办不妥这个差事,回去便是十下军棍,这腿便要不得了!还请姑娘怜悯小的,务必收下!”
“收,收下。”虞楠裳觉着头有点疼:“苏子,把胡叔叔送给爹爹的药酒拿一罐来,请这位小哥儿带回去,就说是我的回礼。”
然而那小厮吓的直摆手:“未得将军许可,我等万不敢收姑娘的东西,还请姑娘自己面送将军吧!”说着翻身爬起,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姐姐,这茶要收起来吗?”苏子怯怯地问。
“送给街头做茶叶蛋的孙妈妈去!”虞楠裳烦躁极了。纵然她已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镇定镇定,以不变应万变,车到山前必有路……
然而这向大成显然打定了主意不放过她啊!
送了茶叶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外面人喧马嘶之声传来,虞家院门又给敲响。
“姐姐……”苏子听了这动静不小,心里有点怕,不敢去开门。
虞楠裳稳稳心神,自己去应门。
门一开,外面的情形让虞楠裳瞪圆了眼睛。
来的还是向大成。
不同于清早的形单影只,此时他着了大司马大将军的紫色朝服,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愈发的一本正经,肃杀不可亲近。身后还跟了乌压压一片的亲卫。皆是八尺的男儿,批带饰了虎纹的黑甲,长刀在侧——然后人人双手捧了一盆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没错,就是鲜活的牡丹花,盛开在这肃杀的冬日,盛开在这一队生灵勿近的杀神的怀中。
“刚觐见陛下,看见这花儿开的倒好,就搬了来与你赏玩。”向大成下了马,从容地跟虞楠裳解释——仿佛这花儿不是开在深宫大内的妃子宫中、被他一眼看中也不管人家妃子脸色叫了人就搬,而是路边随便捡的一般。
他一挥手,亲卫排成一线从虞楠裳身边走过,不一会儿虞家小院便变成了一片牡丹花海。
虞楠裳感觉自己头疼的愈发厉害了。
“多谢大将军美意。”她斟酌了一下道:“这花儿原是长在暖房之中,经匠人精心侍弄,才得以在这冬日盛开。如今到了我这陋室之中,怕是挨不过一个日夜就要冻死,倒是可惜。还请送回它该在的地方吧。”
“你既喜欢,我便让人天天来给你替换就是了。”向大成道:“又或者是你该换个住的地方?这里的确简陋,你身子那么弱,如何住得?我在城外有个温泉庄子,虽然不大,倒是雅致......”
“我从来不喜欢这些花儿朵儿的。”虞楠裳打断他的话:“我的身体也并不娇弱。大将军口中的那个喜欢莳花弄草、弱不禁风的人,那不是我。大将军,你可看清楚了?”
这话恍若一个巴掌扇到了向大成脸上,让他脸色白了白,眼瞳缩了缩。然而转瞬这些就消失不见。“你既不喜欢这些花儿,我便让他们搬走就是。”向大成一挥手,亲卫们又鱼贯而入,把花儿全抱走了。
“天这么冷,快进去吧别冻着。”说着他就上马离开了。
然而午饭之时又有人来敲门。“大将军试着这道鱼羹味道甚美,记着姑娘爱吃,特让做了给姑娘送来,还有别的几道进补食膳。”又是送茶叶的那小厮。
虞楠裳忍无可忍:“拿回去,我不喜欢吃。”
“求姑娘怜悯小的,小的这腿委实经不起十军棍......”那小厮又故技重施。
“你的腿,关我什么事。”虞楠裳有点按捺不住:“出去!”
然而她很快后悔把这小厮撵走了。
因为这小厮他主子正好借这茬再跑来一趟。
“我原记着你爱吃这道菜的,现在也不喜欢了吗?”无人给他应门,向大将军身手利落地从院墙翻下,淡定地掸掸衣衫沾上的灰尘。
虞楠裳无语凝噎:这人病的有点厉害呀......怪不得当年爹爹让他立下誓言,绝不再打扰他们......咦,这个誓言现在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大将军可还记得。一十九年前曾许诺过我爹爹什么吗?”虞楠裳试探着问道。
“不记得了。”向大成边把新带来的食盒打开边漫不经心地道。
虞楠裳:“......”
“来,把这盏燕窝吃掉。你燕窝不能断的。”向大成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不吃。”虞楠裳肃色道:“我从不吃燕窝,我身体强健,不需要吃这个。”
“那我叫他们另作个别的滋补的羹汤来。”向大成又是雷厉风行地走掉。
虞楠裳看着向大将军的背影,不得不承认她忧愁的很,她甘拜下风,未曾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的大将军。又想阿晏偏生这个时候回娘家,不然总可以帮她想想法子——哎呀,他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说他娘家在哪儿,这想找他都没法找......
“殿下何在?”“我也不知......”
玄十二也很忧愁。傅晏因为要去营救他的授业恩师王显,边安排了他潜伏于虞家小院周围暗中保护虞楠裳。却没成想,一则搭救王显这事儿出乎意料的棘手,傅晏带着人神出鬼没的。二则他们的人马在之前的风波中颇受了些折损,一些情报线路中断。这二则叠加竟导致玄十二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傅晏。虞楠裳这边出了这般大的事,竟无法告知傅晏,她又不是安全受到威胁,玄十二竟不知该如何处理是好,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而傅晏这边,这两日日以继夜地筹谋安排,终于制定了营救王显的万全法子。
向大成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王显给关在刑部大狱防守最严密的诏狱之内。并在里里外外外明里暗里又架设夺命机关、潜伏精兵强将。可以说除非大队人马正面强攻,潜摸进去劫狱的话绝对是有去无回。傅晏剑走偏锋,想出伪装成向大成,直接进去带走人这么一计。说起来简单,然其中实有万千精密安排,错一步便前功尽弃。所以这两日忙的,竟无暇顾及虞家,只见玄十二不来,只以为一切安好。
又过了两日,虞楠裳已经是听到敲门声就心烦意乱。
这向大将军无时无刻不出现:下了早朝回府途中要顺路过来看一看,参加宴会途中要顺路过来看一看,出城跑马途中要顺路过来看一看,处理军务途中要过来顺路看一看.....也不知道他哪里有那么多顺路!
大将军权倾朝野,他这般做派自然传遍整个京城,于是又有各色人等借着各色名头想看一看虞楠裳。尽管虞楠裳已把大门紧闭,然而还是有些人挡不住的。
譬如说她祖母虞老太。
“我的乖乖啊,你怎生这般命苦!”这天下午,虞老太见了虞楠裳,便是搂着大哭。与她同来的二夫人也装模作样地跟着抹眼泪。
虽是之前被成碧辉那码子事恶心了一番,然而到底觉着虞老太是给蒙骗的,又体谅她人老糊涂,所以虞楠裳并不记恨她祖母。现今见虞老太这般为她伤心难过,紧绷了许久的心就有点受不住,便也搂着她祖母,默默地红了红眼眶,还保持着坚强安慰她祖母:“祖母,我没事儿的,向大将军并不敢把我怎样......”
然不成想着虞老太一开口就是一个惊雷:“都成人家外室了,还没怎样!”
虞楠裳不得不按按心口才能压下那想吐血的*:“祖母,外边传的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信。”
“你就不用嘴硬了!我原也是不信的,你虽然早早没了娘,又让你那不成器的爹教的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可怎也不能那般没羞耻地去给人家当外室啊!”虞老太铿锵道。
“对啊,好歹你二叔也是个官儿,你得顾及他的颜面不是!”被无视的二太太忙插话。
虞老太啰啰嗦嗦又道:“可今儿个人大将军夫人找着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原来那大将军当真看上了你,嗐,你也不必害臊,既是大将军这般的贵人,那你哪里能够违抗,祖母也不怪你。”
“对对,现如今,除了皇上,就是大将军最大,咱们这小胳膊如何拗的过这大腿!这并不能说丢人!”二太太也道。
“什、什么?!”虞楠裳觉着,每次和自己祖母说话,都得做好坚强的心理准备。
“好在人将军夫人是个贤良的。”虞老太抚着她背道:“夫人说了,她不计较你些什么,只是要伺候好将军是最要紧的。你这置在外面呢,终究不成样子,怕是有损将军清誉。便找个好日子,这就抬你进府去!”
“虽说是妾,但做这大将军的妾,别个能比吗?委实是你的福气!”二夫人美滋滋地道:“再看将军对你这宠,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啦!囡囡,以前二婶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且担待,以后你二叔还要靠你提携!哦,碧辉你看看,将军府里正好得用,你让将军提携他做个心腹,日后对你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