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黛暮记得这个男人,是徐景茗的副手。徐景茗,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头仍然隐隐作痛。她不想继续沉浸在这无端的苦恼之中,立刻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然而叶黛暮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白斯烨跪在那里,迟迟不肯起来。叶黛暮正觉得奇怪,伸手想去扶他。白斯烨说话了。“陛下,安山还是心向您的。我以我的性命担保,他绝不会背叛陛下。”
一声辩白,来得有些太迟了。
轻叹了一口气,叶黛暮还是弯腰去拉他起来。“起来吧。我相信你。”
“真的吗?”白斯烨立即高兴地站了起来,这一站,便将叶黛暮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好高大的男人,像一座小山。
望着他的笑容,叶黛暮知道,他的内心是与外表不相匹配的天真。不知为什么,叶黛暮原本想忍下的话语,竟在此时,忍不住了。
“我可以相信他。但是我不能把我们的命再托付给他了。”
叶黛暮知道,她将会亲手打破他的天真,还有她的自我欺骗。
☆、第贰佰叁拾贰章 生死与共
白斯烨的眼神,叫她有些不忍心说下去。可是她知道,不说个清楚明白,他们谁也别想这么走下去。这就像一个脓包,不挑破了,流血了,不感觉到彻骨的疼痛了,永远也好不了。
叶黛暮忍着内心的剧痛,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我不可能再把命托付给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姓徐,你就不能信任他了吗?难道他做过的一切你都看不到了吗?桥山上,他为了你誓死不渝,我们的兄弟九死一生,就为了你那个不愿伤及无辜的命令。他说什么了吗?他退怯过吗?”
“一步也没有,他一步也没有退过。”
叶黛暮笑了。她当然没有忘记过,那是刀光剑影之中唯一可靠的后背。他的铠甲上满是鲜血,她却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受到伤害。
这样的背影,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当然记得。
可是这世上没有恒古不变的事情。再高的山峰也有被磨平的一天,再广阔的湖泊也有被填平的时候,一个渺小的人类有什么自信来保证自己不会改变呢。
她明白这一点,徐景茗也明白。所以他们选择了诀别。
只为了避免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之间有一个人利用这一份信任,伤害另一个人。
“那么你希望我去相信他,哪怕他已经辞下右奉宸卫的职务,哪怕他已经回到了徐家阵营里去?”叶黛暮拼命地忍住,她的鼻尖酸楚,眼眶微红,却怎么也不肯叫眼泪掉出来。
这个事实,叫白斯烨愣住了。他磕磕巴巴地保证道。“可是安山绝对不会背叛陛下的。他绝对不会做伤害陛下的事情。”
“我相信这一点。即使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杀我,他也绝不会听命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也不会做伤害徐家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养育他的宗族让他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他做不做?”
“如果不会伤及陛下,他会做吧。”白斯烨挠了挠后脑勺,说。
叶黛暮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徐景茗会把这个男人推到她身边来了,这是一个忠诚的人。他心性简单,也可以说是一根筋,这样的人必定能跟她走到最后。
他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个可用的人啊。
“可偏偏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往往左右整个战局。天佑元年,诚敏帝登基,世家叛乱攻陷洛阳。你知道洛阳城是怎么沦陷的吗?”
“我知道,守城的将领不知对方是叛军竟打开了城门,导致城池失守。”这样的典例,白斯烨怎会不知,这是常识。
叶黛暮轻声接了下去。“可是你知道吗?守城的都尉不知叛军的消息,正是因为他家中的一名侍女受过上官家的恩惠,将他书房里的奏报藏起来了。导致他错失消息,被俘自杀。而统帅叛军进攻洛阳的正是上官家。”
“这只是一件小事。小得不能再小,甚至那侍女都没有拿走那奏报,就是藏在了文件的最下面,让他来不及看到。这侍女以为自己不过是为了报恩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害得她的主人,洛阳城里驻守的十万军队全部被杀。”
“这战火烧了整整三年,遍地都是战死、饿死的尸首,洛阳一地就少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就因为这微不足道的,我还敢把命交给他吗?还敢把你们所有的人命都交给他吗?”
白斯烨彻底失去了反驳的力气,他像个孩子,竟满眼泪水,痛哭流涕。
叶黛暮站在那里,没有去安慰他。虽然她懂这个道理,但是情感往往不是理智可以左右的。她望着他,任由他哭得痛快,内心的那些愚蠢的天真的想法也随着这哭声一起去了。
她不可能永远骗自己。现实永远比更残忍,她只能让内心那个不愿意长大的小姑娘认清楚这件事实。她不能再与安山生死相托了。
“但是我相信安山还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叶黛暮看他哭痛快了,才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眼泪。“因为安山给我留了一员大将。他骁勇善战、锐不可当,最重要的是安山认为他忠心耿耿,可以代替他,追随我直到最后。”
“这个人是谁啊?陛下,你叫出来,我要见见。”白斯烨一说这话,谢璇和叶黛暮都忍不住笑了。
“此人姓白,名斯烨,字容清。白容清,你可愿做我的右奉宸卫,保护我这危机不断的女皇吗?”叶黛暮望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是、是我吗?”白斯烨傻乎乎地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立时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跪在叶黛暮的身前。“臣愿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我愿意代替安山保护陛下。只是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叶黛暮猜得到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温和地问。“你说吧。是什么?”
“求陛下,若是徐家做出忤逆之事,也不要牵连他。还有若是可能,陛下能让他回来吗?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在平息了事件之后,没有任何危险了,再把他叫回来。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个男人真的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啊。
叶黛暮却没有拒绝,她微笑着说。
“只要他没有涉及其中,我都不追究。而且只要他肯回来,我随时扫榻以待。”
“那……他回来,你肯相信他吗?”这个白斯烨也不是一点脑子也没有。说起来,白姓似乎也是世家,只是如今朝中完全不见他们的踪迹了。
“为什么不?他救过我的命。哪怕我是个没什么用的女皇,什么也不能给他的时候,他都愿意追随我。我当然信任他。”叶黛暮终于愿意直视这现实了。而且她发现现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徐景茗确实回了徐家。可是他根本不可能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如果他们仗着宗族之恩,想要让他一起反叛,他肯定不会做。
叶黛暮知道,他是个有底线,有良心的人,所以他才愿意违背自己的志向,离开她回去徐家。一个不忘恩情的人,怎么可能会简单地背叛她呢。若是眼下的局面解除,她就能掌握了绝对的上风,左右朝政。
到了那个时候,世家必定会为了各自的利益内斗起来。叶黛暮作壁上观,还不是渔翁得利。世家与皇权之间没有绝对的冲突的时候,徐景茗就可以回来了。徐家还会哭着求他回来。
叶黛暮握拳,她得让那一天早点到来才行呢。那个毒舌,许久不听,还甚是想念。
☆、第贰佰叁拾叁章 凉风袭人
再三嘱托白斯烨照顾好云繇法师,叶黛暮这才送别了云繇法师一行人,和谢璇两个人牵着马慢悠悠地走。
“现在去哪里?”谢璇一向闲,他若是有一张计划表,行程大概只有一个——叶黛暮。
叶黛暮迷惘地回答。“不知道。”
她不能去汴州,那里除了瘟疫,还有战乱,还有徐家;她也不能回上京,那里没有朝臣,没有政务,也没有淑慎。如此想来,她竟只有夏宫可以回去了。
可是偏偏现在她不想回去。山林里凉快极了,她行走在小径上,斑驳的树影从她闭着的眼皮上掠过。
“你看到了什么?”谢璇护着她走。这种地方也敢闭上眼睛,也就叶黛暮这种心大的人才能做到了。
“我看到了光。”叶黛暮笑嘻嘻地回答。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谢璇。
你是我的光。
谢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柔软红润,好像很美味的样子,就让他尝一口吧。他低下头,含住两片粉红,小心地吮吸起来。叶黛暮努力地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
世界上没有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情了,起码此刻没有。
这一刻大抵是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只剩下了现在。天地好像一下子便小了,小得只容得下两个人。
叶黛暮像是没有骨头了一般靠在谢璇身上,两个人坐在岩石上,依偎着,看日落。
“黄昏的天空,总是微黄的,参杂着暗紫色的云彩。看起来很漂亮,可是我不喜欢。”叶黛暮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像是从他那里汲取力量一般。“我讨厌日落,总感觉好像在和什么离别似的,太令人忧伤了。”
“那么现在呢?”谢璇明知故问。
“我不讨厌夕阳了。我讨厌你,你信吗?”叶黛暮嘟着嘴笑道。
他笑着吻了吻叶黛暮的鬓角。“才不信,小骗子。”
“你才骗子呢。说好赔我的烤全羊,还不是被管微他们抢了一大半。”叶黛暮突然提起了烤全羊,顿时馋意就上来了。“我想吃烤全羊。”
“夏天吃什么烤全羊,哼。”谢璇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她。“就你这样子,晒个太阳都受不了,吃烤全羊那还得了。不许吃。对了,那天你是怎么出招的,怎么连个九流的使枪的都打不过。太丢我的脸了,出去别说是我教你的剑法。”
“滚开,不就教了两招,算什么老师。”叶黛暮很心虚地指责他。说老实话,他教的那两招派上了大用场,但是老实承认的话,幼安这家伙绝对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我不信,我教你那两招没用。我告诉你,不是我吹,大魏之内能打败这两招的人少之又少。你要是使的好,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你。”谢璇立即不答应了。
玉面狐郎君可不是瞎叫的,他在江湖上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你演示给我看,你怎么使剑的?”
叶黛暮无语。这个不懂风情的家伙,他们是在谈恋爱好吗?这种夕阳西下的美妙画面,还是只有两个人的特殊场景,难道就没有比论剑更有意义的活动吗!
但是看他那样子,不演示一遍,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叶黛暮只好同意了。“好吧,你看着。”
然后就在她的手摸向腰间的时候,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因为她摸空了。
糟糕,重鹰!
“完了,完了,完了,重鹰还掉在那里呢!我的天呢。我把重鹰给弄丢了。”叶黛暮这才想起来。
谢璇看她急得直蹿,赶紧按住了她,安慰道。“别慌啊。我们马上去找。你掉在哪里了?”
“额,应该就是那天晚上,被灌酒的地方。话说,那挟持我的人怎么样了?对了,茹儿,完了完了完了,我忘记告诉你们里面有个好人了。那个姑娘还帮了我。完了……”叶黛暮被灌了寒潭香之后彻底醉了,完全没想起来这回事。
“姑娘?恩……那伙人里,只有一个女的。”谢璇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然后非常确定地否认她。“而且不是姑娘,她做姑娘的时候,应该还是天佑年,搞不好还是天德年间,反正起码是一甲子之前的事情了。”
“你说的是那个老婆婆?哎呀,我不是说她。还有一个姑娘叫她‘姥姥’的,但是也是拐去的。”叶黛暮当时光顾着杀出一条生路,根本没注意这一点。
想至此处,叶黛暮突然地沉寂了。她果然是自私自利的家伙啊,关键的时候完全想不到别人,哪怕这个人曾帮了她,曾用真心待过她。而且叶黛暮更加恐惧的是,她出箱子的时候根本没有看人,眼睛上绑着腰带,看到人影便刺了过去。
叶黛暮想到,自己会不会在奋起反抗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剑刺进那个无辜女孩的胸膛呢。然后一骑绝尘,在她悲哀和绝望之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如果那时候,她想起来了呢。她还会不会停下来,在生死时速的时候,回头拉那个女孩一把?叶黛暮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在被灌进酒之前,便已经被黑暗和死亡酿造的恐惧熏醉了。
她醉得一塌糊涂,却和那些有着清醒意志的人们一样,一心只有自己。
“没有,你没有杀死她。”谢璇握紧她的手,刚刚还暖呼呼的小手,此时冷透了。“那里的尸首没有女人的。她肯定不在那里。你都说了她是被拐去的,白骨神婆一定会把她牢牢看守起来,怎么可能放到那个地方去。别怕。”
“是这样吗?我没有杀死她啊,真好。”叶黛暮松了一口气,慌乱的思绪慢慢地在谢璇的安慰下梳理清楚了。“你说的对。她没有出帐篷,因为我从头至尾都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
“对了,你说那姑娘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派人去找。白骨神婆已死,她一定会恢复自由的。”谢璇安慰道。
“她叫茹儿。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关在箱子里,没见过她。对了,离要见过她,我叫她帮我给离要送过信。”叶黛暮立刻兴奋地抓住谢璇的手,大叫起来。“离要肯定知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子。离要呢?”
“我会去问他的,但是……”谢璇有些难以说出口,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完下半截话茬。“茹儿,白骨神婆有一个孙女,也叫茹儿。”
“啊,意思是有可能是亲孙女吗?”叶黛暮毫不在意。“没事。她不是坏人。亲孙女的话,就不要透露我们的事了,找个人给她置办点东西,至于她会不会恨我们。我也管不了。”
“那个。白骨神婆的儿孙全都死了,全被她亲手杀死了,包括这个茹儿。”
☆、第贰佰叁拾肆章 生命在于跌宕
人生必定是跌宕起伏的。但是叶黛暮一直觉得她的人生光“跌宕”和“伏”了,还没瞅见过“起”。
可是哪怕她遇见再多的事,都没有现在这下令她心惊肉跳。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那头去了,四周涌上阵阵的夜风,叫她头皮发麻。她咽了咽口水,很是犹豫地问。“你是说,她是……那个!”
“嘘。”谢璇立马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叶黛暮吓得不轻,完全没有注意到谢璇眼角的笑意。直到对方自己憋不住,笑破了音。“你还真信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