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我们讲咏竹。竹乃是四君子之一,亦是岁寒三友之一。晓月扶风,潇洒坦荡,清雅澹泊,是为谦谦君子。言诗必言雅,有诗有酒便有竹。我们从竹讲起。”
“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此乃白居易的《题李次云窗竹》。陛下,可有所感。”
叶黛暮听得两眼直冒星星。古人就是古人,哪怕是个闺中小姐也这么擅长诗词,送到现代去当语文老师妥妥的。她认真地写了笔记,然后非常诚实地摇头。“没有。”
“陛下,怎会无所感呢?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哪怕是一丁点也好啊。”青盏自从给叶黛暮授课以后对她的恭敬程度直线下降。起码她敢大声说话了,说多了都是泪。
“没有。”叶黛暮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这诗是好诗,竹子也是好竹子,但是她现在真没啥感想。想吃竹笋算不算?不过,她看了看青盏的脸色,还是闭嘴没说出来。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后青盏只好无奈地自说自答,讲了一个时辰看看时间不早了,也就下了课。虽然可能更多是因为气氛实在是太尴尬了,这小姑娘承受到极限了。作为始作俑者,叶黛暮只好安慰性地夸了她两句,让她陪自己一起用了道夜宵,才放她回去。
“陛下,明日想吃什么?”说起来,这夜宵是霁曦做的。一碗干炸小馄饨,各个只有她小指头那么大,皮脆肉香。配上一壶凉茶,那可真是极致的享受。青盏本来铁青的脸,在吃了一碗小馄饨之后,总算也变得红润起来。
叶黛暮咀嚼着,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到远处。流民此刻可还有食物?朝廷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如今还在四处扯皮。连这上京的官场都已经叫人如此绝望了,更何况远离此处的汴州。现在还是夏日,山林里多少还找得到吃食,可是等到那残酷的寒冬。没有食物果腹,也没有衣物保暖,连一个避身之所也没有。
那该是如何绝望的境地!
叶黛暮不由地想起自己度过的那些冬日。可是那时,她还不是一个人,还有喵喵。那只黄白相间,最是常见不过的野猫,在叶黛暮的心里,却已经是她唯一的家人了。然而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还是离开了她,无论她如何地拥抱,他的体温还是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人家都说,如果可以,人生真想重来一次。然而叶黛暮绝对不要。她宁可让自己的过去全是错误与失败,也绝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些声嘶力竭的死别。
“等到寒冬腊月一定会有很多流民死伤。”叶黛暮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是各自动作的侍女们竟瞬间便停下来了,转向了她。这些眼睛里竟然流露出同样的感情。
“禀陛下,妾便是流民出身。”说这话的是平时最不起眼的一个侍女,做的事情虽多,却沉默寡言。即使是守夜也从不与叶黛暮闲谈。叶黛暮记得这个姑娘又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语嫣。
“语嫣?我记得你是吕大人家的家奴。”青盏立刻反驳。她对于在场侍女的来历的了解只比不过资历最久的卢淑慎。单单凭着这两句对话,叶黛暮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段凄惨的故事了。
可是语嫣并不在意。她既不在意别人说穿了她的来历,也不在意周遭人同情的目光。她跪坐在原地,像是一株树般挺直。“妾于天佑五十三年出生。常德二年一场洪灾冲毁了梁州二十八县,妾的家乡就在其中。”
“吕大人是谁?”叶黛暮刚刚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这个姓氏。虽说是秦时的大家,但是历史向来是个喜新厌旧的,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难道是个小官?
“陛下,大抵是不知道的。”青盏急切地解释道。“这是诚敏帝时期留下的工部尚书,在任十年,平炀帝不知怎么地就恼了他,一把将他捋了。吕大人死后,他的儿子犯事便被流放了,家眷奴仆尽数没入宫中。”
叶黛暮懂了,这叫抄家。皇帝比土匪好做,那是一锅端,连半点汤也没留下。那么语嫣就是先成了流民,再卖身为奴,接着又被充入宫中做了侍女。听起来简直是半部小说,还是惨烈的前半部,坐等后半部翻身打脸的那种。“语嫣,那你还记得吗?流民究竟是从何而起的?”
“妾记得,妾记得很清楚。妾坐在树枝上,水淹没到了妾的腰上。明明是三伏天,那水却冷得刺骨。”语嫣说着,眼睛明显得红了起来。“可是那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水退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人心。寸心难敌半两金,更难及一地苍茫。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人心更毒了。叶黛暮半垂下眼睑,突然地竟不敢看这女孩的眼睛。她怕看到,那双眼睛里,全然令人心惧的哀痛与绝望。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依然心痛不已。因为她懂得,她明白,她躲不过,这天下的百姓也躲不过,同样的痛楚。
“陛下……”那是从未有过的柔软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哭意。“陛下,求您。救救这天下的百姓吧。求您,别叫这天下,再出现像妾这样的女子了。”
叶黛暮的喉咙里被无形的东西填住了,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的,她不过是个凡人,不过是女人,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但是一股气从她的胸膛涌上来,冲得她热血沸腾。然后,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好。”
女孩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谁把一把星光洒在这里,亮得她眼圈发暖。侍女们立刻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竟完全忘了礼节。“陛下,我们该做什么?”
“陛下,我们能做什么?”其实这句话也在叶黛暮的心里同时响了起来。
怎么做?她能做到什么呢?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她是这天下唯一可以名正言顺救助他们的人,可她也是这世上最不可能救助他们的人。她太弱小了。等等,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五人为伍,廿为什,百为镇,千为城,万为国。
“首先我们必须能在朝堂上插手。”
☆、第肆拾叁章 日出
第三十八章日出
“陛下,朝政皆为世家大族把持。别说户部这样重要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官,咱们也插不上手啊。”青盏苦着脸思考。
“不,这可不一定。小官里穷得揭不开锅的也有,用金银收买,还是有可能的。”青筠已经开始思考哪些人家缺钱了,内库里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了。
“这个好。金银除外,还有美女。”说这话的侍女是个爱说笑的,叶黛暮记得这姑娘叫云澜。
“要妾说,那就该叫云澜去。”青盏也被她逗笑了,打趣道。
“那可不行,云澜这样的,送一打去也没用啊。”筝茗是专替叶黛暮管首饰衣服的,长得很漂亮,只是眼睛不太对,夜里常常看不清东西。
“是啊,是啊。妾这么丑的,当然派不上用场。不过,筝茗这么漂亮的就不一样了。肯定谁娶了都喜欢。而且送给丑八怪也无妨,反正她晚上也看不见。”云澜岂是那么容易就妥协的,笑着擦了擦手中的杯子。
卢淑慎接过云澜擦好的杯子,为叶黛暮泡了一杯蜜水。“陛下,喝些蜜水,好安睡。”
“恩。”叶黛暮喝了口水。话题又被正回来了。话说,女孩子们谈大事,怎么也一种要开茶话会的感觉。好像不是错觉。霁曦连蜜饯都搬出几碟子来了。“我想吃肉脯。”
“陛下,不可。还在国孝期间。”卢淑慎立刻阻止。“陛下吃蜜饯吧。”
“好吧。”叶黛暮含着盐津葡萄干,啧嘴。有些不甘心。“我们接着讨论吧。小官里,你们有熟识的吗?”
“妾认识一个姓张的小官,可是他是刑部的,并没什么用。”织鞠吃了一枚杏脯,笑眯眯地递了另一枚给了霁曦。
霁曦接过,配着甜茶,吃掉了,没开口。瑜翎笑眯眯地吃了青梅的那碟,也找了一枚饱满的递给了霁曦,接下话题。“刑部也不错,有备无患。户部几乎都是王尚书的人吧。陛下我看这事挺玄的。世家大族总是团在一起,很难撬墙角。”
“世家大族可不是一块铁板。”云澜吃了桃脯,也给霁曦拿了一枚。霁曦从头到尾就是吃吃吃,完全没有嘴说话。“徐王之争,恐怕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了。尽是些不把百姓当人的家伙。”
“这个好。妾倒是听了个消息,说是徐家的弟子打了王家的嫡子,已经报到刑部去了。【零↑九△小↓說△網】”棠葶还替霁曦这个吃货倒了水,怕她噎着。
“若是如此,早该传得满城风雨了。怎么会没人说呢?”青盏质疑道,顺带转过头来,斥责霁曦。“你这吃货,大半都被你吃掉了,还一句有用的也没说。”
“说什么?”霁曦舔了舔嘴角的糖霜,歪着脑袋,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哦,棠葶说的是真哒。我,不对,是妾当时正在买冰糖,妾看到了。王公子的头都被打破了。不过,报到刑部的事情,我不知道。”
“刑部收到案件啦,都焦头烂额呢。张清,恩,就是妾认识的刑部小吏,为这事已经一旬没回家了,还托妾洗过衣物。他自个不会洗衣服。”织鞠立刻想起来。“不过,他没说是王家的嫡子。”
“这毕竟事关重大。徐家若是真的做了,必定不希望事情闹大。可是王家若是真被打破头,别说是嫡子,就是旁支的庶子,他们也会为此不死不休吧。这可怪了。”青盏立即深思了下去。
“除非,王家也有过错。还不小。”说起八卦,姑娘们的嗅觉可比侦探要灵敏多了。“霁曦刚刚说的是王尹兮?妾记得,他年初刚从牢里放出来,就因为他和谢玄公之子谢瑕发生争执,将他打断了腿。”
“不,不。他不是有错,而是怕再被玄公想起来,再打压一次。”谢玄公正是谢家的掌门人,名满天下的大家名士,谢晋奕。说到他,顿时所有人连呼吸都不由地放轻了。
“怪不得。”不知是哪个女孩说的。但是每个人内心都是这样感概的。怪不得,他得罪的人可是这天下才子皆向往的名士谢玄公,就是玄公自己放过他,也有一大堆人在后面等着揪这家伙的小辫子呢。
叶黛暮立即眼睛一亮。谢家,徐家,王家……有空隙可钻。“快替我传信于姜瑛将军。淑慎将刚刚的消息汇集起来,简短地送去。重点是看看姜瑛那边有没有人能不能做点手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需要的人。”
“陛下,妾等也可以婉转地传递消息。宫中最容易流传消息,也不容易被发现。”青盏熟知这个流程。不知有多少的机密就是从这宫中流出去的。就是路过的苍蝇是公是母,宫中有一个人发现了,这宫外就有一百个人能知道。
“不行。虽然容易,但是只要有心人耐心寻找,就能找到线索。太危险了。”叶黛暮不同意。虽然杂乱,但是只要发生,必有痕迹。这些女孩们现在都是她殿上的,虽然其中有许多他处的奸细,但不可否认,总有站在她这边的。
一开始虽然可以将消息传递给奸细,将水搅浑,但是再浑的水也有澄清的时候,到那时,这些女孩子,必定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姜瑛就完全不同了。第一,他住宫外。外头的人做事,总比圈在宫中的女孩要难以发现一些。第二,他是姜家人。若是世家大族的人做这个,只会令人想到内讧。第三,他是个男人。有些事情,男人能做,女人却不能。哪怕坐在这皇位上的,是个女人。
“你们替我打探消息便是。不许做多余的事情。”叶黛暮这么做,还有一个深意。这殿里看起来一团和气,但是美貌的皮囊之下,也不知道藏有何种的妖魔鬼怪。想到此处,内心却像是吃了苦涩的酸柑。
“陛下,妾等并非是尸位素餐之人。空口无凭,只是袖手旁观,又怎么算得上是为陛下效命?陛下,妾虽为女子,却绝非是言而无信之人。请陛下,给妾证明的机会。”青盏挺直了腰板,眼睛亮得惊人。
☆、第肆拾肆章 梦魇
叶黛暮愣了片刻,立即答应了。“好。这件事情就交给青盏去做。”
她突然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误区。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足智多谋的人物,竟还妄想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所有人。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她必然和历史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样,死在自己的愚蠢上了。
还好,还没到那个地步。叶黛暮庆幸地想。嘴里含着饱满的杏子,茶会的主题又顺利跑偏了。“说到玄公,你们谁见过他吗?”
“没有。玄公性情洒脱,最喜山水,一年来没有几天是呆在上京的。妾等都被围在这宫闺之中,怎有机会一睹他的风采。”青盏说的话引起了周遭女孩们的连连赞同。
“那你们怎么对他这么推崇?”叶黛暮有些吃惊,她以为只有她这种出不了门的土包子才没见过谢晋奕。没想到大家都没见过。
“那当然了,玄公都已经过知非的年龄了,妾等怎还能如二三十年前那般容易见到他呢。何况玄公是出了名的爱逍遥自在,最是厌恶宫廷纷争的,自然也不会到这宫廷里来。妾等就更见不着了。”云澜说笑道。
“不,妾见过,在这宫廷之中。大抵也就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十三年前……”卢淑慎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叹了口气。
“怎么?难道玄公名不副实?不会吧?”众人皆是不肯信。
“怎么会!当然是日兮朗朗,月兮姣姣的名士,其风姿卓越,岂是妾这苍白的语言能形容得了的。只是……”卢淑慎立刻反驳,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叶黛暮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十三年前。她才三岁吧。按理说也该有记忆了,然而现今回忆起来,只剩下坐在一个肩膀上在院子里疯跑游戏的印象了,连那肩膀的主人都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哪个奴仆,也许是那个后来将她遗忘的父王。
卢淑慎望着叶黛暮,半天没有言语。叶黛暮以为她并不想说,于是很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没多会,便解散了茶会。等叶黛暮熟睡后,今晚不守夜的卢淑慎却还是没忍住到了她的床前守着她。
“卢大人怎么来了?”霁曦打了个哈欠,说道。“您别担心了,我已经为陛下准备好温水和蜜,如果她醒来便递上。被子刚刚看了,并没有凌乱。陛下睡熟了。”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只是,只是卢淑慎想起来,十三年前那件震惊朝野的意外,这意外的主人正与陛下息息相关。若是没有这一遭,陛下也许不会受那么多苦。可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局面了吧。
卢淑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这一夜叶黛暮不知怎的竟梦到了那日坐在谢璇的马上,狂风鼓噪地迎面而来。可是渐渐地,梦境变得有些奇怪。她变成了一个孩子,坐在后面的也不是谢璇,而是一个稚嫩的少年。那少年披着大红的披风,一手护着她,一手牵着缰绳,爽朗地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