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行低咳一声,把她放到榻上,伸出手停留在她的膝盖上,神色有些不忍:“很痛吗?”
傅芷璇垂眸,强忍着痛说:“还好,劳烦殿下关心!”
陆栖行看着她苍白的脸,被咬破皮的唇,还有死死攥紧被角的手,这可不像是还好的样子。
只是见她一副随时都可能痛晕过去的模样,他也不好责备她。
顿了片刻,陆栖行忽然起身,走到院子里,曲起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口哨。
下一瞬,一个如雨燕般轻盈迅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到方陆栖行面前,单膝跪地。
“去把岑恺叫回来。”
黑影点点头,起身,脚步轻盈,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岑恺觉得今天有点倒霉。
好不容易过个上元佳节,刚躺进去把被窝捂暖就被人挖了起来,去给王府的客人看病。
结果,病人是个女客,伤的还是膝盖,除了开副方子,他完全没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忙完,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那晓得他才刚钻进马车,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忽然,一股冷风袭来,吹到脸上,冻得他的睡意全消。
他忙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矗立在马车旁的黑影幽森森抛下一句话:“王爷让你速速回去。”
等他下车,黑影已跑得无影无踪。
“说话也不说清楚,王爷叫我回去做甚?”岑恺摇摇头,慢吞吞地回了王府,走到大门就跟急急冲出来的小岚撞上。
小岚一见他,又是哭,又是笑,拽着他的袖子说:“岑御医,我家夫人又受伤了,你快去看看。”
岑恺恍然大悟,立即加快了脚步。
谁知等他进了那位傅夫人的屋子,才知道,原来这位傅夫人只是又撞了一下伤口而已。
伤口裂开了,叫医女换药就是,叫他回来做什么?
但在王爷紧迫盯人的视线下,这话可不能说,岑恺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隔着密不透风的裙子看了傅芷璇的膝盖一眼说:“让医女先来给她换药和绑带。”
于是接下来又重复了先前的动作一遍,只是少了一道清洗伤口的程序。
医女上药的时间,岑恺和陆栖行只能在外面等着。岑恺等得百无聊赖,被王爷这么一折腾,他的瞌睡全跑了。他忍不住偷偷瞟向陆栖行。
陆栖行似有所觉,扭头看他,岑恺连忙垂下头。
“她痛得睡不着,你可有办法?”陆栖行皱眉,压低声音问道。
岑恺嘴角抽了抽,当年营中弟兄们,包括王爷自己,多少次浑身是伤的回来,不都挺过去了,这点伤痛算什么,王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对上陆栖行认真的视线,岑恺没办法:“开个止痛的方子吧。”
陆栖行眉宇间的褶皱加深:“是不是太慢了点?有更快的办法吗?”
岑恺苦着脸说:“没有更快的办法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针灸。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宜给傅夫人动针,让医女动手,他又怕医女不小心出了错。
索性只是有点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栖行脸色明显不大好,好在没再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你开方子。”
见他让步,岑恺大大的松了口气,连忙开好方子,递给包扎好伤口出来的医女。
“殿下,属下先告退了。”
陆栖行挥手,站在屏风外,迟疑了片刻,走了进去,对一脸焦心的小岚说:“你出去。”
小岚看了一眼傅芷璇:“可是这……”
“你家夫人都这样了,本王能对她怎么样?”陆栖行斜了小岚一眼,“快去熬药。”
小岚又看了傅芷璇一眼,见她没有反对,这才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傅芷璇强打起精神,抬头客气疏离地说:“劳烦殿下了,民妇的伤已无大碍。夜已深,殿下回去休息吧。”
陆栖行像是没听到她明晃晃的逐客令一般,往榻侧的太师椅上一坐,闭目靠了上去:“等小岚回来,本王就走,你累了就睡会儿。”
傅芷璇哭笑不得,他这么一尊大佛坐在这儿,她哪睡得着。
不过为了避免尴尬,她索性顺从地闭上了眼装睡。
半晌,听到榻上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陆栖行蓦地睁开精光灼灼的眼,目光一寸一寸,宛若实质,从傅芷璇带着细碎伤口的手挪到她的脸上。
这张脸,他这样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但只要闭上眼,还是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忘记她的长相,再也记不起来。
她与旁人,应该没什么不同才是。马上那一抱,也只是一时的激动之举,应该无甚意义,可现在呢?明知不合规矩,他还偏生以熬药的名义把小岚支了出去,坐在这里。这又是为什么?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沉沉的,宛如万丈深潭一般深不可测,又如飓风过境一般,酝酿着无尽的风暴。
傅芷璇本没想睡,但身体实在是太困了,躺着躺着,睡意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脑子开始犯迷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短短时间内,她竟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的内容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被一只凶猛的野兽盯上了,那只猛兽有一双黑沉沉幽深不见底的大眼,死死盯着她,好似随时都会把她吞噬进肚一般。
她心头大骇,猛然惊醒,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珠转了转,无意中撞上陆栖行的眸子,深沉的,闪烁着掠夺光芒的眸子,似乎跟她梦境中那双兽眼不谋而合。
傅芷璇大骇,眨了眨眼,再望去,却见陆栖行轻轻翕动眼皮,关切地看着她:“梦魇了?”
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淡疏离。
原来是她的错觉,傅芷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挤出一抹虚弱地笑:“嗯,什么时候了?小岚的药还没熬好吗?”
陆栖行捏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侧头看了一眼沙漏:“子时刚过,她应该就快回来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小岚推门进来的声音。
陆栖行顺势站了起来,巨大的黑影投到傅芷璇身上,完全淹没了她。
“好好休息,你是因为替我帮忙搬救兵而负伤,安心在王府住下,等伤好后本王派人送你回去。”
他这话客套疏离,让傅芷璇高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原来摄政王今晚的异常是因为感恩。
那就好,她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为了避嫌,傅芷璇还是决定明日就回家。
***
陆栖行出了傅芷璇的房间后,脸上刻意伪装的温和刹那间荡然无存,只余一片冰冷。
瞧见他脸上的肃杀之气,守在院门外的福康身子一抖,垂下眼睛,低声道:“殿下,老爷子被惊动了,在听风阁等着你。”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去了听风阁。
人老了瞌睡也少了,高老爷子本就浅眠,半夜总会醒个一两次。
因为王府人丁不旺,因而高老爷子回来后,陆栖行就把他安排在了离听风阁一墙之隔的荷风苑。
两院相隔不过一堵墙,高老爷子今晚醒来后就发现听风阁灯火大明,再一看时间,都过子时了。
这么晚,陆栖行怎么还没睡?他有些不放心,遂起身到隔壁,这才知道陆栖行今晚带了一个女子回来,现在都还在客院那边。
高老爷子暗暗上了心,立即差人把福康叫过去询问了一通。
福康知道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高老爷子听说来的是傅芷璇后,坐在太师椅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长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我在这儿等他。”
福康见势不妙,连忙跑过来通知陆栖行。
陆栖行约莫猜到老爷子会说什么,他一进听风堂,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今晚我和皇上遇刺,恰好被傅氏看到,她跑去搬救兵,摔了一跤,受了伤。因她受伤都是我之过,所以才让她到王府养伤。”
高老爷子一听外孙和曾外孙遇袭,哪还顾得上其他,着急地问道:“你……皇上也没事吧?”
陆栖行翘起唇一笑:“外公,若是皇上有事,我还能坐在这儿吗?”
“也是,也是,我老糊涂了。”高老爷子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转而问道,“那刺客抓住了吗?”
陆栖行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猜测:“这些刺客既是死士,却没使全力,想来他们的目标本就不是皇上,而是我。我若倒下,萧家将是最大的受益者,而萧亦然又来得这么巧,容不得我不怀疑他们。”
高老爷子听了,眉头上的沟壑挤作一团,叹息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已让步良多,这萧家竟还不知足。明日朝堂上定是一番腥风血雨,你准备怎么做?需要外公出面吗?老头子还有几分情面。”
陆栖行笑着婉拒了他:“杀鸡焉用牛刀,现在还用不着外公出手。你且与我一道看着,咱们看看萧家还能蹦跶出哪些花样。”
见他说得笃定,又想他一介皇子之尊,十几岁就投了军,二十一岁时,先皇突然驾崩,朝廷动荡不安,他率军回京,力挽狂澜,以雷霆手腕震慑住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平稳住燕京局势,扶小皇帝登基。高老爷子心里的担忧顿时去了大半,但嘴上仍嘱咐道:“萧家乃北夷世家,与朝中势力盘旋纠葛颇深,你切不可大意。”
陆栖行点头,站起身,扶着他说:“外公放心,我晓得。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高老爷子甩开他的胳膊,眉一横:“又想糊弄我,说吧,你准备拿傅氏怎么办?”
这都还没忘记?陆栖行扶额:“外公,没有的事,你想多了,等她伤好了,我就立即派人送她回家。”
高老爷子老眼一瞪:“哼,你那点心思别想瞒着外公了。你若只是内疚,直接送她回家,再派个太医去看看就是,何须带她回来!”
陆栖行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老爷子不提,他都忘了还能这么做。
见他不吭声,高老爷子得意一笑:“行了,这傅氏既然会冒着危险去搬救兵,想必心中亦是有你。上回是老头子我没说清楚,明日我再去劝劝她,她定然会愿意留下的。”
第57章
次日, 傅芷璇刚用过早膳, 高老爷子就找上了门。
福康殷勤地跟在后面:“傅夫人, 老爷子来看你了。”
看着突然出现的高老爷子,傅芷璇一脸错愕。她眨了眨眼,惊讶地说:“你,你是那晚那位老丈。”
高老爷子笑眯眯地说:“对,咱们又见面了。”
福康在一旁从善如流地说道:“高老爷子是殿下的外祖父。”
傅芷璇完全没办法把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跟摄政王口中那个残忍逼婚的老人联系在一块儿。但瞧福康那谄媚的模样,定然不会有假。
傅芷璇压下心中的惊讶,垂下眸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妇傅氏见过老爷子。”
高老爷子摆手,和和气气地说:“免礼, 你腿受伤了, 不必多礼,坐下吧。”
傅芷璇坐回椅子上, 挺直背脊, 有些赧颜地说:“老爷子, 民妇有眼不识泰山, 上次误会老爷子了,真是对不住。”
据说这位老爷子以前可是朝中重臣, 他又怎么可能跑去做冰人,兴许是见不惯她的自立女户这种行为吧。
傅芷璇知道,民间有不少读书人都视她这种行为为大逆不道,很是不屑。一个七八十岁饱读诗书的老人有这种想法,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谁料高老爷子竟挥了挥手, 呵呵笑道:“没有,你没弄错,老夫确实想给夫人保一门媒。”
傅芷璇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又意外又错愕,结结巴巴地说:“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老爷子了。”
高老爷子正在兴头上,只当她不好意思,兴致勃勃地说:“你别急,你都还没听说我要给你介绍的是谁呢。原本我也不该向你本人提起这事的,但你是个有主意的,又单独立了女户,不问你,老头子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傅芷璇愣了一下,诧异地问道:“民妇认识?”
高老爷子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点头。
不应该啊,她认识的未婚男子才几个,请得动高老爷子来说亲的更是寥寥无几。
忽然一个荒谬的念头涌上了傅芷璇的心头。
她顿时脸色大变,既觉得不可能又担心万一高老爷子真是这样想的,那麻烦就大了。
她可赌不起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傅芷璇忙垂眸恭敬又坚决地说:“多谢老爷子抬爱,只是傅氏新离,暂时还不想这事。”
听到她的推脱,高老爷子眉头一皱,不赞同地说:“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放心,老爷子我不坑你,绝不会给你介绍那等歪瓜裂枣。”
高老爷子口中的歪瓜裂枣听不下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陆栖行大步进来,打断了高老爷子喋喋不休的推销:“外公,傅夫人家中有事,她要回去了。改日有空你再与她聊。”
说罢,侧身冲傅芷璇淡然一笑:“傅夫人,你要的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还是让思琪送你回去。”
傅芷璇见他出现打断了高老爷子的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她心里又微窘,刚才自己还自作多情地猜测老爷子的意思,幸好没说出来,不然这人就丢大了。
“诶,不是,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高老爷子急得直跳脚。昨晚他们不还说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儿就变卦了。
陆栖行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说:“傅夫人今早已差人来向我转达了辞别之意。”
高老爷子来得并不晚,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傅芷璇已经托人向陆栖行转达了归家之意。
她这样迫切地想离开王府,分明从未想过留下的可能。
想到这女子从头到尾都在拒绝他,高老爷子沉默了。
见状,陆栖行放心地转过身,招手把思琪叫了进去:“你送傅夫人回去。”
思琪立即福身应道:“是。”
然后跟小岚一起扶着傅芷璇,走到门口。
因为顾忌她的脚伤,陆栖行让人把马车驶入了内院。
瞧见傅芷璇在门口上了马,高老爷子一个嘚瑟,摸着胡子哼道:“不在意,那就别关心人家啊,真是死鸭子嘴硬。”
“你想多了,外祖父,她是因帮我而受伤,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她一下又何妨。”陆栖行正儿八经地解释道。
闻言,高老爷子撇了撇嘴:“老头子我问你了吗?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还出尔反尔。”
老人任性起来,比孩子还难缠,陆栖行扶着额头:“外公,强扭的瓜不甜。”
高老爷子冷哼一声,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没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