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一一拜见之后,又走到杜月镜面前:“镜姐姐好。”
“你认识我?”杜月镜问。
“那倒不是。只是我听说二房叔叔的女儿最爱穿绯衣,又最直爽,无拘无束,便猜到是你。”
杜月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哈哈一笑。
第16章 试探
杜月芷初见以老太君为首的府内女眷,本本分分,安安静静,没有激起多大浪,也没惹人不快,就像热水里面汇入温水,舒舒服服的过去了。
常氏见她乖觉,也不理论,中午吃饭的时候,席上多摆了个位置,杜月芷安安静静,挑了个最末的位置坐。前面老太君吩咐大丫鬟给这个那个布菜,偏偏忘了她,她也不卑不亢,自己给自己夹菜吃。
被人记得也好,被人忘记也好,她会谨记自己是为何回到杜府。
要知道,杜月芷从刺头儿到温润柔和,是吃了多少苦头才改出来的。
照前世她那敏感乖僻的性格,第一天就将满府女眷得罪光了,先是不懂礼数,满口你呀我的,再是不喜欢与人结交,看到别人过来,先竖起一身汗毛,退避三舍,弄得别人怪尴尬的,久而久之就不理会她了。后来她又觉得别人不尊重自己,常常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她纠结半天,左右抱怨,又有抱琴画壁撺掇着,成功让所有人厌烦她。越是没人理会,她越赶上去挑错,最爱与人顶撞,久而久之,就成了刺头儿……
说来说去,都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弊端。
杜月芷今天能如此得体进退,还要感谢在良王府的那些年,她为了一个男人敛去一身戾气,审时度势,磕磕碰碰成了良王妃,重生后觉悟更是到了无人攀爬的境界,两相加持,她再得罪人,那就是老天爷故意找茬了。
不过,有人想找茬,是拦也拦不住的。
吃完午饭,姑娘姨娘们都散了,杜月芷和福妈妈慢慢走着,经过小桥时,看见杜月薇带着两个妹妹在亭子里说话。眼看杜月芷过来,杜月茹撅着小嘴道:“现在什么乡下丫头都能跟我们同一桌吃饭了,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怕老太君不高兴才给了脸。不过有的人啊,最会装模作样,还喜欢东施效颦,简直恶心死人了。”
杜月薇侧身坐在亭前,姿势美丽,阳光仿佛为她踱了一层柔光,翩翩如仙:“你们看这鱼儿,游来游去多可爱。”
“大姐姐,这鱼儿看你在这儿才聚集过来,平常我们在这儿都看不到一条呢。我让丫鬟们拿鱼食来,咱们喂鱼。”老五杜月荇趴在栏杆上看了一回,转头吩咐丫鬟拿鱼食。
杜月薇喂着鱼,和杜月荇说着话儿,从始至终没有回应杜月茹。
不回应,便是默许。
杜月薇知道杜月芷根本没有跟自己对抗的力量,既谈不上威胁,也谈不上友善,她只是觉得好玩。有四妹妹这个蠢货在,她也想看看,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妹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失踪十年,生死不知,还能从那么偏远的小庄子回到京城,不说别的,光是完完整整的回来,已是难事,她居然还能拿出千金小姐的款儿,也是奇事。
她没有阻止杜月茹,也有试探的意思。
有了杜月薇的纵容,杜月芷又不吱声儿,杜月茹更加嚣张:“大姐姐,前日先生讲书,说到沐猴而冠,我那时不懂什么意思,今天才突然懂了。一只毛猴子穿了人的衣服,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却不知再怎么假装,也只是个畜生。天命不可违,再就就好比是小姐身,丫鬟命,这人能扭得过天么?”
福妈妈再也忍不住,皱眉道:“四姑娘,您是主子,这里离老太君也不远,也请您注意下口舌,大家存个体面。”
杜月茹瞪了她一眼:“主子才配讲体面,你一个奴才,见了我不请安,还拿话堵我,看我不告诉母亲,让她修理你!”
因亲娘只是姨娘身份,杜月茹和杜月荇要得好东西,都随常氏母女一句话,所以她们一向做小低服,先讨好常氏,次则讨好老太君和杜月薇。此时她们年纪尚小,又不怕责罚,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她们。
本来她们辈分就低,府里突然来了个乡野丫头,只比大姐姐晚一年,便成了四姑娘,生生让她们往后又挪了一位,以后好东西赏下来,更加没份儿了。怎么不生气,怎么不介意?杜月茹自恃有大姐姐撑腰,怎么也要出这一口气。
“四妹妹,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私下说,当着这么多人面,你就算不为你我着想,也该为大姐姐想一想。她人在这里,我们做妹妹的有了矛盾,她也不好偏颇谁,岂不是为难。”
杜月芷不卑不亢说道。
杜月薇喂鱼食的动作止住,微微侧头,看了杜月芷一眼。
杜月芷温和无害地迎接了这道目光。
大姐姐,你想装聋子,继续装。
杜月薇红唇微启,笑意犹如湖水上的阳光飘了开来,娇声婉转:“方才我喂鱼过于专注,竟没听到四妹妹说了什么。你们听到了吗?”
丫鬟妈妈们都笑道:“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谴了杜月茹来骂自己,还想置身事外,有这么多聋子陪着,杜月芷也是打心眼里真服。
既然杜月薇打定主意装聋作哑,杜月芷暗叹一口气,不再浪费时间,继续向前走。
见杜月芷成了闷葫芦,待她走进亭子,杜月茹朝自己的丫鬟盛儿使了个眼色,盛儿懂,端着茶朝前走,跟杜月芷走了个对脸。
盛儿高高举着托盘,摇摇晃晃,正要倒过去扑杜月芷一身水,忽然觉得托盘一沉,被人稳稳端住。盛儿吃惊,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流光溢出,声音款款:“端稳了,可别洒了。”
“你,你……”盛儿一时无语。
杜月芷径直取了盛儿手里的托盘,走到杜月薇旁边,微微笑道:“大姐姐,请喝茶。”
杜月薇见杜月芷都快把茶送到自己嘴边了,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浅笑着随手接过:“劳烦妹妹了,这些事让丫鬟去做就好了。”
接了茶,只拿在手里,也不喝。杜月芷直起身,福妈妈过来接过托盘。
“大姐姐身边的丫鬟多舌且懒,姐姐心善也不理论,妹妹少不得为姐姐照应一下子。”
这句话,骂杜月茹是又多嘴又懒惰的丫鬟,杜月茹听了生气,走过来指着脸骂道:“你作死,竟敢侮辱我。我说到底也是个小姐,你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野种……。”
被人指着脸,是最羞辱的事。
何况还是一个庶女!
福妈妈立刻挡在杜月芷面前,握住杜月茹的手指缓缓往下压:“四小姐,请您冷静。”
杜月茹生来娇生惯养,掐一下捏一下就疼得受不了,她一抽手不小心撞到一旁的栏杆上,登时疼得要命,心中愈发恼怒:“死奴才,你居然敢打我!我,我非要教训你!盛儿,你过来,给我打她嘴巴!”
盛儿跟主子一样不嫌事大,挽着袖子过来了,杜月芷脸一沉:“干什么?”
“你没听四姑娘说话么,她要赏福妈妈耳光!”
“退下!你说到底还是个丫鬟,福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就算得罪了主子要罚,也轮不到你。”杜月芷掷地有声。
杜月茹冷笑:“既然如此,福妈妈是你的奴才,你就自己打。”
亭子外阳光炽烈,湖水荡起阵阵涟漪,底下的游着一尾尾锦鲤,红尾摇曳,无拘无束,吃着水面上漂浮的鱼食。
杜月荇早已不再喂食,关注着亭子内的动静,杜月薇换了银勺,舀了鱼食,洒下去。她的指甲粉嫩,甲管通透,洁净美丽,长到三寸长,甚至连凤仙汁也不常涂,怕伤了分毫。这鱼食到底粗糙,不小心留了印子,就毁了整个指甲。
只听亭内杜月芷声音清淡,空灵通透:“福妈妈护主心切,我倒不知为何罚她。”
“她对主子不敬,照家法是留不得了,杜月芷,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亲自动手,要么就撵福妈妈出去。”
“我选第三个。”
杜月茹愣了一下:“没有第三个选项!”
杜月芷一副无辜的样子:“那就是没得选了。”
你他妈逗我?
杜月茹气死了,张口就欲斥骂,忽听桥上传来“噗嗤”一笑。
抬头,桥上脂粉成群,站着杜月镜和一群丫鬟婆子,不知何时来的。
杜月镜来了有一会儿了。她吃过饭又被老太君拉着说了半天话,一时忘了时间,二房来人催,因为是老太君,又不敢进去催,来一波留一波,最后还是老太君身边的夏妈妈进去提了醒,才让老太君放人。
正要回家呢,偏又看到这场闹剧,杜月镜一看就跟腿上绑了巨龙石,半点也走不动了。
眼见杜月芷机智呛杜月茹,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亭子里所有人看了过来,杜月镜一下捂住嘴,说了一句:“哎,被发现了?”
她身边一个伶伶俐俐的丫鬟接口道:“姑娘,我就说快点走快点走,你非要留在这里看热闹。”
“没办法啊兰蔓,你家姑娘我生来就喜欢看热闹。”
兰蔓便问:“那现在怎么办?你是要看热闹呢,还是随我们回家呢?”
杜月镜道:“我选第三个。”
兰蔓:……
杜月镜朝亭子里走:“就是隔近儿点看热闹。”
兰蔓:……
大约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德行,兰蔓正色对那些媳妇婆子道:“我随姑娘下去看看,你们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叫你们。”
那些人答应着,兰蔓一回身,杜月镜已经走到了亭子里面。
第17章 僭越
说话间,杜月镜已经到了亭子,见杜月薇靠在栏杆上喂鱼,先叫了一声:“大姐姐,旁边吵得这样厉害,你倒是悠闲,令我佩服。”
杜月薇早已站起身来,让丫鬟看茶,又执了杜月镜的手在石桌前坐下,说了几句话,才提一句:“正吵得我头疼,又不好说她们。”
杜月薇身份是姐妹们中最尊贵的,要说谁会令她另眼相看,就是二房同样身为嫡女的杜月镜。老太君也最喜她们二人,不分伯仲,好东西有她的一份,也必有杜月镜一份。毕竟整个杜府是常氏在管,二房并不过问。
并不是说二房没有资格,而是二房没有想过。
杜月镜的母亲朱氏也并非等闲之辈。朱氏为二房生了一双儿女,又力排众议坚持母乳喂养,抚养到这么大,儿女出落得好,且房里也是财账全通,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杜羲只得她一个正妻,别说纳妾,就是跟满房的丫鬟媳妇们也一点飞闻都没有。那杜羲又极疼爱妻子,日常不叫妻子沾一点阳春水,费一点心力,就是过来向老太君请安,也还让老太君略略放松些,不要怎么样。
这样的女人,没点本事手腕,是断断做不到如此的。
老太君气得直笑,说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罢了,小儿子倒娶了个娘娘,哪儿敢为难二房媳妇。幸好杜月镜生来聪明,会哄着老太君,她哥哥杜怀樽又是个有才的,将来必定高进庙堂,这才把对朱氏不悦的一颗心放回肚子,专心去疼孙女孙子。
杜月薇是大房嫡女,杜月镜是二房嫡女,都是嫡辈,亲近些也没错。
所以杜月薇才会正眼看一看杜月镜。
只听杜月镜道:“大姐姐,既然吵得你头疼,怎么不叫大伯母或者福贵家的来处理呢?”
“不致于为了这种姐妹间的矛盾闹到母亲面前,白白让她费神。”
“大姐姐果然孝顺。我刚才在桥上听了半日,觉得三妹妹倒是可怜见的……”
杜月镜还没说完,杜月茹一听,拧起眉头:“镜姐姐,你为何要替她说话?分明是她欺负我主子奴才,怎么是看她可怜?”
杜月芷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蠢妹妹,暗笑一笑,并不强辩,仿佛置身事外。
杜月镜是二房的嫡女,身份自然比身为庶女的杜月茹尊贵,被打断话后,果然见杜月镜眉毛一皱。
兰蔓最会察言观色,便先开了口:“四姑娘,别说奴婢僭越。二姑娘在这儿说话,你哪怕急的火烧眉毛,也要等着二姑娘说完再回。再一个,这里哪有“她”,奴婢竟听不懂了,她是谁。这里说话的都是小姐,二姑娘最好带上名儿来,这才是懂礼的大家小姐。”
杜月茹脸一阵红一阵白,兰蔓是二房协助处理家务的得力助手,时常和常氏交接,也跟主子们开得起玩笑,同桌吃过饭的,身份非其他奴才可比。杜月茹身为没权没势的庶女,在她面前,也只好哑口无言。
“我……”她我了半天,面色涨得通红,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月薇。
杜月薇用茶盖抹着茶末,赞叹道:“好一个厉害丫头,这嘴皮也是没谁了。二叔母调/教出来的好人才,做丫鬟真是可惜了,连我也挑不出错来。”
杜月镜谦虚道:“哪里,我家都是笨嘴笨舌的,也就兰蔓一人可看。偏她性子轻狂喜欢强出头,为这我母亲不知打过多少回,也改不了这毛病。大姐姐,你也担待些,她一个丫鬟,说话再怎么有理,也越不过这里的主子去。”
“说话有理,就是最好的优点。四妹妹,你听了兰蔓的话,可知道了?”
杜月茹忍气吞声:“知道了,大姐姐。”
杜月薇又看了看杜月芷,笑道:“三妹妹,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有意帮忙,杜月芷照单全收:“我是妹妹,当然全听姐姐安排。”
杜月薇翩翩起身,似是全然无意插手,只是做个中间人调停的样子道:“今日这事纯是姐妹间的小摩擦。主子们淘气,那都是奴才教唆的。我如今只罚奴才们就罢了。不为别的,单为主子吵架,你们不拦着劝着,反而恣意妄为,随主子闹,这就是失职。盛儿拉到下房打十板,福妈妈年纪大挨不住,就革她一个月月钱。你们可服?”
这就是将这场闹剧收尾的意思,顾全了两个妹妹的脸面,又警示了盛儿之类完全任主子胡闹的大丫鬟。且杜月镜还在一旁看着,如果杜月薇果真罚了两个妹妹,传到侧府,叔母又是个有心计的,还不知怎么嘲笑她母亲常氏呢。
盛儿战战兢兢的,一想到那板子打在身上肉疼,又不敢反驳杜月薇,自家四姑娘也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求她也没用,只得委委屈屈应了一句:“是。”
福妈妈么……只是革了月钱,她老人家用的有限,也不在乎。
杜月茹正因为盛儿挨打觉得脸上无光,站在一旁撅着嘴赌气,觉得大姐姐很不公平。
本来就是。
那小蹄子才刚进府,势单力薄,大姐姐怕她什么啊,还不是可以随意捏死的小蚂蚁。
罚福妈妈就算了,她也可以看在同为主子的份儿上不追究,但凭什么罚盛儿?盛儿可是她的贴身大丫鬟,罚了盛儿,岂不是打她这个主子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