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璋道。
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身体也虚弱不堪,但说出的话,依然带着异常的冷静和强大的威严。
杜月芷也不客气,一针下去,刺痛弥漫开来。
杜璋躺着,只等着那刺痛从心脏发出,可未想到,刺痛过后,倒像是打开了血脉,堵塞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身体的沉重和难受也减轻不少。
再扎几针,杜璋慢慢从沉重的病痛中解脱出来。
一时之间,冷漠和尴尬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杜璋也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女儿想让他死。
他的小五女儿荇儿曾趁他有片刻清醒,将府里的情形告诉给了他,包括杜月芷如何欺上瞒下,不让老太君得知他的病情,也不让常氏母女来看他,甚至,连请医服药都要过她的手。如此控制,他的命,只怕也不是属于他的了。
荇儿是个好孩子,见他动弹不得,还软软地抱了一会儿他,让他知道,这么多孩子中,总有一个是视他为父,全心全意对他好的。
他是将军,是丈夫,也是父亲,他也曾以为自己会履行洛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但天不从人愿,他肩膀上负着诸多使命,这一点,洛河永远也不理解。
他不爱她吗?不,他爱她爱得发狂。
可是她又何曾理会过。
她一意孤行,要将腹中已快要临盆的胎儿打下来,若不是菱妃拦着,怎会有芷儿出生。
她回到了府,独居一隅,再也不肯见他,即便是见着,也没有好颜色。
她抛夫弃子,要返回西丹,他去追她,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回了头。
却不是为他。
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儿。
她为了保全她的两个孩儿,轻易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从来没有信过他可以救她。
他连她的尸体也没看着。
杜璋慢慢掀开被子,再掀开自己的衣服,肚腹之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那刀痕成了血红的一道疤,深陷进去,好似粗绳勒进去,周围的肌肉高耸起来。
可想而之,当初是下了多么大的力气。
杜月芷怔怔看着。
“我当初也曾想过随你母亲而去,只是失败了。”杜璋淡淡道:“我活着,还要为她处理身后事。”
“你长得随你母亲,不能像你哥哥那般留在我身边,只能将你远远送走,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你哥哥为了这件事,恨了我一辈子。他往他心上刺的那一剑,又何曾不是刺在我心上?丽莘恨着你母亲,贸贸然将你接回来,又怎能护你周全?但你们脾气都随你母亲,认定了一件事,就再也不回头。”
杜璋脸上闪过几分惨淡:“但你们终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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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芷坐在灯下,把玩着那九连环。
玉润光泽,触手升温。
她解不开这九连环,也解不开这一连串的死局。
她想让父亲死,让常氏伏罪,给母亲平反。
原本顺理成章的东西,却因为杜璋那道深深的自杀痕迹,而有了转折。
她被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芷儿,若是为难,就不要再想了,随他去吧。”
夏侯乾心疼地摸了摸她冰凉如水的长发。
缎子一般的长发,在指间卷滑。
“我不知道。”杜月芷放下九连环的那一刻,夏侯乾已经张开双臂,牢牢圈住她纤细的身子。
杜月芷环着他的脖子,双眼微闭,静静听着这个男人的呼吸。
他对她的事,从来都只帮忙,不打扰。他放手让她自己做决定。
但是有的决定,真的很难。
“我想进宫,再见怀帝一面。”
第179章 进宫
怀帝已经病入膏肓, 沉疴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鳯盛皇后侍疾,日日前来看望, 一切事宜都要经过她之手。
大郯不能一日无主, 太子在重臣的辅佐下监国,然而太子资质平庸, 总也担不了重任, 是以对外不过是傀儡一般的存在, 内里还是皇后和重臣在主持大局。
丽妃与五皇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每每生出事端, 引得皇后暗恨, 双方争来斗去, 因着怀帝尚在,倒没撕破脸皮, 只是暗波汹涌, 朝中大臣亦是处于十分紧张险恶的站队局势。
站对了,八代荣耀。
站错了,满门抄斩。
这时也有人着眼看异处, 关注着杜门的趋向。杜義身为二品大理寺卿,其子杜怀樽也于去年升为五品大理寺丞, 与父同庭共事。父子二人竟好似置身事外,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与案件打交道。而杜璋杜大将军不知为何旧疾复发,一病不起,已经许久未出朝参政。
杜府的主心骨便变作杜怀胤。
杜怀胤如今已是三品兵部侍郎, 掌管京城兵权,几番随军出战,私下亦有人称为少将军,离一品也不远了。他曾是太子的亲信心腹,御前带刀侍卫,如今官职擢升至此,名至实归。掌管兵权比掌管任何东西都要来的重要,众人的眼睛都看着他,他自然也是要表态的。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如同他的父亲杜大将军那般,拥护太子,然而他却彻底脱离了太子/党,只是加强手中的兵权,并与九皇子来往密切。
是了,九皇子即将迎娶杜家三小姐,杜怀胤身为兄长,自然会倾向于自己的妹夫。
据说前些年皇子间的关系还未有那么恶劣之时,曾扎堆前往杜府赴宴,那时就有风言风语,谁若是能娶到杜府的小姐,尤其是嫡小姐,谁就官途亨通,未来光明。
“那嫡小姐想来尊贵非常,不是一般人能娶到的,九皇子便退而求其次,娶了杜府的庶女三小姐。这可了不得了,才刚刚订下亲事,庶三小姐就变成了嫡三小姐,据说进门就要做王妃。常闻杜侍郎宠爱这个三妹妹,却未想到,竟连嫡庶都改了,这几个月来,为了三小姐的嫁妆,杜府大费周章,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只怕是最尊贵的嫡女出嫁都比不上。”
茶馆里,一个老者面前摆着花生米和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
“这杜府,真叫人不得不叹。皇恩浩荡,祖荫庇护这么多年,常家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没能撼动这棵大树。又出了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杜侍郎,年少有为,比之杜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是三小姐,聪明绝顶,天赋从商之才,长得又貌若天仙,再无一人出其左右。倒不知是她入了九皇子的眼,还是九皇子入了他的眼……”
“哎,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倒觉得,他们二人是天生一对,谁都入不了他们的眼,唯有彼此才配得上罢了。这些个皇子里,太子治国平庸,二皇子亲善却无底气,五皇子锋芒毕露,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太小,唯有九皇子实力过人却异常低调,当年出使西丹,扳倒常家,平叛篡位……可都是他。”
一众人等唏嘘不已。
那老者呷了一口酒,又不知想到什么,道:
“依我看哪,杜侍郎与九皇子结了亲家,这京城,只怕又要风起云涌了……”
大家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高高的酒楼,透过窗子,依稀能看见那威严的皇宫一隅,飞檐走壁,气势恢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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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芷站在外面,仰着头看宫殿的八角重檐,龙首吐珠。
顶上苍穹日光倾城,黄琉璃瓦闪烁着美丽的光泽,金龙盘柱,碧空圣殿,气势磅礴,显而易见是真龙天子才配得上的地方。
然则,所谓真龙,也扛不过凡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区区而已。
她微微眯了眯眼。
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退了出来,其中一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杜小姐,陛下已醒,九殿下让奴婢带您进去。”
杜月芷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随着那宫女进去。宫殿内有着重重帘幔和屏风,一直走到最里面,光线暗了些,雕花大窗户紧紧关着,怕病人吹了风,又怕气味不好,所以点了浓烈的熏香。明黄色的龙床传来微弱无力的咳嗽声,继而呼吸困难,那嗓子眼里发出沉重的嘶嘶声。
夏侯乾静坐在床前的桌子前面,手里把玩着什么,见杜月芷进来,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宫女将人带到后,自己便下去了,房内并无闲杂人等。杜月芷自己走进去,看到夏侯乾手里的东西,不由得一愣。
竟是锦绣铃铛。
母亲亲手挂在她脖子上的,最后一件遗物。
小小的金色铃铛,是他出使西丹之际,向她强要的,后来也没还给她,这会儿又拿出来,杜月芷露出询问之意。
“你拿着这铃铛去见父皇吧。”夏侯乾将铃铛递给她。他与怀帝之间并无多少感情,在怀帝对三皇兄痛下杀手的时候,最后一点父子之情也消失殆尽了。帝王的无情狠辣,注定了今日的结果。
杜月芷拎在手里,轻轻晃了晃,铃铛发出泠泠之音。
怀帝的咳嗽声忽而就止了,片刻之后,他突然道:“来人。”
可是并没有人来。
夏侯乾早已将所有人撤走,今日之事,就连鳳盛皇后也不知道。
怀帝叫了一会儿,无人应答,便不叫了。
寂静中,忽而帷幔被掀了起来,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伸了进来,手指上缠绕着红线,显得手越发白嫩,那红线尽头,坠着两枚金色的铃铛,小巧玲珑,分外可爱。
怀帝见着铃铛,浑浊昏花的眼睛突然就闪现过一丝明亮:“洛河……”他伸出手去,想去握住那纤细的柔荑,声音更是喜不自禁,又夹杂着无尽酸楚:“洛河,你来了。”
那手突然缩了回去,他握了个空。
正疑心是梦,恍惚间,那帐幔外走入一个女子。女子生的极为美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指里缠绕着锦绣铃铛,盈盈看着他。
“洛河!”
怀帝颤巍巍大叫一声,不顾身体虚弱,病体突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朝女子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芷儿怼完父亲,要去怼怀帝了
最近休息了两天,小天使别急,会日更到完结的,么么哒
第180章 符莺
那天, 因为赈灾的事,他和大臣发了很大的脾气。江西遭遇蝗灾, 粮食颗粒无数, 又加之干旱,百姓民不聊生, 等着开粮仓救命, 那等子狗东西居然还想着贫苦人家惯会忍饥挨饿, 缓上两个月指不定就有转机,无需开仓, 就算开仓, 也要以来年增加税收为条件……气得他拿镇纸砸破了大臣的脑袋, 血肉模糊地拖了下去。
“开仓,否则朕就开了你们的脑袋!”
他手上的血都没洗, 径直走了出去。
所有人看到他都诚惶诚恐, 就连一向冷静的皇后也乱了阵脚,失手打碎了他喝茶的杯子。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脸色苍白, 汗水细密,原想拍拍去安慰她, 却未料到, 她居然惊恐地后退,口中拼命道,陛下恕罪,陛下赎罪……
他一愣, 缓缓缩回了手。
怎么,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胡乱杀人的恶魔,就连枕边人也怕他?
一时之间,他有些不悦,又有些索然无味。
他是一国之君,真龙天子,别人畏他惧他,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会去解释?
可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舒服的。
他转而去了御花园的荷塘,那里清静,下了令让其他人在外候着,只带了贴身的近侍,一头钻入莲花的清香中。
闭眼小憩的时候,忽听婉转的女声传入耳中:“阿福,你看这鸟儿,关在笼子里多可怜,翅膀都碰秃噜啦,还在挣扎着往外飞,你说傻不傻?”
“公主是想把它放了?如果放了,菱妃又要哭了,公主不是最看不得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再说,这鸟儿此时在笼子里,尚还有人照顾,每日有食物吃,有太阳晒,不用餐风露宿,一旦将它放了,它飞入丛林中,没有找食的能力,必定会早早饿死,那岂不是害了它?”
“你看它总啄开锁的地方,精明着呢,就算没有找食的能力,飞到丛林里,也定能迅速学会,怎么会饿死?它又不是傻鸟。”
阿福笑道:“一会儿说它傻,一会儿说它不傻,公主倒是想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每日拿了草窝,把鸟食洒在里面,让这只傻鸟自己去扒拉,等它不会饿死了,再将它放了,一举两得。”
“说来说去,公主还是想放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鸟本来就属于天空,属于丛林,拘着有什么意思?它又不是憋屈的公主,似我这般,连个自由也没有,这大郯可真是要憋死人了……”
伴随着女子的叹息声,几声清脆的鸟叫声清晰入耳。
近侍满头大汗,打探着怀帝的脸色,估摸着时间,此时故意咳嗽几声,声调微高:“陛下,这会儿日头毒,咱们上亭子里歇会儿吧。”
只听外面扑腾几声,还传来女子哎哟的声音,怀帝不置可否,那近侍大着胆子将船撑了出去。绕出荷花塘,只见洛河湿了鞋袜,正淌着水往岸边走,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鸟笼。那年长妇人阿福早已跪在一旁请安,洛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怀帝。
她不怕他,不惧他,看到他也不会诚惶诚恐,在她的心里,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近侍正要呵斥,却被怀帝伸手拦住。
他向洛河走了过去,明黄龙袍上还沾着大臣的血迹,可是洛河却根本不害怕。
她怎会害怕呢,她可是狼王的女儿啊。
怀帝笑了笑,神态轻松,甚至还弯下腰来,逗了逗洛河怀中笼子里的小鸟。
那是一只黄羽的莺鸟儿,黑白分明圆溜溜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像极了她。
“这是一只极普通的莺鸟,食量不大,气性大,宁可一头撞死,也不受被圈养的闲气,只怕是其他宫里的人胡乱捉了只鸟儿来糊弄你们的。”
“那怎么办?”洛河不由得关心起来。
怀帝看着她的脸,再联想到刚才她与阿福的对话,便笑道:“这种鸟养不得,得放了。”
“放了?”
“嗯,放了。它是属于天空,属于丛林的,从哪儿来,便要回到哪儿去,这是它的归宿。就算勉强养着,也活不过几天。”
这些话大中洛河的心思,得到鼓励,她果然就兴奋起来,打开笼子,将鸟儿轻轻抓了出来。
那只鸟儿在洛河掌心扑腾了几下,待洛河完全张开手,它便毫无留恋地飞走了,先是能看见翅膀,继而变成黑点,最终完全消失在天地间。
洛河看得津津有味,一直到鸟完全消失,她还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看鸟影,怀帝就看她。
美貌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但像洛河这般美貌,却少见得多。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然而每一次见面,他都会被她那张美得无辜放肆的脸所吸引。男人最原始的冲动,令他对她产生了别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