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母亲菱妃,夏侯乾并不意外,只是看她面容雪白,一副正经的样子,就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目光移到她裙子上的那枚玉佩,上面打着络子,她那么困,昨夜定是打络子打到很晚,想到这里,又泛起一丝心疼。
“当面请安致谢的机会多的是,只是你还小,再等等罢。”
杜月芷闻言一怔,只当他在开玩笑。
宫里的皇妃是能随便见的吗?
再说,什么叫还小,还小跟见面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谈婚论……
杜月芷很识趣地掐断了狂奔的思绪。
嗯,她还小,她很纯洁,什么都不懂呢!
夏侯慈在一旁看到九哥拿更好的东西给杜月芷,早就憋了一肚子气,鼓着小脸不出声。他因年少丧母,身份敏感,所以心事重,性子易怒易爆,也只有九哥才降得住他。这会儿九哥只顾看着杜月芷,无人开导他,他越想越挫败,脸色也越发阴沉……
哪知杜月芷分外懂人心,一边揣摩夏侯乾的意思,一边又悄悄冲夏侯慈眨了眨眼:“十三殿下的红糖茶我也在好好喝,很甜,我很喜欢。”
“真的吗?”仿佛风推走了乌云,月明风清,夏侯慈兴奋起来,满眼发光地看杜月芷。
“真的,不骗你。”杜月芷笑着点点头,夏侯慈不会泡茶,那日泡的红糖茶齁甜,甜到发苦,回家后自己掂量着分量泡了,这才好些。夏侯慈一高兴,对着九哥忍不住喜形于色,认为自己送的东西虽然不如九哥的珍贵,但也得到了认可和喜爱。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开心的夏侯慈,眼睛好像变成了黑色……
正常的黑色眼睛,蒙着薄薄的水汽,轻盈,灵动,没有一丝蓝。
杜月芷正要细看,杜月荇从门口探出小脑袋,娇娇怯怯唤了一句:“三姐姐,可以走了吗?”
杜月荇虽然跟杜月芷在一处念书,但是回家还是坐的杜月薇的马车。往常杜月荇怕误了时间,早早就走了,今日却肯等着杜月芷。这倒也好,正好找理由出去,杜月芷忙回答道:“五妹等我……九殿下,那么我就先行告退?”
她要走了,连身体都倾出一半,是个随时要跑的姿态,偏偏还侧过半边脸,目光灼灼看着他,好似不得他的同意不敢走似的。夏侯乾漆黑如夜的眼睛闪过一丝波澜:“去吧。”
杜月芷行了礼,提着裙子走了,夏侯乾在后面静静看着她离开,娇嫩纤细的身影,青丝及腰,长裙曳地,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女模样,却有着别人没有的坚韧、聪慧与柔善,当然也有她很可恶的一面,比如甜言蜜语,看似柔弱实则胆子比天还大,时不时挠他一下,想打舍不得,想放过她,更舍不得。
夏侯乾不由得苦笑,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忽听旁侧夏侯慈轻声道:“九哥,你悄悄告诉我,你和月芷是不是认识……”
夏侯乾低头看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语气凉凉的:“十三弟,你是皇子,要注意长幼有序,月芷也是你叫的?叫姐姐。”
“哦--”
路上,杜月荇紧紧跟着杜月芷,她身量未足,还是个孩童的模样,梳着双髻,可亲可爱,杜月芷觉得她和雪儿很像,没来由从心里疼她,牵着她的小手走得很慢。杜月荇“不经意”看到了那块玉佩,拿在手里,仰着脸天真地问道:“三姐姐,你这个玉佩好漂亮,比我见过的都漂亮,从哪里得的?”
杜月芷眼中柔光顿起:“我也不知道,是别人送的。”
“连名字也没有吗?”
杜月芷长睫毛挑起雨润涟漪,淡笑道:“没有。你今天看这块玉好久了,是不是你认识?”
她随口一问,感觉手里牵着的五妹浑身一僵,连忙解释:“我是看这玉的款式和成色都不错,羡慕的紧,想叫姨娘去玉铺给我寻一样的呢。”
“那我回去描了样子,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你去叫姨娘问问吧,只怕京城玉铺里有。”
说着就到了马车边,杜月芷破天荒地发现杜月薇也还没走,在等杜月荇。杜月荇爬上了车,小短腿站稳后,回头对杜月芷挥小手。杜月薇在里面冷冷咳嗽一声,杜月荇的小手“嗖”地一下缩了进去。豪华的大马车很快就走了,而杜月薇连面都不露。
杜月芷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嫡姐,以前还肯做做表面功夫,现在见她不如印象中那么好欺负,就连表面功夫都省了。她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杜怀胤,上了车,只见二姐斜躺在里面,抱着大抱枕很舒服,便问道:“二姐姐,我哥哥呢?”
杜月镜个性爽快,不拘小节,跟学里的上上下下都打成一片,消息比她灵通,此时懒洋洋道:“今日宫里来了几位皇子,听说大哥的骑射很厉害,派人请到围猎场说是观摩学习,现在还没放人。大哥的小厮带话回来,叫我们先回去,只怕这会儿老太君也已晓得了,回去就要赏人呢。”
杜月镜说的没错,回家后去老太君屋里,看到外屋的小丫鬟们都喜气洋洋的,想必是得了好东西。见两位小姐过来,纷纷请安,唱喏:“二小姐,三小姐来了。”
一进去,满屋脂粉环绕,老太君歪在大座上,正因为杜怀胤受了赏识而高兴。杜月薇是到家才知道的消息,不妨碍她口软嘴甜,哄得老太君笑得没边儿了。
“哥哥继承了父亲的勇猛善战和母亲的聪敏从容,骑射出色,也难怪会受到各位皇子们的赏识。我听到这个消息,比老太君还高兴,又在心里小声祈祷,盼望哥哥不负祖德恩荫,将来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也不枉母亲日夜提点和谆谆教诲……”
杜月镜皱了皱眉,边解开披风,边对杜月芷道:“大哥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这一切,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她母亲的功劳?”
“二姐姐帮我,总不能让哥哥吃亏。”杜月芷朝杜月镜微微一笑,两人心有灵犀,等小丫鬟打了帘子,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月芷来了。”常氏白白的银盘脸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挽着杜月芷的手走到老太君面前,边走边热络道:“平日总不肯和你姐姐一块走,你姐姐想亲近你也没机会,今日你一言不发走了,你姐姐还急得不得了呢,倒比你先回来了。”
常氏这番话说的巧妙,故意误导别人是杜月芷不等杜月薇,显见的庶女气性小,不大方。说罢,已走到老太君面前。
近日老太君对杜月芷的态度很缓和,出了几次风头后,杜月芷已不再像刚来时那么受气,且她虽小,行事做人自有一股安定动人的气质,并非如其他庶女那般畏畏缩缩,老太君素爱这中大家闺秀的做派,因而多疼爱些。常言道一叶障目,杜月芷稍有不慎,露出刻意争宠的样子,只怕老太君更不悦。
老太君看了一眼杜月芷,少女眉目如画,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呆呆看着常氏,好似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能怪月芷呢?”杜月镜是自由惯了的,径直坐到老太君的身边,语气清亮,也不饶人:“大伯母,我与月芷同坐一辆马车,每日亲眼见着大姐姐来去自由,我们连跟大姐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不知是谁传的谣言,嘴巴不严是小事,冤枉了主子可是大事。”
两人说法不一致,所以必有一人说谎,这其中的气氛就有些微妙了。常氏脸色微变,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惊,二房的嫡女何时帮起大房的庶女来了?
常氏到底道行深,顺坡下驴,借故是下人的错,糊弄过去了。倒是老太君听了,轻轻嗔怪杜月镜“说话没大没小”,但并没有生气,杜月镜越发放肆,仗着“没大没小”,腻在老太君怀里,把淑女般笑着的杜月薇挤到了一旁。
杜月薇暗自不爽,故意挽着老太君的胳膊,回头一看,眼睁睁看见杜月芷走得更近了些。
杜月芷先请了安,又柔声道:“哥哥得了皇子们的赏识,月芷代哥哥敬祝老太君大喜。哥哥成日跟老师苦练,有空只去看老太君,如今父亲在外带兵,都是老太君爱着护着,保证他心无旁骛地专攻,才有了今日得际遇。说来说去,还是老太君的功劳呢。”
她这番话,只字不提常氏,但却将话全带到老太君和杜怀胤本人身上。
杜府嫡子,自然有他自己过人的本事,勤学苦练,慎意敏行,跟旁人无关。
比起祖德庇佑,靠自己的才学成名,不是更值得敬佩吗?
杜月芷小小年纪就看出了本质所在,如此识大体,十分可疼。
老太君招着手叫杜月芷坐到身边,问进学累不累,学了些什么,饿不饿,又一叠声叫人上茶,灵珠捧了茶过来,老太君看了一看,嫌茶是新泡的,没出成色:“她们姐妹年纪小,喜欢香一些的茶,重泡过来。”
灵珠便把茶端下去,吩咐小丫鬟几句。底下小丫鬟早就泡了新茶,拿了蜂蜜过来。灵珠从门口接了,聘聘婷婷端过来,亲自沏了两杯茶,又打开蜂蜜瓶儿,拿小银勺挑了一勺,放进其中一杯茶轻柔地拌了拌,清茶便染上了淡淡的琥珀色。
“这杯清茶端给二小姐,这杯蜂蜜的给三小姐。”灵珠笑盈盈道:“三小姐喜欢吃甜,这一瓶儿蜂蜜待会儿带回去,每日早晨起来喝一勺,清肠利脾,柔肌美肤呢。”
蜂蜜是藩国传来的,统共也没多少,老太君说给一勺,灵珠审时度势,直接给了一瓶儿,谁也没有异议。
杜月芷命青萝收了蜂蜜,认真道了谢,老太君还让她上榻,让人给杜月芷捶腿。
杜月薇见老太君如此疼杜月芷,眼睛都红了,饭也吃不下,回房后大发脾气,常氏冲冲赶来,杜月薇伏在母亲怀里,痛哭起来。
杜月薇身为杜府长房嫡女,身份极为尊贵,被人捧着宠着,当成掌上明珠般供着,向来都从来不大理会这个外面来的野庶妹。就好像已有了满天满地清润明朗的月光,又何必去在乎微弱的萤火虫。
在她眼里,杜月芷就是那只萤火虫,发着微弱的光,卑微低贱。
曾经她不屑一顾,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等杜月芷的光芒越来越盛,杜月薇才惊然发现,自己的月光正在慢慢消逝。
她又恨又怕。
看着宠爱的女儿痛哭,常氏也不由得一阵心疼,抚摸着女儿乌黑柔顺的长发,美目闪过一丝阴狠:“月薇,你是杜府长房嫡女,谁也越不过你去,也别想越过你去。别看那小蹄子现在得意,等过了两日,母亲剥下她一层皮,给你消气,好不好?”
杜月薇抬头,泪眼茫茫:“母亲,她总有那么多人帮忙,哥哥宠她,连二房的杜月镜都被她笼络了,还有灵珠那个贱人,居然也站在她那一边,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傻女儿,你不是让成英告诉我,那小蹄子有琅琊玉吗?琅琊玉可是御赐的,小蹄子动了琅琊玉,是欺师灭祖的罪,谁还敢帮她!”
杜月薇看着母亲脸上的冷笑,脸上还挂着泪珠,渐渐不哭了。
母亲说的对,御赐的东西,动不得。
谁动谁死。
第41章 殊荣
京城下过几场雨后,天气慢慢变得热起来,穿过冬春的衣衫也要换了。杜府里忙着采买布匹做衣服,阵线房的媳妇也多招了几个,只是姑娘们的衣服费事,需要从外面买,成妈妈拿了小册子,上面拟订了几个店铺,拿去回了常氏。
老太君正眯着眼听杜月芷背诗,常氏拿着笔在小册子上勾画了两笔,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杜月芷口齿伶俐,记性又好,一口气背了好几首,又让老太君考她字,老太君左看右看,唯独常氏手边的小册子是有字的,便拿起来挑了几个考杜月芷。
上面许多字,杜月芷见有好几个成衣铺子,便一一念出名来,老太君听了,便问常氏:“马上就要换季了,姑娘们的衣服怎么样了?”
她这句话问的是常氏。
常氏白皙的银盘脸浮起淡淡的微笑,回道:“丫鬟们的衣服,我上个月就吩咐了阵线房赶工,现在差不多做完了,已经陆陆续续分到各个院子里。姑娘主子们的衣服都是从外面采办,这几家有名声的大铺都是我们做熟的,做出来的衣服轻,薄,鲜,美,又时兴又好看,等到明后两日,新衣服就送进来了。再者,我寻思姑娘们也大了,见人的衣服也该有几套,我已差人办了好的绸缎衣料,请了有经验的绣娘做,一人一套,比着月薇去年的行头做,出去也是个体面。”
常氏这番话说的很有主母的风范,既大气又熨帖,就连老太君听了,也挑不出错来。
齐姨娘一听,顿时高兴了,推着女儿杜月茹往前伺候:“还不快给你母亲倒茶,母亲心疼你,做了新衣裳,过几日去吃酒就有行头了。”
杜月茹被推着分外尴尬,当着老太君的面不好说什么,便上前倒了茶,说了句:“母亲喝茶。”
两位姨娘房里皆不宽裕,虽说每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一般的吃穿用度也是官中出的,但是做主子的不能小气,平日动辄赏人,名头越大赏的越多,还有母女俩日常的头面都需要打理,这都是用钱的地方。更何况,齐姨娘还要贴补娘家准备第三次乡试的弟弟,而于姨娘也要为即将出世的孩儿打算,能省俭就省俭。
杜月茹没钱,要么穿官中分下来的衣服,要么穿杜月薇不穿的。杜月薇的衣服是阖府最精致漂亮的,哪怕是剩下来的衣服,也是熨烫得整整齐齐,一个褶子,一处瑕疵都没有的,从小也不知被五妹捡了多少去。
见齐姨娘喜形于色,只顾推着杜月茹,老太君皱皱眉,都多少年了,得点好处还是这么上脸,出身低贱,怎么教都教不好,因而不大喜欢。
“齐姨娘,四姑娘如今大了,你不要胡乱推她,她好歹是个主子,身子娇贵,推重了怕你担不起这个责任,下去。”常氏斥责了几句,齐姨娘就讪讪地缩回手,杜月茹原本不大看得上亲娘小气的作风,此时见常氏发话,斥退了姨娘,又提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反而有些报复的得意。
常氏接过杜月茹手里的茶,亲切地笑道:“四姑娘五姑娘都是我带大的,我疼你们,也权当是老太君疼你们。这还只是几件衣裳,等今年租子收上来了,母亲再给你们置办些头面,可好?”
杜月茹听了,脸色更加好看了:“谢母亲疼爱。”
杜月薇素手微抬道:“四妹妹过来跟着我坐,母亲私下耳提面命,让我带你学规矩,你可别被上不得台面的人教坏了。”
齐姨娘听了甚是委屈,伸手去拉杜月茹,杜月茹却不耐烦地躲开,朝杜月薇走过去坐下。女儿如此嫌弃自己,倒像在齐姨娘心里扎了根刺,突突的疼。常氏的眼睛又毒又辣,齐姨娘不敢说什么,少不得忍气吞声,坐到下面去了。
老太君见常氏处理的得体,便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她们姐妹的事,还得你多操心些。素日你出的私钱已经不少,今年就不用你破费,夏妈妈,去取几张银票来。”
常氏做主母已经做了十余载,这些事再精通不过了,换了旁人,这一大家子主子奴才,光是每日吃穿住行就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换季这么浩大的工程,放到几位姨娘身上,谁也不行。老太君这几日被杜月薇吹的耳旁风够多了,又见常氏再未犯之前的过错,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淡,而她取银票给常氏,也说明已原谅了常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