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魏闳脸上一掠而过,魏阙微颔首:“此地简陋,也不安全,先护送太子换个地方调养。”
恰在此时,昏睡了小半夜的魏闳徐徐睁开眼,目光茫然了一瞬后才聚焦,哑着声音道:“三弟来了。”
魏阙忙行礼。
庄少游上前扶着魏闳坐了起来。
经过两个时辰的睡眠,魏闳精神略略好转,脑袋也清明不少,他目光笔直的落在魏阙脸上:“游素抓到了吗?”
魏阙面露遗憾:“弟弟无能,叫她跑了。”一团混战,也不知她怎么溜走的,毕竟河间是她主场。
魏闳眼角绷紧,眉毛倒立,一字一顿道:“跑了!”
“太子恕罪!”魏阙躬身拱手道。
魏闳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一句废物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临到嘴意识到站在他面前之人是魏阙而不是他的下属,才硬生生咽了回去:“下令通缉,抓活的赏银万两那个,死的赏银五千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休想一跑了之,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他也要将她揪出来凌迟以解心头只恨。
魏阙应了一声,又道:“太子莫要动怒,保重身体。”
魏闳深吸了一口气:“其他逆党呢?”
魏阙便将情况简单说了一回:“伪朝丞相霍亮在亲卫保护下逃亡青州方向,我已命关峒带兵追击,其余人等除去死在混乱中的,其余都被擒获。”
“杀无赦,所有伪朝官员包括家眷全诛,将士活埋。”魏闳声音冷极。
魏阙静默。
魏闳双眼泛红,怒目而视:“怎么,孤使唤不动你。”
魏阙沉声道:“此举有伤天和,恐遭非议。”
魏闳冷笑:“谋反、谋大逆者,不分首从皆斩。他们既然敢造反,就该料到有今天。难道三弟觉得谋反都不足以治死罪。”
“牵连太广,还请太子上折叩问陛下旨意为好。”魏阙搬出了皇帝。
将在外可行非常之法,历朝历代也不缺破城之后直接大开杀戒的将军。然他行军作战,从来都只诛首恶,不会对普通士卒下手。
魏闳登时大怒,瞪视魏阙。
魏阙不卑不亢,坦然面对:“杀俘不详,还请太子三思。”
“太子息怒,此等逆贼,陛下绝不会轻饶他们。”庄少游见势不好,忙缓和气氛,悄悄对魏闳使了一个眼色。杀伪朝官员,庄少游觉得还罢,连将士都不留活口,不免太过。就算两万大军在这场战役中死了大半,也起码还有几千活口。
魏闳运了运气:“既如此,我便上奏父皇。刚刚破城,想来三弟繁忙,你先去处理正事,孤这无需你分神。”
魏阙便拱手告辞。
他走后,魏闳一双眼变得极为阴冷,寒沁沁的。
庄少游垂下眼不敢细看。
“老三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庄少游道:“靖王带了五万神策军出京,不过大军还在路上,靖王只带了五百精兵。”
那就好,魏闳盯着庄少游的眼睛道:“你亲自去传令,诛杀所有伪朝官员,以儆效尤!还有,”魏闳语调更阴冷:“但凡是知府衙门里的人,一个不留。”
庄少游心下胆寒,知魏闳此举是泄愤也是杀人灭口,他张了张嘴,想说便是如此,只怕也瞒不住,可迎着魏闳阴郁的视线,那些话都变成了冰坨坠回肚子里。
“喏!”庄少游躬身应道,见魏闳再无吩咐,庄少游便下去传令。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军医来了。
魏闳神色一紧,心悸如雷,被俘期间,游素喂他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
望闻听切一番,军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细的汗水。
盯着他的魏阙的神色也越来越紧绷。
到了最后,那军医的脸都白了,比魏闳脸色还苍白,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伤患。
魏闳握紧拳头:“你直说。”这军医是他心腹,亲自点名带上的,要不魏闳也不敢让他近身细看,他这身体外人一看就能猜到七八分。
军医咽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额头冷汗,磕磕巴巴道:“殿下误服助兴药物,这药颇烈,且时日不短,以至于精泄过度,伤了肾水。只怕,只怕……”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鼻尖滑落。
魏闳直勾勾的盯着他,脸色铁青,一字一顿逼问:“只怕什么?”
挨不住这样的目光,军医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声调都变了:“怕是会影响殿下日后行房,还不利子嗣。”
魏闳脸皮抽搐,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他像是不觉疼一般,鲜血缓缓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被褥间。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魏闳沉重的喘气声,他胸膛剧烈起伏。魏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横冲直撞,迫不及待的要破膛而出。
军医跪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恨不能挖条缝把自己藏起来,他也犹豫过敷衍过去,可又怕魏闳找别人看出来,届时治罪自己,思来想去,只好据实以告。可现在他后悔了,他觉得魏闳的目光似乎钉在他脖子上,凉飕飕的。
好半响,魏闳才压下心中暴虐,缓缓道:“治得好吗?”
“殿下还年轻,仔细调养几年,有极大可能痊愈。”军医忙不迭保证,他怕自己说不能的话,就看不见今天的月亮了。至于真实情况,军医心头蒙上一层阴影,魏闳子嗣上本就不顺利,眼下又遭了这么一劫,只怕更不容易了。
魏闳合了合眼皮,遮住眼中情绪:“孤的身体就交给你了,孤痊愈后,孤重重有赏,今日之事,若是外头传出一星半点,孤诛你九族。”
军医手足冰凉,哆哆嗦嗦的磕头:“殿下放心,殿下放心!”
“你下去开药吧!”
军医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退出去。
刚出了门就听见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抖如糠筛的军医擦了擦额头冷汗,不敢再听。
正在善后的魏阙听闻魏闳派了庄少游去灭口,眸光闪了下,并无动作。魏闳难堪,朝廷面上也不好看。他不会刻意宣扬,出征前,他与宋老爷子有过一番恳谈,老爷子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万事大局为重。
拆魏闳的台,虽能重挫魏闳,却也会在皇帝那留下重私利,不顾大局的印象。只不过就算如此,魏闳这桩丑闻想瞒天过海也不容易,知情人太多,魏阙摇了摇头,把自己陷于这般狼狈地步,他也是无话可说。
目下看来,魏闳不足为惧,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
日暮时分,奉命前去追击霍亮的关峒带回噩耗,霍亮逃入青州齐郡,青州属于吴家地盘,关峒也只能铩羽而归。
关峒单膝跪地,满面羞惭。
上首的魏阙眸底划过精光,立刻书写奏折,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出京前,皇帝就和他说过,若有机会让他试探一番吴氏。
当今天下三分,魏据西北梁州、雍州、冀州、豫州,王氏占中原腹地兖州荆州,东南青州、徐州、扬州乃吴氏地盘。魏最强,王次之,吴最弱。魏帝对此局势早已不满,蠢蠢欲动。
再说魏闳,得知他交代下去的事情,庄少游已经办妥,魏阙也未趁机落井下石,城内暂且风平浪静,心神略松。骤闻此噩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霍亮落在吴氏手里,吴氏岂会放过这个羞辱魏氏的机会。
区区一霍亮,居然让他跑了。定然是魏阙故意放水,合着在这里等他,亏他还以为他记着几分兄弟之情。
阴险狡诈的东西!魏闳眼前一黑,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殿下!”庄少游大惊。
第138章
流星马自河间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奔向洛阳皇宫。拿到奏折的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召集重臣至上书房,半个时辰后,又一流星马风驰电掣一般穿过京城闹市直往东城门。与此同时,几处军营也动了起来
略晚一些,承恩公府的宋嘉禾得到了宋铭领兵出征的消息,不禁喃喃。拐了个弯又回到原路上了,在她的印象里,并没有魏闳被俘之事。但攻打吴氏之事倒是有的,只不过好像是明年的事。这辈子皇帝继位提前了,其他事提早提上议程也理所当然。
那次征吴,无论是父兄还是魏阙都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还得了大胜。宋嘉禾心下稍安,起身前往温安院。
“你都听说了?”宋老夫人柔声道。
宋嘉禾乖巧的点点头,偎依到宋老夫人怀里:“二哥还未归来,父亲就要离开。”
宋老夫人轻轻扶着她的后背:“在其位谋其政,待这天下承平便好了。”自打次子从军,隔三差五便要出征,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从容,她已经习惯了,孙女也得慢慢习惯。天下承平四个字说来简单,真要做到快则三五年,慢则几十年都保不准,魏阙那身份那野心注定不能置身事外。
“祖母,我想去一趟皇觉寺为父亲求几道平安符。”
宋老夫人自然无不应允,扭头对珍珠道:“你去齐国公府问问世子夫人,今日可有空闲,要不要一道去皇觉寺。”
老祖母有请,温氏就是再忙也是有空的,何况她本就闲着。齐国公府虽大,主子却少得很,连带着家务也少。婆婆林氏病着,也无须她端汤递药,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丈夫出征,温氏就闲了。
温氏过来后,祖孙三便坐上马车前往皇觉寺。
好巧不巧,在大殿外,遇上了同样前来祈福的太子妃庄氏和燕婉,皇觉寺是皇家寺庙。
庄氏此次前来是为还愿,之前魏闳被俘,她曾来皇觉寺许愿,若魏闳平安,她愿为菩萨重塑金身。目下愿望成真,庄氏不敢食言,故而亲自前来还愿。
燕婉与庄氏即是表姑嫂又是未来妯娌,关系向来好,便主动要求陪她一块过来。
宋老夫人微笑道:“太子妃虔诚,佛祖定然保佑。”
庄氏轻轻一笑:“借您老人家吉言。”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宋嘉禾身上,色若春晓,清新袅娜,一阵不见,她出落的更昳丽了一些。
气色饱满,双眼灿然,神采奕奕。魏阙平定河间之乱,还救下太子,连立两功,她作为未婚妻岂不欢愉。
反观她,牵肠挂肚于魏闳安危,形容憔悴。便是知道丈夫转危为安,可想起这一次被俘造成的后果,亦是忍不住惴惴不安。
现今,皇帝发兵征吴,说不定,魏阙又能立下一大功。忽然之间,庄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迎着庄氏的目光,宋嘉禾微微一笑。
庄氏也笑了下:“我们出宫有一阵,也该回去了,姨婆慢来,我们先行一步。”
宋老夫人便对庄氏道:“太子妃慢走。”
燕婉朝宋老夫人屈了屈膝。
宋嘉禾与温氏也向庄氏行礼。
起身时,温氏忽觉胃里一阵翻腾,随即晃了晃。
宋嘉禾眼疾手快扶住温氏,见她脸儿发白,惊问:“二嫂,你怎么了?”
温氏捂着嘴干呕两声,说不出话来,勉力扶着宋嘉禾站稳。
宋嘉禾更急,她二哥出门前可是拜托过她的,新娘子才进门,他就出征,十分愧疚,怕她人生地不熟的,遂拜托宋嘉禾多多照顾,尤其是在宋老夫人面前。
相对于宋嘉禾的着急,宋老夫人心念一转就想到了喜事上头,算算日子也差不离,对朱嬷嬷使了一个眼色,朱嬷嬷略通歧黄之术。
朱嬷嬷会意,上前扶了温氏,顺手一搭脉,喜动于色:“恭喜老夫人,恭喜世子夫人,这是喜脉!”
捂着嘴的温氏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欢喜的傻了。
宋老夫人喜笑颜开,双手合十对着大殿里的菩萨拜了拜:“菩萨保佑,菩萨显灵。”老人家信佛,这孩子是在菩萨面前诊出来的,只觉得这孩子福泽深厚。又联想到了出征的儿孙,觉得这是一大吉兆,儿孙定然能够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念完佛,再看温氏,宋老夫人眼神更和善温柔:“可见还年轻,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以后就有经验了。”
一句话说的温氏红了脸,她轻轻摸上平坦腹部,想起远在河间的丈夫,心头忽然满满登登,不知被什么填满了。
宋嘉禾喜出望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她这记性,她宝贝侄儿可不就是明年六月出生,算算就是这会儿有的啊。
“二嫂,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今天可走了山路,”宋嘉禾懊恼:“早知道我就不提来上香了。”
“我没事,哪有这么娇贵的。”温氏拿帕子按了按嘴角。
“头三个月还是要当心些。”宋老夫人含笑道:“现下你气色不好,赶紧去厢房歇一歇。”
知道是太婆婆一番体贴,温氏便点头应了。
“恭喜表弟妹。”庄氏笑容如常,捏着帕子的手却不受控制的用力。她进门八年了无音讯,可有人新婚里就怀上了,同人不同命啊!
温氏一惊,微微敛笑又不敢太刻意:“多谢太子妃。”
庄氏觉得脸上肌肉有些发僵,遂点了点头,继续离开。
燕婉紧跟而上。
出来后,燕婉握住庄氏有些发凉的手,柔声道:“大表嫂福泽深厚,定然能够心想事成。”
燕婉真心感念庄氏对她的恩德,从去年来京路上她无意之中害的魏歆瑶坠楼之后,柯皇后就不待见她起来,虽然不过分,但是下人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来。为此,她少不得受了一些委屈,亏得庄氏暗中帮她几把,才不至太过可怜。
她由衷盼着庄氏好,庄氏好,也意味着魏闳好,她和魏闻也就好。魏闳魏阙哪个更亲,她心知肚明,更不必提她对宋嘉禾有心结在,就更盼望魏闳好了。
庄氏苦笑一声:“表妹好意,我心领。”又温柔的理了理她的鬓发:“嫂子跟你说句体己话,趁这两年守孝,你好生调养身子,出了孝正可为咱们这一脉开枝散叶。”庄氏抿了抿唇:“将来也好抱一个给……”
庄氏突然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握了握燕婉的手。
被开枝散叶四个字弄得脸红心跳又加速的燕婉,再听庄氏之后的话,心跳如擂鼓,大表嫂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燕婉登时心乱如麻。
待庄氏一行人身影消失,宋老夫人悄无声息一叹,这也是个可怜人,被魏闳拖累了。
“先去厢房吧!”
诸人便先去厢房,稳妥起见,宋老夫人还请来寺中擅长歧黄之术的僧人,被告知安然无恙之后,才彻底放了心。
这一通折腾下来,庄氏脸色也恢复正常了:“祖母,我都好了,咱们这就去上香吧。”
宋老夫人恐她劳累,可想着这孩子托菩萨洪福,不去拜一拜,未免说不过去,再她脸色红润,便道:“若有不舒服,你可别强撑着。”
“祖母放心,我不会拿身子开玩笑的。”温氏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