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宋嘉禾只能垂头丧气地扒了一把头发,生无可恋地栽回床上,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松香。
还有手!宋嘉禾盯着自己的双手,比她的手大了一圈,小麦色的皮肤,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薄薄的茧。
安娘皱了皱眉头,担忧,“姑娘,你怎么了?”
宋嘉禾撩开帷帐,探出脑袋,“我没事!”好不容易梦到小时候,竟然还是想不起对方长什么样,她都要被自己给蠢哭了。
安娘盯着她乱糟糟鸟窝似的头发发愣。
宋嘉禾若无其事的压了压头发,不高兴,“做了个梦,可我想不起来细节,气死我了!”对于当年的事,安娘一直愧疚的不行,觉得若是那天她不生病而是跟着出门,哪至于让她走丢了,遂宋嘉禾并不想告诉她具体内容,省得她又自责难过。
安娘好气又好笑,“姑娘可真是个孩子,这有什么好气的。”
宋嘉禾朝她甜甜一笑。
梳洗过后,宋嘉禾便去沉香院向林氏请安。
坐在上首的林氏脸色不大好,自然是为了宋嘉卉,倒不全是因为她受伤,毕竟伤的也不算严重,而是宋嘉卉断断续续的哭诉。
卉儿哭的那么伤心,大半是因为在魏阙面前丢了脸,觉得没脸见他了。
林氏愁肠百转,自打两年前在雍州见了魏阙,卉儿就着了魔似的,闹了一通被他爹骂了一顿才算是消停下来,且魏阙也离开了雍州。然而她再看别人就要拿来和魏阙比,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也不会蹉跎到现在。
昨晚,卉儿都直接央求她了。
在林氏看来,魏阙倒是个好女婿的人选,有能力有手腕,家世也好,模样也好,就是性子冷了点。不过冷性子的人有冷性子好,如宋铭,从不沾花捏草。她这辈子没受过姨娘姬妾的苦,自然不想女儿遭罪。
林氏瞧着魏阙倒是和丈夫有些像,值得托付终身。
可也正因为看着样样好,才难啊!
自古以来,婚姻都要讲究门当户对,不仅仅只门第相当,还得个人条件旗鼓相当。
林氏没法昧着良心说卉儿条件比魏阙差不了多少,女儿的确被她宠的太过任性了,她这性子低嫁更好。
昨天她委婉说了魏家情况太复杂了,两重婆婆,又有一堆妯娌小姑。可卉儿听不进去,还说什么大不了外放不就好了。
可把林氏愁坏了,好不容易才敷衍了过去,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林氏愁的一宿没睡好,幸好宋铭在军营里,否则自己怕是瞒不过他。丈夫知道了,必然要动怒的。
“二妹情况不好了?”宋子谏出声询问,思来想去也就宋嘉卉的事能让林氏这般担忧,可昨儿他去看望时,说的是问题不大。
林氏揉了揉眼角,“不是,她情况尚可,休养一阵就好。”看一眼静静坐在一旁的宋嘉禾,她想说点什么,可又找不着话来。
宋子谏便道:“如此,母亲也别太担心了。”
林氏点了点头,忽而道:“倒是有桩喜事要和你们说下,昨儿收到信,你们季表哥大概三天后能到,说来也有四年没见他了,也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说着说着林氏心里微微一动,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一直垂眼看着指尖蔻丹的的宋嘉禾眨了眨眼,眼眸一点一点亮起来,嘴角也微微上翘。她知道他会代表季氏前来贺寿,可具体哪一天来的,却是忘了,毕竟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想来越发风神俊秀了。”宋子谏想起了四年前见到的季恪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几年也听了不少他的事迹,辅佐姨夫平定冀州内忧外患,奠定了季氏在冀州的地位。
梁王一直想拉拢季氏,季恪简身为季氏继承人亲自前来贺寿,其中内情怕是不简单。
提起娘家亲人,林氏满脸含笑,“这孩子打小就风姿好。”
宋嘉禾借着帕子的遮掩按了按嘴角,让自己别笑得太骄傲。忽的,她手顿了下,眉毛瞬间耷拉下去,骄傲个鬼哦,他又不记得她了。
心好痛!
“六姐。”宋子谚纳闷的扑到宋嘉禾膝盖上,仰着圆脑袋看她。
宋嘉禾整了整神色,捏了把他胖乎乎的脸蛋,觉得心情好了点,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宋子谚也不躲,黏糊糊的趴在她膝盖上,“六姐昨天买的小糖人真好吃!”他因为年纪太小不被允许出门,幸好宋嘉禾买了一堆小玩意小吃食的回来弥补了他受伤的心灵。
“好吃啊,下次再给你买。”宋嘉禾爽快道。
宋子谚暴露出真实目的,“我要自己买,今天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出门?”
宋嘉禾宠溺地捏他鼻子,笑,“这你都知道了。”今天她要陪宋老夫人去珑月庵上香,顺便看望宋嘉音,一同去的还有宋嘉晨和宋嘉淇。
宋子谚嘻嘻一笑,抱着她的腰开始撒娇,“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很乖的。”
宋嘉禾假装沉吟了会儿,“你问下母亲同不同意?”
宋子谚扭头眼巴巴地看着林氏。
林氏笑了下,今天不比昨天鱼龙混杂,且有宋老夫人在,遂林氏也放心,便点头,“你要听你六姐的话知道吗?”
宋子谚欢呼了一声,又点头如啄米。
如此,请过安之后,宋子谚就兴高采烈的跟着宋老夫人出了门,还闹着要骑马,不过很快就被宋嘉禾压制下去。
小家伙委委屈屈的趴在窗口,转眼就被沿途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又叫又笑。
大半个时辰后,祖孙五人抵达山脚,宋老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遂坐了滑竿。宋嘉禾几个年轻体力好,这点山路不在话下,就免了。宋子谚精力更是旺盛,要不是宋嘉禾扯着他,早就跑没影了。
一行人说笑着往山上去,中间宋嘉禾数次把跑偏的宋子谚拉回来,这小东西,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
到了珑月庵,宋嘉禾出了一层薄汗,恨恨的用手按了按宋子谚的脑袋,换来小家伙没心没肺的大笑。
宋嘉禾眉头一挑,双手捧着他的脸往中间一挤,挤成公鸡嘴。
宋子谚哇哇大叫。
宋老夫人乐呵呵的看着姐弟俩胡闹,要踏进庵堂了才含笑道:“好了,佛门清净地不得喧哗。”
宋嘉禾这才放过宋子谚。
宋子谚哧溜一下跑到宋嘉淇身边,朝宋嘉禾做了一个鬼脸,“六姐坏。”
“下次不带你出来玩了。”宋嘉禾发大招。
宋子谚大急,眼看就要没骨气地跑回来撒娇,被宋嘉淇一把拉住了,“没事,八姐带你玩。”
宋子谚登时得意洋洋,要是有尾巴肯定摇起来了。
宋嘉禾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不再逗他。
在大殿里她们见到了明惠师太并宋嘉音。明惠师太一如既往的仙风道骨,令人心悦诚服。
宋嘉音气色比上次来时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宋子谚头一次见到出家后的宋嘉音,难免好奇,愣愣的看着她,似乎认不出来了。
宋嘉禾赶紧拍了他一下,宋嘉音却是神色如常,还朝宋子谚打了一个稽首,宋子谚更懵了,愣眉愣眼的叫,“大姐?”
宋嘉音平和一笑。
宋子谚傻乎乎的笑了笑,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不好意思个啥。
上过香,宋老夫人和明惠师太一道离开,宋嘉禾则把青书青画都派过去照顾宋子谚,加上他自己的丫鬟婆子,簇簇拥拥一大群,这么多人总能看住他。
“你们带他在庵堂里转转,不许出去。”宋嘉禾叮嘱。
青书青画连同奶娘一起应是,宋嘉禾这才放心离开。
姐妹四人便去了宋嘉音的房间,里面一如既往的简朴,空荡荡的看得人心下恻然。
宋嘉淇说起高兴的事来,头一件事就是昨天宋嘉卉出的丑,宋嘉卉那一摔简直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她长这么大,反正是没见人这么摔过。
宋嘉音笑容不变,并无欢喜之色。
宋嘉淇挠了挠脸,求救的看着宋嘉禾,大姐不是和二姐合不来吗?
宋嘉禾想现在的宋嘉音哪是之前的宋嘉音,遂她另起话题,“本来大嫂也要过来的,不过大嫂刚刚诊出身孕,所以不方便过来。”
宋嘉音喜动于色,“大嫂有身孕了!?”宋子谦及冠之年,却至今都无一儿半女,宋嘉音岂能不激动。
宋嘉晨点头,也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是啊,一个多月了,大嫂还特意让我带话给大姐,等她坐稳了胎就来看你,这次还让我捎了不少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既惊且喜的宋嘉禾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随后她们又说了一些家里的事。一直说到了宋嘉音要去听经的时辰。
宋嘉禾三人便与她分开,去找宋子谚。
宋子谚正也要来找她们,庵堂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他听人说后山好玩,正抓耳挠腮的要出去,奈何没有宋嘉禾的允许,他根本出不去。
见了宋嘉禾犹如见了糖果,冲上来就喊,“六姐,我要去看松鼠。”
这个小小的要求,宋嘉禾自然不会拒绝。宋嘉淇和宋嘉晨对松鼠没兴趣,两人更喜欢后山的瀑布,凉爽又舒服。于是四人约好回庵堂的时间,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宋老夫人正在禅房内与明惠师太谈经论道。
一些疑惑在明惠师太的点拨下,醍醐灌顶。宋老夫人笑,“还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明惠师太淡淡一笑,“你身在红尘,这些自然不明白,也无须明白。”
宋老夫人看着她,目光渐渐怅然。一些事她的确永远都想不明白,譬如她为何在大好的年华遁入空门。
昔年的崔氏三娘,美貌倾城,才华横溢,想娶她的人从城东排到了城西。就是她兄长都暗中思慕,托她牵线拉媒。
可惜啊,这些个青年才俊,三娘一个都没瞧上眼。崔家长辈心急如焚,她倒是老神在在。
她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她一定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否则宁肯出家也不将就。
万不想一语成箴,三娘在十八岁上剃度出家。
消息一出惊呆了一群人,更是引得无数人黯然神伤,他们想不明白为了什么。
宋老夫人也不明白,她何至于出家,不过是一男人罢了,还是个江湖游侠儿。
前几日宋嘉禾告诉她,她在珑月庵附近遇见了无尘和尚,宋老夫人心绪微乱,他竟然还有脸出现。
明惠师太静静看着宋老夫人,她心乱了。
宋老夫人笑了下,“我有些闷了,去看看荷花?”三娘知道还是不知道,重要吗?都过去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
明惠师太轻轻一甩拂尘,微微一笑,安详又平和,整个人恍若带圣光。
珑月庵以西有一片松树林,地势高峻,可俯瞰庵堂。
一苍翠遒劲的迎客松冠顶发红,乍看过去还以为松树开花,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人,着赤色袈裟,盘腿而坐。
魏阙抬头,微眯着眼看树顶,片刻后低下头,继续打坐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倏尔睁开眼,就见无尘轻飘飘落下来,如同一片树叶落地,脚下枯叶分毫未动。
“我走了,不要太想我。”无尘不正经的声音响起来。
魏阙神色波澜不惊,师叔向来行踪不定,来去无影。唯一可循的踪迹就是这二十年来每年夏天都会到武都小住半个月,所谓的小住,其实也就是住在这片松树林里。
原因魏阙猜到几分,又觉不真实。昔年名动天下的刀客竟然为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魏阙起身,“您慢走!”
无尘和尚惫懒的伸了伸懒腰,冷不丁道:“小子,你有心事?”
魏阙垂眸不语。
无尘和尚浓眉一挑,神色变的极为复杂,“送你一句金玉良言,世间万千事都是一个理,决定了就不要犹豫,放弃了就不要后悔。要不然哦,哭的还是自个儿!”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远去,眨眼之间消失在视野之中。
魏阙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渐渐紧皱。直到一声惨烈的惊叫将他唤回神。
宋子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愣愣的看着手心里膘肥体壮的虫子。刚刚他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了过去,动作比兔子还快,伴随着一道凄厉的惊叫声响彻树林。
宋子谚咽了口唾沫,默默的后退一步,好像闯大祸了!
余惊未了的宋嘉禾怂哒哒地扶着青书的胳膊,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小混蛋,居然把虫子举到她眼前,她眼前!
被宋嘉禾那用完了一整年份的尖叫吓懵的青画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捏起宋子谚手里的胖虫子就扔得远远的。
没了‘护身符’的宋子谚见他姐脸不白了,腿不软了,开始撸袖子了,福如心至,撒腿就跑,“救命啊!”
虫子有什么好怕哒,生气的六姐明明比虫子还可怕!
第30章
闻声寻来的魏阙就见姐弟俩在树林空地上追逐。宋子谚人小腿短,速度却不慢。好几次宋嘉禾差一点就能逮着他,可他身子一扭就跟条泥鳅似的溜走了。
细看两回就能发现是宋嘉禾手下留情,逗着宋子谚玩。
魏阙嘴角弧度不觉大了些,冷不丁想起无尘师叔临走的那几句话,嘴角又一点一点的沉下来。
“抓不着,抓不着!”蹦蹦跳跳的宋子谚又笑又叫,得意洋洋。
宋嘉禾挑眉一笑,还得意忘形了!真以为她抓不着他!
宋嘉禾加大步子,不妨刚跨出去的右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登时一个趔趄。亏得她学过几招,使了一个巧劲,堪堪要站稳,就觉眼前掠过一道黑影,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收势不及,宋嘉禾一头撞进了对方怀里,鼻子撞在硬邦邦的胸膛上,顿时飙泪。
石头做的不成,宋嘉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抬头,猝不及防之间对上魏阙黑漆漆的双眼,愣住了,“三表哥!?”
魏阙垂眸看着她,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因为泪水格外莹润,眼底氤氲着雾气,毛绒绒的睫羽亦是湿漉漉的,显出别样的瑰丽。
宋嘉禾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她挣了挣胳膊想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生的高大魁伟,站得近了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似的。
魏阙松开手,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宋嘉禾当即就觉得那种逼人的压迫感淡了许多,她稳了稳心神对魏阙屈膝道:“谢谢三表哥。”说完又觉得自己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好像就是谢谢,不由有些古怪。
魏阙淡淡一颔首,缓声道:“路面崎岖,小心为上。”
山风掠过,树林簌簌作响,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有一片落在了宋嘉禾的头上。魏阙指尖轻轻一动,又归于平静。
宋嘉禾浑然无所觉的回道:“多谢表哥关心。”她眼睛转了两圈,问他,“三表哥和无尘大师一块来的?”
魏阙看她一眼,点头。
宋嘉禾甜甜一笑,“你们在做烤肉?”那天无尘大师说,他每次找魏阙就是为了吃肉,他也就这一个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