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我想要供出你,是她们一早就查出来我们的那间宅子,说我和你有来往。可我一再说明清楚了,我们俩人之间是清白的,奈何那些官狗都不信我!对不起,我连累你了。不过你放心,等回头她们再审问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拼劲全力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
“没用的,不必解释。”辩机道。
江林不解地看着辩机。
辩机这才转眸正经去看江林,眸子里蒙着一层水光,这让他俊朗的容颜更招了几分怜爱。
“我们之间就是没有关系,我也死定了,所以你不必为此纠结。”辩机说罢,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的面容极其哀伤,目光里透着看透生死的意味,这让江林更加疑惑。
江林:“可是你怎么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和高阳公主的事败露了。”辩机点到为止。
江林的眼睛再再次瞪圆了,“你说什么,你和高阳公主——”
辩机回看江林,反倒让江林有些心虚,挠挠头,躲过了辩机的目光注视。
“对不起,我是真没想到。”
“没关系,我同样也没想到你会杀人。”辩机始终没有挪开注视江林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看破。
奸情与杀人比起来,自然还是杀人厉害。
江林惊诧之余,自觉还是无颜面对辩机,遂用双手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看辩机一眼。“我、我那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因为那付家兄妹欺人太甚。辩机大哥,你一定要想信我。”
“嗯,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们都命苦,从小就受委屈。”辩机叹一声,转身走到稻草堆边上,他随意用手划拉几下,就直接躺在了上面,也不管脏不脏,乱不乱,似乎已经把这些都置在身外了。
“那你和高阳公主的事,也是身不由己么。我听说高阳公主这个人性子很骄纵,最是泼辣,不容人反抗。她是不是看你长得好,就——”接下来的话江林没敢说,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辩脸上有很明显的厌恶表情。
辩机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必再说这些。而今公主人已经离开长安,而我则在这里等着受死。”
江林张了张嘴,皱着眉,眼看着辩机心疼不已。她再一次凑到栏杆边,紧抓着栏杆,只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从缝隙里挤出去,蹿进辩机那边的牢房里去。
“不管怎么样,现在有我陪着你。我们这也算是患难兄妹了,不能同生却能同死。”
辩机点了点头,微微笑着看江林,“确实如此。”
“辩机大哥。”江林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就把手伸向辩机。
辩机愣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走到距离江林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江林当即就紧紧地握住辩机的手,眼睛里的泪水随即就哗哗落了下来。“这种时候说这句话可能不太对,但却是我心里真真正正的想法,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开心的时候,能够和你一同死,至少我们黄泉路上不会孤单了。”
“我死不足惜,毕竟我犯了戒律,又和那样的人物有干系,难逃一死。倒是你,如花般的年纪,好好地为什么会动杀念?”辩机问。
江林抿着嘴角,低下头,“付家三郎觊觎我的美色,一直想强占我,几番推拒不成,我便一时情急就下了杀手。”
“那她妹妹呢?”
“她妹妹是帮凶,而且陷害我不成,还想陷害别人。这对不干净的兄妹早就该死,不该留下来污浊这个世间。”江林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透露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情绪,凶狠中掺杂着愤怒,后槽牙狠狠地咬在了一起,以至于两腮的肉紧紧地绷着。
“你可以离开付家。”辩机道,“难道没机会离开么?”
江林愣了下,“可我为什么要躲,明明犯错的人不是我,错的是她们!”
辩机惊讶地打量江林,很讶异于她的回答。
“辩机大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江林敏锐地发现辩机的变化。
辩机摇了摇头,“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讲过,你自小就是在山寨里长大,一直受辱委屈着,后来好容易得以逃出来。”
“嗯,好不容易的。”江林附和叹道。
“所以我便想你这命来得不容易,却因为杀两个败类就把自己赔进去,实在不值得。可怜的孩子!”辩机双手合十,念几句经,为江林祈福。
江林眼睛不舍地望着辩机,笑了笑,“没关系,早说了,而今有辩机大哥和我共死,我已经很知足了。”
“都说人在死之前,说一说往生的杀戮,就可化解一切戾气,干干净净去,再干干净净投胎。等你下辈子的时候,定会一辈子都活得干净,不会再有而今这样的遭遇。
不管那付家兄妹对你如何不好,你杀人总是不对,就要化解戾气。不过我不明白,你刚刚把事情都和我坦白了,我也为你念经超度,可是你身上的戾气为何还是有很多?”辩机说罢,就盘腿坐着,双手合十对江林念起来。
江林一听“干净”二字,很紧张地点头,忙谢过辩机。不过听说她的戾气还没有消干净,想起来自己还有事,不确定地问辩机,“一定要把自己这一生犯下的杀人之举都说出来才行?”
“当然。”辩机张开眼,看着江林,“你还有事没交代?便都好好说出来,也不必怕什么,你我都是要一同赴死的人,还在乎什么秘密么。”
江林想想也是,就把她当年在山寨里的所作所为告知了辩机。
“当时我和惠宁、安宁三个人,都恨透了那些水性杨花的尼姑,也更可怜她们堕落到那般境地。我们就用乌头山上长得一种毒果子,磨成果浆,一点点给她们下药,想让她们早死超生。辩机大哥,我们真的是出于好意。当时我阿娘偷偷和我哭的时候,也曾说过,过够了在山里被糟蹋的日子,宁愿死了一了百了,但无奈没有去死的勇气。我们三个小孩子这才把忍辱负重,背负罪孽,就为了帮她们解脱。”
“是谁告诉你,杀了她们,对那些尼姑们来讲是解脱?”辩机问。
“没谁。”江林怔了下,才回答。
“是谁告诉你们,将她们都杀死就是解脱?”辩机口气严厉了,又问一遍。
“真的没谁。”江林回话的音量又小了半分。
辩机愣着一张脸,万般失望地看着江林,“真没想到,刚刚说什么患难与共,一起赴死的人,转头连个实底都不愿和我交代。我还存着什么要给对方超度,净化魂魄的想法,可谓是愚蠢至极。”
辩机说罢背过身去,不再理会江林,自顾自地念经。
“我说,我知道辩机大哥是为我好,是我不对。只是这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是我们三人以前在乌头山的时候,有个自报奋勇要来做山匪的少年。十多岁,人长得很俊俏,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说起话来像是个小大人。来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身上还带着血渍,但笑起来牙齿白白的,很好看。他和我们说,唯一养大他的母亲,被宗族逼迫自尽在家中了。他恨那些人,不想被大伯领走,就拿刀砍了大伯的手,跑来要当山匪,发誓要长大后去报仇雪恨。后来他就留在山里了,给山匪们做些打杂的活儿。他和我们三姊妹时常在一起玩,一起聊天。他好厉害,每句话都能说到我们心坎里,知道我们三人心中最难最痛的所在为何,也总是能三言两语地开解我们。我们三人都爱和他说话,也喜欢把心理事讲给他听。后来他告诉我说,人不能活得太窝囊,既然觉得桌子上蒙了灰尘,何不尝试一下,将灰尘擦走?也是他告诉我们,乌头山上有一种果子,羊吃上两口,就会咽气。”
“他叫什么?”辩机忙问。
江林:“江良,我们都叫他阿良。他在山寨里呆了半年,再后来有一天,山寨里来了人,说是他的舅舅,要把他领走,为感谢山寨养他,还留了几匹绢帛作为酬谢。”
“看来你很佩服他,你而今的姓氏就是从了他的?”辩机惊讶地感慨道。
“不错,我对阿良早已经佩服到骨头里了,”江林坦率道,“他人很好,真的很好,体谅我的每一个心思。像兄长又像父亲一般,能在我痛苦无助的时候,安抚我。他还教会我了我很多做人和处世的道理,这世上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对我好过。”
“奇怪,我记得你刚刚说,那时候他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怎的会让你们有父亲的感觉?”辩机疑惑问。
“我也说不清楚,总归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三月的暖阳,热乎乎的,他每个眼神每个笑,都能照得人心暖。我们三女孩都很喜欢和他相处,后来还是惠宁先下手杀了个尼姑,争抢着邀功,得了他褒奖,我和安宁才不甘落后,也动了手。想想那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句赞美,但就是什么都愿意做,而且很容易就开心。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下药的时候,紧张地等待,恐慌,最后听说人死了,失神不信,最后觉得刺激的经过。反应过来这一切之后,心情瞬间变得和以前不同,越来越放松,才发现什么才叫活着。
对了,他还教我们识字,就在短短的半年内,他每天教我们十个字,都是常用的。跟我们说,以后他若离开了,就会用他教过的这些字和我们写信,我们三人当时都学得很认真。后来他下山了,果然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在约定地方留信给我们。”江林说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带笑。
“那现在呢,你和江良可还有联络?”辩机急忙问。
江林直摇头,“早就没有了,他走之后,我们书信联系了一年,他就和我们告别了,因为他的舅舅要带他南下。”
“所以至今日,你们都再没有见过?”辩机又问。
江林点了点头,遗憾道:“是啊,也不知他而今变成了什么样子,倒是想见,却不得见。”
“一个唆使你们去杀人的人,你竟然会觉得他像兄长,有父亲般慈爱……”辩机吃惊不已,万万没有想到,世间还会有这样奇怪的事发生。
“什么‘唆使杀人’,我早和你说了,是那些尼姑不干净,早就该解脱,我们三个不过是帮忙,宁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让她们早点摆脱痛苦,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下一世。这不是谋杀,是对她们真正的孝顺。”江林说到这里,已然警惕到辩机的想法似乎和自己不同,看辩机的眼神也变得没有之前那般温柔,“我一直以为除了阿良,你是最为了解我的,却没想到你和那些俗人一样,也觉得我是疯子。”
“你就是疯子,而且是个恶心人的疯子。”辩机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对江林的厌恶。
江林怔住,反应过来时,面目狰狞,双眼暴突,狠狠地瞪向辩机,“枉我从前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么想我,我真是瞎了眼了!啊,对,我怎么忘了呢,你早就不干净了。我还当你是被高阳公主胁迫,不得已才会……以为你心好歹是个干净的。万万没有想到,你也是个脏的,该死!”
“呵。”辩机猛然间听到江林忽然这么咒骂自己,倒是有些不适应,但也做好了心里准备。死亡都可以面对了,一个疯子的几声谩骂又怕什么。
辩机干脆就躺在稻草上,手枕着胳膊,不吭声。
江林还在骂,骂得嗓子哑了,见对方不为所动,江林就气急了,抓着地上的土朝辩机那边打,疯狂的踢着牢门。衙差们赶忙用棍棒从牢房外戳打江林,那边又把辩机从牢房内押了出去。
李明达早已经早牢房后听到了所有对话,这时候转身朝正堂去。
不久后,衙差特来问李明达是否还要见辩机。李明达摇了头,打发人将辩机送回京兆府即可。
“私下里小声告诉他,他的那句话我一定帮他带到。”李明达特意打发田邯缮去交代此事。
田邯缮应承,跟着那衙差去了。
李明达随后将江林所透露的关于神秘少年江良的线索都写了下来,随后不久,房遗直再来的时候,李明达就将这些内容拿给他看。
房遗直看过之后,蹙眉,直摇头,“该不会是真名。”
“何以见得?”李明达问。
“此人当初是主动上山,呆了半年之后,又是有人主动带人领他离开,而且还拿着绢帛做谢礼。这个事情,乍看下去还不算错。”房遗直分析道,“但当初所谓母亲被逼死,他逃到山上要做山匪要报复他大伯的这些目的,到后来都没交代了。而且这少年在与江林等人相处的时候,也没有提及丝毫有关于他复仇的事。为什么?因为这不过是他当初上山的借口,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时间长了,自然就容易把当初信口胡诌的借口给忘了。”
第145章 大唐晋阳公主
李明达:“三四年前,十多岁的少年,样貌俊朗,贵族出身,可轻易抓人弱点,看破人心。”李明达总结道,“名字虽是假的,但若与明镜司近来发生的案子相联系,人就从咱们内部排查,倒是很容易猜出个七八来。”
“贵主在说萧锴?”房遗直问道。
李明达把谨慎地目光投向房遗直,蹙眉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很像是他。他家中情况多变,三四年前,刚好是他父亲萧瑀被贬离长安的时候。年纪上符合,性子也符合你之前所分析的那般,是个温和不算太出风头的人。再有,季望的案子,当时知情的人就只有我们几个,我、你、魏叔玉、尉迟宝琪、狄仁杰、崔清寂和他,目前看来其余四个嫌疑都不大,只有他。”
“公主别忘了,当时知情的还有很多侍卫,也包括程处弼在内。”房遗直提醒道。
李明达怔了下,转眸看着房遗直,“你怀疑程侍卫?”
“这种时候是任何可能都不能放过。我们连萧锴都怀疑了,程处弼如何不能?在我看来,所有涉事的人都应该重新排查一下,以免出现疏漏。”房遗直反问。
李明达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我觉得程处弼的可能很低,他一直随身侍候我,时常候命于深宫之中,鲜少有工夫离开去联系谁。”
“可随随便便就把季望、江林等四人挑唆成为穷凶极恶之徒,本身就不简单,不能用普通的想法来衡量,还是要找人调查一下三四年前他的情况。”房遗直解说道。
李明达紧锁眉头,点头附和,随即托着下巴冥思了一阵,然后呆呆叹道,“怀疑所有人的感觉真的是……”
房遗直:“这是很必要的一步,清白的就不怕被查,他们会理解公主。”
“我会叫人调查程处弼这段时间的情况,也包括三年前他在哪儿做什么。宝琪那里,你最清楚,你觉得如何?”李明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