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垂着眼眸,趴在桌子上不说话。
房遗直见她这般,想了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来,放到李明达跟前。
“这是什么?”李明达好奇看一眼,就伸手将盒子拿到自己眼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头金兕,翘起的单角特别倔强,看起来不屈不挠。
“雕工倒是精致。”李明达叹道。
“闲逛时偶然瞧见,顺便就买了。”房遗直道,“贵主若喜欢,便送给贵主。”
“为什么是金的呢,”李明达把玩这尊小金兕,“没别的意思,我以为像房大郎这样讲气节的君子会更加喜欢玉。”
“金不坏,”房遗直看着李明达,不急不缓地解释道,“兕为强壮的猛兽,岂能用玉雕。玉,易碎。”
李明达惊讶了下,没想到自己随口的感慨,房遗直竟然早已经深思熟虑过。她探究地打量房遗直,眉宇间疑惑加重。
“你是特意给我买的,我知道。”
房遗直没说话,大概算是默认了。
“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李明达直白问,“很多事,你本可以不必插手,自招麻烦,但你却格外用心帮我。就如当下我五姐的事,你便是如此。”
“十九郎莫非忘了,当初是您要与我结交为友。”
“记得,当然记得。不过,你是无奈之下被我强迫。对了你对朋友都这么好么?”李明达问。
“嗯。”
李明达恍然,“难不得人家说你人缘好,深谙御人之术。今日我算见识了,是个厉害的,叫人佩服。”
“十九郎谬赞了。不过是徒有虚名,但遗直能有幸和十九郎为友,却是遗直此生修来最大的福分。”房遗直道。
前半句话没什么毛病,但后半句话,李明达总是听着有点别扭,又说不出那里别扭。
“我今天没准备什么东西,和你交换朋友之礼,改日送你。”李明达道。
房遗直点点头,倒一点都不客气。
“今天多亏你告诉我,不然我五姐的事,我大概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了。”李明达心里到底放不下这事,起身和房遗直告辞。
房遗直也知道李明达的想法,送她离开茶楼,直至目送她骑马的身影消失,才算作罢。转头回了房间,就见尉迟宝琪倚着窗户笑。尉迟宝琪看见他回来了,忙请功求奖赏。
“瞧我有眼力吧,刚刚是故意显得自己忙,到处走,就为给你俩单独相处的时机。怎么样,跟没跟十九郎说?”
“说什么?”房遗直似不懂尉迟宝琪的话一般。
“说你喜欢她啊,心悦她,从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她非凡的姿容迷住了,此生非她——”
“什么人!”随从感觉到门外有人,推开门,却只听到蹬蹬地下楼声。
尉迟宝琪去看了下,却没瞧见什么异常之人,疑惑地回来,挠了挠头,“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好在我们刚刚的谈论没有提名讳。”
房遗直起身,“既然被扰了兴致,我们改日再聚。”
“嗳,你这就要走啊?”尉迟宝琪话音落时,已然不见房遗直的身影。
……
李明达抓着金兕来到长乐公主府,看着府内挂着的丧幡,忽然觉得十分讽刺。
长孙冲得知她来了,立刻邀请李明达进屋。
“昨晚她人走了,我回府的时候,她人就不在了。”长孙冲直接坦白道,和李明达讲了昨晚的经过。
“该是错过了,我看得出她是在乎你的,若知道你昨天想挽留她,她该不会那样走。”
长孙冲皱了下眉,“而今看来她是走对了,不然我定会终生后悔。”
“怎么?”李明达不解看他。
“刚得了消息,高家二郎失踪了。”
长孙冲所言之人,正是高正风,乃是当今吏部侍郎高季辅的次子。年纪十六,容颜俊秀,颇有风华。此人样貌虽好,但是没什么大才华,脑袋空空,而且其父吏部侍郎的身份,与长孙家、房家等高门勋贵相比,也不值一提了,所以他在长安城的贵公子之中还叫不上名。
李明达不知此人,听长孙冲介绍之后,又瞧他面色不佳,恍然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五姐她昨夜走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高正风?”
长孙冲眸色深深,回看李明达,只道了句:“不确定。不过确有人目击,当时高正风在夜里离府,上了一辆很不错的马车,朝城南去了。”
“姐夫,你节哀。”
第66章 大唐晋阳公主
长孙冲一怔,对上李明达的眼,有点无奈地扯起嘴角,似笑非笑。
“父亲前几日叫人查了汝南公主的死因。”李明达突然冒出这句话,意在试探长孙冲,“莫非她的死有内情?”
长孙冲也不做隐瞒,“当年你五姐仗着圣宠,在诸姐妹之中十分嚣张。汝南公主对此最不服气的,在背后说了她的闲话,被她给知道了,遂被她带着人泼了冰水给欺负了。谁知这一着凉,人就没了。”
李明达:“五姐和你说的?”
“不是,是另一人。”
李明达立刻明白了,这“另一人”八成应该就是指遂安公主。
李明达知道长孙冲此刻需要安静,遂不多做打扰,这就告辞。此刻也说不了别的,临走时,只是嘱咐他多想开一些。
长孙冲应承,目送走了李明达,那厢就有家仆小声前来告知,房大郎来了。
长孙冲微微抬首,看一眼李明达离开的方向,直至其身影消逝,方转身匆匆进府。
房遗直正负手站在灵堂之上,打量灵堂正中央摆放的空棺。屋内的闲杂人等,早都已经被管家带走。
长孙冲一进门,就偏头示意属下,将门带上。
“你怎么偏偏来此?”长孙冲皱眉。
“以为这地方你会高兴些,”房遗直看眼空棺,“而今人走了,你也该舒心。”
“如何舒心,若是你将来的妻子和人私奔,你会开心?”
“我和你不同,宁缺毋滥。”房遗直道。
“说的轻巧,这世间有多少身不由己。”长孙冲长舒口气,无奈地感慨。
“弱者才常说此话。”
长孙冲愣,转而重新打量房遗直,“你倒是变了,和以前不同。”
“以前小。”
房遗直随着长孙冲离开灵堂,二人在水榭边坐下,饮酒闲聊。
“外人眼中,公主刚去,你便饮酒庆祝,未免有些不好。”房遗直提醒道。
“总归圣人什么都清楚了,他而今只觉得欠我的,别说没人上报,就是有,圣人也不会管我这些。”长孙冲说罢,就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斟一杯酒,对房遗直举杯,多谢他帮自己。
“这已经是而今看来最好的两全之法,真要多谢你。”
“可你昨夜曾后悔过。”房遗直紧盯着他。
长孙冲点了下头,然后嗤笑自己还是太心软了。
“帝王之宠,却非谁都拿捏得稳。公主恃宠而骄,并非一例。”房遗直又道。
“却如你所言,姊妹众多,总愿意比较,争个高下。她其实并非全坏,才华了得,赋性聪明。若只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真可与之相谈甚欢,那一瞬间,倒让人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佳偶。然为人却太过霸道了些,特别是对姊妹,一贯以嫡长女自居,只愿诸位公主都能听她的敬她的,未有二话最好。她不喜有人夺宠,越过她,更加不喜有人抢她看重的东西。我是曾想过,当年汝南公主的事,遂安公主的事,算她年少不懂事,若她晓得忏悔认错,原谅她,好好与她度日也就罢了。但这么多年,她还是脾气不改,她连她亲妹妹都计较,你教我如何甘心与之相处。”
“亲妹妹,是说晋阳?”房遗直问。
长孙冲点头,“她从不直说嫉妒,而是面上装大方,爱以长姐自居,挑拣其毛病。可谁又能做事面面俱到?再说晋阳公主那会儿才多大?我偶尔听了,倒是可怜晋阳公主无辜,遂会对她会更温柔些,谁知这反而更让她看不惯。”
房遗直明了地笑了下,安慰长孙冲一切都过去了。他随即举杯将手里的酒饮尽,而后与其作别。
长孙冲起身,端正姿态,正经和他行礼谢过。“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若有事,不管如何赴汤蹈火,也愿凭差遣。”
“你只管带着两个孩子平安度日就好,能有什么事,大家平安最好不过。”房遗直扶起长孙冲,让他切莫折煞自己。
“父亲当年都未曾帮我一句,遗直兄弟对我的恩情,还用言说?总归这句话在这,我随时等你,再三谢过。”长孙冲又行了礼,亲自送到房遗直上马,才算作罢。
……
回去的路上,李明达无心骑马,就和田邯缮乘马车回去。路上就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而今已经是贵主第三次去了长乐公主府,田邯缮很担心自家公主为长乐公主离开一事难过。田邯缮就不停地给李明达讲宫里近来发生的一些趣事,不过说完了,见公主还是呆呆地表情没反应,田邯缮就老实地闭嘴了,晓得自己说的话对公主来说一点效用都没有。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李明达忽然念道。
田邯缮有点愣神,闻声忽然打个激灵,“公主在说什么?”
“当年五姐出生时,阿耶第一次抱她,感动至极,然后就说了这两句话。五姐的名字丽质二字,据说也是从此而来。”李明达道。
“对,我也想起来了,这话先前在宫里还人人传颂。长乐公主因是皇后所生的第一女,圣人对她特别钟爱。只可惜了,而今芳年早逝。”田邯缮随即伤感地感慨道,“逝者已矣,公主切莫太伤心,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李明达顺势应承,然后很精神地问田邯缮,“你刚说什么,杨妃怀孕了?”
“是,消息压在方启瑞那里还没递上去,今天择机说。”田邯缮故作神秘地小声跟李明达道,“因奴和方公公关系好,才提前知道了这消息。贵主,奴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那我也要备些贺礼送过去,你看着备吧,但不要送入口的东西。”李明达嘱咐道。
田邯缮应承。
李明达到了虔化门时,瞧见李泰正背着手在原地打转。一听说她回来了,李泰忙冲过来,笑着和她道歉,然后就带着她进了立政殿。
“我说你怎么巴巴地等我呢,原是要给阿耶一个交代。”李明达故意玩笑他。
李泰正欲解释,这时候方启瑞出来,瞧见二人忙请他们入内面圣。
李世民正站在桌案前挥毫泼墨,听说他们进门,眼都不抬一下,直接喊他们兄妹来看看他的字。
李泰和李明达就先后到了李世民身边看字。
李世民收笔之后,微笑问他二人如何。
李泰见了,忙道:“丰筋多力,若如渴鹿奔泉,神妙绝伦。”
李世民笑了笑,目光转向李明达,问她怎么看。
李明达看眼李世民,又看了看那字,不说话。
“你这孩子,跟阿耶闹脾气?”李世民问。
“字是好字,满篇哀伤。”李明达道。
李世民闻言,脸骤然冷了下来。
李泰见状有些着急,扯一下李明达的衣袖,示意她赶紧把话收回。
李世民忙呵斥李泰不许欺负妹妹,“她看得比你真。”
李泰怔了下,转而忙和李明达道歉。
李世民见他们兄妹情义好,叹道:“哀伤归哀伤,但看到你们兄妹,甚以欣慰。”
李泰忙劝父亲几句,又讨了李世民的字回去,说要学习研究,“平常自以为书法了得,有些品鉴才能,今才知是刚愎自用,竟不如妹妹瞧得透彻,要好生自省。”
李世民很爱李泰谦虚这点,十分像他。因由李泰这句话,令李世民不禁想到了长乐公主,遂对他们兄妹二人嘱咐道:“你们都记住,人都有缺点,知错能改是最大的好事。就比如阿耶,虽身为帝王,也时常被魏征劝谏,学着自省改过。你们切记,勿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否则今日所为恶事,终将在它日得来果报。”
李世民故意用简单的话讲给儿女,就是希望他们能明白自己所表达的最纯粹的意思。
李泰和李明达忙正色应承,表示谨记。
李世民叹了口气,也就不跟儿女们装开心了,打发他们去。转即他忽然想起来一事,又叫住二人。
“今日说去断崖,如何了?”
李泰看眼李明达。
李明达实话是说道:“心情不好,不想去,四哥就拉着我在长安城闲逛了会儿。”
“散散心倒也好,改日阿耶有空,也同你们一遭走走。”李世民道。
“那好啊,有人拿钱请吃饭了。”李明达感慨。
李泰噗嗤笑道:“你还差钱啊,阿耶什么时候缺你少你的。”
李世民也笑,没想到自己女儿还有计较钱的时候。
“不瞒阿耶和四哥,我从外头回来后就听说了,阿耶有意替我寻驸马。我不想嫁,阿耶又不让。那我只能为以后打算,以后既然不能靠着阿耶这棵大树乘凉了,我就要从现在开始攒钱。”李明达说罢,就盯着李泰的腰腹,“四哥你这块玉佩不错,送我吧?”
李世民见状,被女儿逗得哈哈大笑。李泰也笑声不止,忙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李明达。
“你若还要,四哥那里还有,改日你去魏王府随便拿。”李泰道。
“那我要驱两辆车去。”
李世民又是笑,立刻开口赐给李明达两箱金银珠宝,万匹绢帛。
“阿耶,兕子不敢要。”李明达道。
“刚不说喜欢钱么,怎么这会儿又不要了?”李世民不解问。
“那也是喜欢能拿到手的钱,阿耶突然赐这么多,魏公回头必然会闹意见了。兕子这钱拿得心虚,不敢拿。”李明达凑到李世民身边,悄悄说道,“不如分开送,一次送一点,不显眼。”
“瞧这丫头心眼多的,不过阿耶喜欢。”李世民哈哈笑道,随即吩咐方启瑞记着这事儿,每隔几天送点,不显眼一些。
方启瑞见心情沉闷了一整天的圣人,被晋阳公主三两句话就逗得开心,心里也高兴,连忙应承下来。
待兄妹二人走后,李世民不禁感慨:“兕子长大了,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