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兵力只剩下一万六千余人,激动过后,连叫得最欢的易阳都沉默了,城中已经没有地方让他们埋葬战死弟兄的尸体,唯有火化,被淹死的尧人尸身从城头上扔下去,一具一具,在城墙底下堆成片。
外城被清理出来,妲己立在城头上,看着众人向下扔尧人的尸体,内城和外城两片城墙之间的缝隙被重新打扫干净,她也不怕尧人踩着那些尸骨上来,城中防备森严,过了内城还有一片机关箭雨,原本轨迹里,不是百姓自己开了城门,二十万的尧人真正能走到城池里的,最多不过三分之一,这座城池就像岳老将军说过的那样,只会从里破。
她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一道新口子,然而她被划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到,鼻端是干涩的血腥味,似乎连呼吸都不那么畅快,迎面的寒风吹得脸颊生疼。
妲己想起自己从前是最喜欢武将的,但喜欢的只是武将的气势,和强健的体魄,却不关心他们战场上几经生死,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她入眼的是一个人,这个人背后经历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人跟妖物是不一样的,妖物活千年,有些机缘的能活万年,机缘更厉害一些的,甚至能修炼飞升,而人活百年,没有与生俱来的妖力,没有移山填海的本事,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人就和人看没有灵智的畜生是没什么区别的。
可人又是最得大道宠爱的,千百年道行的妖物一旦伤人,就断了成仙的路途,转为妖邪。妖物纵有机缘,也得苦修得道,而人一旦顿悟,由人至仙只是转瞬。三千世界,人几乎占了十分之九,他们的王享有天下,诸邪避易,这些都是妖物没办法做到的。
属于岳君卓的情绪一阵阵翻涌上来,妲己这一次却没了以往的烦躁和不耐,她闭上眼睛,静静体会着人给她带来的顿悟,易阳突然感觉自家少将军周身的气息变了,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莫名有一种,眼前的少将军下一刻就会飞出去,羽化成仙的感觉。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闭着眼睛吹了一会儿风,面容俊逸的少年武将睁开了双眼,张口道:“肚子饿了,让火头营今晚把中午那只没吃完的马腿红烧了吧。”
阳春白雪陡然成了下里巴人,易阳抽了抽嘴角,深切地觉得自己刚才那莫名的感觉真的是杀人杀蒙了。
他却没有发现妲己的眼神变了,从拙劣的模仿到全然透着岳君卓的风采,这不是入戏,而是共情。方才那一刻的顿悟让她的内心变得清澈澄明,长久以来不能突破的烦恼就在刚才消散了,一切返璞归真。
她是人的信仰世代供奉而生的图腾化形,也是天生地养的妖灵,非人非妖,却又半人半妖,也就注定了不适合妖物的修炼法则,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自己成为一个人,再寻突破,没办法真的把自己当人也没关系,她可以经历别人的人生,体会别人的喜怒哀乐,让自己经历更多,大约这才是她真正的道。
心境的变化连妲己自己都察觉到了,厚厚的屏障似乎被什么打碎了一点,破裂出一片薄冰似的斑驳,她睁开双眼,全然地成为了岳君卓。
家国不复,困守孤城,身系一城百姓的安危,前有虎狼,后是万军,以身殉城纵然英雄,可她要做的不是英雄,而是保护神。
“城外后山通向的是什么地方?”妲己忽然开口问道。
安定城两面环山,一面环水,山艰险,水深远,只有从正面强攻一条路可走,是真正的易守难攻之局,然而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易阳想了想,说道:“好像……没人走过。”
“少将军,这话问他一个黄毛小子,他知道个屁!”老黑亲自扛着两具尧人的尸体,正朝城底下丢,闻言咧嘴笑了,“得问我老黑,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进过山打过猎的,少将军是想找退路吧?”
妲己皱眉道:“黑将军,可是山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不妥大了!”老黑摇摇头,说道:“要是能往山里逃,老将军早带人跑了,我们这一片后山全是林子,豺狼虎豹倒是不怕它,可路是死路啊,到了尽头,三面都是多高多高的山,老将军跟我都上去看过,太陡了,人翻不过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妲己点点头,不过老黑又道:“老将军是听城里的老人家说,前朝还是刘家坐江山的时候,那片山开过隧道,通过去有一条大江,能到海里,当时跟海上的人通的商,可让人找了多少次,也没见个隧道,是谁又跟少将军说的瞎话?”
妲己却注意到了老黑话里的大江,这年头消息闭塞,一地的地形只怕连当地人自己都不清楚,她却是有安定城周遭甚至整片大陆的地形图的,离安定城不多远的地方,确实贯穿了一条大江,正汇入海。
那隧道应该是真的,只是长久不用,被人遗忘了过去,再找却找不到了。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多说,当下召集了几个将领议事,把自己的猜测又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当年我爹也是因为不确定是不是有那条大江存在,但尧人从那边过来,招出的地形图上确有其事,所以我想派人进山,再去寻访隧道一事。”
她说的话当然是编的,只是见识过她的逼供场面,这里竟然没有不相信她的,老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我就知道老将军不会出错,少将军,让我带人进山吧,我有经验!”
妲己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情交给易阳去办,他年轻心思细,而且守城不用精兵,他带的人正好物尽其用,也让人好放心。”
易阳父子两代带兵,越骑营个个精锐,旁的营羡慕都羡慕不来,少将军既然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众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送走易阳,其实也是妲己的一点私心,她已经不打算用岳君卓的身份睡男人了,留着一块肥肉天天在眼前晃,太考验意志力,而且易阳身上的气运不差,按照原本的轨迹,就是死也比岳君卓死得慢一些。
易阳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当天就挑选了一千多精兵跟着他进山,还带了好几个知道路途的猎户。
城里的守军也没有闲着,花了两天时间清理出内外城墙之间的尧人尸体,重新布置守城机关,战时损失的武器也都一一上报,能修理的修理好,不能修理的尽早换新,不过一日工夫,就重新精神抖擞准备应战,这样的精神气让城外一直关注城中动向的尧人都惊了。
晋人善守城,人数相当时,守城战几乎没有输过,如果不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城池拖延住了他们的步伐,那这一片晋土,他们也不会花了足足十几年才打下来。
安定城显然是这些城池中的佼佼者,更甚至是集大成者,有的机关尧帝只在史书上见过,但毫无疑问,十分管用,他一时之间,竟然也想不到好的攻城办法。
尧人打下的城池,大半不是强攻得来,自然,智取也很少,他们最习惯的方式是大军压上,围城打援,晋朝起于战乱,怕各地屯兵屯粮,几乎所有的城池都守不过一年,不是开城门投降,就是活活饿到提不动刀,孤注一掷开城作战,做了他们的刀下鬼。
尧帝起初强攻不下安定城,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然而查阅了一下安定城的守城史,他发觉自己错了,这座城池久经战乱,研究出了无数种针对他们的作战方式,更占据有利条件,长期拉锯显然是他们更加吃亏。
交锋数次,二十万大军战损过四万之数,尧帝的心里也蔓延上了火气,强攻不下,围城无用,那就用尸骨堆出一条路来,他要不计一切代价,覆灭这座孤城,把这块大尧帝国兼并整块大陆的最后一块绊脚石给搬开。
妲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视线遥遥地落在尧帝的身上,虽然看不清城头上守将的面容,然而尧帝知道,他是在看他,即便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他还是对着城头的方向露出了一抹笑容,几近嗜血。
第94章 将有死战而已
易阳走后六天,尧军强攻七次,在死伤数目极大的情况下占据了外城城墙,不过妲己知道,尧人的援兵已经在路上,即便看着惨烈,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尧帝并没有让人登上外城头,隔着的距离不算近,但已经在神臂弓的射程之内,上了城头就是活靶子,不过透过瞭望台,他倒是第一次离得那么近看岳君卓——那还仅仅是个少年。
妲己却没有再去关注尧帝,她这个样子也很难对男人再起什么念头了,初次共情,撇去不适应的成分,她倒是真的有些能够理解岳君卓的想法了,也真正地起了替她完成心愿的念头,不再是之前想的那样敷衍,成败全靠听天由命,一个大致的计划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形成。
连战数日,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都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双方第一次维持了心照不宣的僵持状态,修整了一夜。
隔天妲己是被老黑的大嗓门嚎醒的,刚睁开眼睛,老黑就已经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身后的亲卫追都没追上,妲己黑着脸穿衣服,瞧见老黑一脸自在的样子,心里更憋屈了,不过她也没憋屈一会儿,就听老黑兴高采烈地说道:“少将军,大喜事!易阳真的带人找到隧道了!”
妲己也是一喜,道:“这么快,他是在哪里发现的?路可还通?”
“这不说不知道,他奶奶的熊的,那隧道我跟老将军找过无数回,谁也没想到竟然就在风啸林里头,要不都说灯下黑,走过不知道多少回的地方,还藏着这猫腻呢!少将军,易阳已经回来了,他说河道上没瞧见尧狗,要是地理志上记载得不错,那肯定就是通海外的路!”
妲己正色道:“自然是不会错的,事不宜迟,赶紧召集人手,在城中广而告之,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一天之内,让所有人收拾好行李进山,就地伐林,加紧造船。”
老黑连忙应了,可回过神来,又有些舍不下,支支吾吾地说道:“少将军,我们真要走啊?我看尧狗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兴许再拖拖……”
妲己的态度十分坚定:“必须走,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我要是尧帝,只要安定城在这里立一日,睡觉都不踏实。”
老黑也只是一时不舍,听了妲己的话,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下去执行了。
V384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一开始它就觉得妲己不适合这个任务,只好沉默,慢慢的,它发觉到妲己的变化,就更沉默了,做任务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也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遇到心理问题,还自己给调节过来了,一点都没耽误任务进度,让它觉得自己的存在……压根没有用。
老黑出去了,妲己熟练地给自己穿戴铠甲,V384突然开口道:【这个世界,你打算怎么办?】
妲己哼笑一声,没有回答,属于岳君卓的脸庞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稚气,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困守孤城的将军。
安定城的百姓都是知事的,更何况这些日子城中的气氛太过明显,几乎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了足够的干粮储备,这会儿虽然是冬天,但真要到了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人讲究,粮食带足,一身冬衣也就够了。
半天的时间,城中的百姓就都在后山的风啸林里集中起来了,安定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机关城,城中的工匠最多,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那么一个能做木匠铁匠活的人,随着许多的树木倒下,逃命的船只渐渐被构架出来。
外城头那边几乎没有一点动静。
妲己立在城头上,凛冽的寒风撼不动她厚重的铠甲,只把身后红色的披风吹得飞舞起来,远远地看着,就像一大片燃烧着的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下起了细细的雪花,和着战场上未散的血腥气落入鼻端,是那种格外冰冷的血腥味,正在这时,一支鎏金雕翎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直逼过来,妲己偏头,那雕翎箭不偏不倚,直直插进她原本所在方位的青砖城墙缝隙里,极好的箭法。
雕翎微颤,箭头部位全部没入青砖之中,她眯眼看去,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城头上已经站了乌压压的一片尧军,被簇拥在正中间的,裹着一身华贵皮毛的尧帝冷冷地放下手里的弓。
这些天开战频繁,对面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疲乏,就像是闻见了血的狼,找见了时机,那就不撕下一块肉来不罢休,城中的工匠都在加紧造船,很多守城器械坏了也没法修理,尧人更是找准了他们的薄弱处猛攻,器械损坏得也就更快,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伤亡的将士越来越多。
尧帝也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虽然起初被层出不穷的花样盘剥了好一层兵力,但等他适应过来,原本双方的人数就有很大悬殊,再加上体质差异不大,尧人甚至还要比晋人的体质普遍好一些,再想从他的手里得到便宜就很困难了,一比一的战损概率,对安定城来说,无异于坐地等死。
若没有发现那条生路,此刻城中的气氛定然比原本轨迹里好不到哪里去,但有一条生路在,知道自己再多守一刻,城中的百姓就多一刻安全,安定城大部分的守军心里还是有安慰的,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被护着的百姓里就有他们的妻儿老小 。
在越来越恶劣的态势下,守城将士们的精气神竟然更加蓬勃了,尧帝几乎疑心他们在城中还另有陷阱,否则怎么可能打到一半人都没了,还能这样悍不畏死。
城中的守军确实只剩下了一万多人,其中伤亡最惨重的就是老黑的营,在尧人数次强攻之时,这个营回回都是先锋,几乎整个营都打光了,老黑也没了一条胳膊,妲己直接让易阳把他架下了战场,送到风啸林里,作为第一批被送走的人。
大半个月过去,许多的船只被造出来,然而要把数万百姓运出去,仍然需要花费时间,林子里的树就是都砍光了也不够,然而,能送走多少就是多少,就像这座安定城,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妲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岳君卓的身体确实比很多男人都要强健,但熬到这个时候,还是会感觉到疲惫,让人几乎想要就这么睡死过去。
身上的疼痛也无法让人变得清醒,妲己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一箭结果掉一个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尧兵性命,哑声对不远处的一个将领叫道:“带疾风营去后城门!那边快要打光了……”
“少将军,疾风营昨天就打光了!”那将领的帽盔已经被打飞了,散发持枪,硬生生在数个尧兵的包围下杀出一片真空地带,闻言头也不回,扯着嗓子叫道。
妲己一愣,这才想起来,抬眼看看周遭,几乎已经看不见还站着的,安定城的守军了。
“撤!都撤!去城内!”妲己一把扔下手里的神臂弓,太多的尧人从云梯上爬下来,神臂弓已经失去了作用,她反手夺过一支梅花枪,挑起军旗在后,几个杀红眼的将领也收敛了动作,大叫着冲了过来,护卫住她身侧,零零散散数百残兵聚拢过来,跟着她退守进城中。
久攻不下的城门被从云梯下到城头上的尧兵由内打开,城头上几乎已经找不见一片干净的地方了,温热的鲜血被大片白雪覆盖起来,很快积成血色的薄冰,晋人的尸体,尧人的尸体,残破的手脚内脏和头颅,四散横陈。
恍若人间地狱的一幕,然而尧人早就见惯,这和平日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太多了,不必清点都知道,这是一场惨胜。
二十万大军,对两万守军的惨胜。有人偷瞄汗王的神色,却见他并不是很意外的样子,亲信小心地询问道:“汗王,岳君卓带着剩余的人马跑进城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