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慕容宗主真的吃了自己做的菜，江不越几乎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夹了一筷辣子鸡，他低头分外老实地吃起饭来。
吃着吃着，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微微抬起头，手里的筷子原本对准的辣子鸡已经空盘了，不光是辣子鸡，慕容宗主最开始夹的那盘白切鸡也空了下去，桌上其他的几样菜只剩素三鲜和干煸鹿肉还保持完好，其余的基本上都零散了起来。
夹起最后一片青椒炖鸡，妲己看了江不越一眼，明明是十分冷淡的，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眼神，可江不越发现自己秒懂，他试探着说道：“江某……再去做几道菜？”
慕容宗主矜持地颔首。
江不越已经很久不做饭了，几个师弟妹们小时候还会缠着他，修行渐久，渐渐也就没人再肯吃他做的东西了，和手艺无关，他们只是嫌弃寻常的食物有太多杂质，于修行无益。
前些日子他无意间看到合欢宗有供给低级弟子的膳房，就起了一点心思，原本只想自娱自乐，却没想到宗门里的师弟妹避之不及的饭菜意外地受欢迎，不止是锦素嫣容，连一向对他没个好脸色的花奴前辈在吃过一次之后，也过上了每天饭点来蹭饭的日子。
可再是这样，连慕容宗主都喜欢他做的这些粗陋饭食，也还是太出乎意料了……
江不越心里想着，手底下一点都不慢，熟练地给野鸡烫毛，合欢宗附近没什么灵气，活物都少，长在后山的野鸡个头极小，肉质却十分紧实鲜美，考虑到慕容宗主的饭量，他把打来的十几只野鸡都给杀了，去头去尾，按着个头处理干净。
吃饭的地方是江不越前两天搭起来的亭子，和用术法躲懒搭建的那种粗陋建筑不同，不大不小的亭子看上去精美极了，他还有闲心思把搭建亭子的青砖砌成特别的图案，显得分外有韵致。
妲己端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忙得热火朝天的江不越身上，顿了顿，对锦素和嫣容道：“你们去帮他。”
锦素和嫣容对视一眼，连忙行礼出了亭子，江不越似乎有些察觉到了，嘴角掠开一抹笑意，把手底下拔毛洗净的野鸡切成整齐的片状。
院子里布了阵法，外头还飘着雪的天气，里面却是一片春夏之象，随着鸡油爆热一把葱姜蒜的奇异香气传开，似乎连带着整个院子都有了活气。
花奴拿不准自家宗主是个什么想法，她没傻到说出来，只是和江不越这些天的相处，她倒真有些舍不得他，笑了笑，她对妲己说道：“宗主，这小子奇奇怪怪的，倒是不讨厌，他的伤也快好了，奴听锦素说他在玄天宗过得并不得意……”
妲己看向花奴，凤眼微微上挑，似乎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花奴咬了一下唇，柔柔地说道：“奴也快要四百岁了，一直没能收个弟子，见这小子资质不错，起了一点心思。”
花奴是元婴后期的修士，离化神只差一线，按理早该收徒，只是她自己不肯，如今难得起一回心思，没想到却相中了江不越。
这话是直接进了妲己耳朵的，她瞥了一眼花奴，微微摇头，花奴一愣，就听自家宗主淡淡的声音响起，“你教不了他。”
“可他也是……”花奴话说到一半，忽然有些理解了妲己话里的意思，她看向江不越，细细的眉头拧了起来，“宗主是说，他的天资在奴之上，很快会超过奴吗？”
妲己抿了一口茶水，凤眼里流转几分光华，语气也轻缓了起来，“修行一道，天资其一，气运其二，心境其三，三者得其二就能成一番事业，何况全都具备之人？”
慕容凤起初握着的就是这三张牌，可惜气运败落之后，连带着折了心境，看似坚强，实则是把一切都寄托在慕容娇的身上，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靠着天资勉强撑出一片天，最多还是被心境所误。
而天命之子，却是从头到尾不曾失了这三张牌，虽然妲己不知道江不越的未来，但想也知道，有与生俱来的天资做底，有逆天的气运保驾护航，还有清澈澄明的心境为辅，他必然会成为能在整个修真界掀起风云的人物。
甚至，更进一步。
这么想着，简直都让人有些妒嫉起来了……妲己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江不越身上，然后嘴角一抽。
玄天宗高阶弟子的白衣一大半被罩在粗布的围裙里，原本一丝不乱的发冠微斜，油烟呛熏之下看不清那副俊美的眉眼，若不是身形颀长，远远瞧着简直就像是个忙碌的普通厨子。
江不越取了最肥美的两只鸡红烧，又让锦素去膳房取了些香菇来，满满地炖了一锅香菇鸡，有一只个头格外大的，几乎能和农户家养的鸡媲美的，他往鸡腹里填了一些剁碎的香菇茄末，均匀地抹上特制的调料，用叶片仔细地裹了，拍实一层湿泥，填进烧热的土炕里。
妲己起初是看着他忙来忙去的样子十分有趣，然而不多时，就被他熟练的手艺给吸引住了，一只只被褪了毛的鸡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里被点化，各种奇异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把包裹在香气里的人也衬托得无比俊美。
先上来的是红烧鸡，金红色的汤汁裹在被切得整齐的鸡块上，油汪汪的，十分吸引人，一口咬下去，紧实的鸡肉辣中带着些许甜意，每一口都能咀嚼出滋味来，很是入味，咽下去之后，似乎还有香气弥漫在口齿之间，妲己忍不住又下了一筷。
江不越原本以为一盘红烧鸡可以顶些时候了，没想到他去端个菜的工夫，一盘鸡就剩下了骨头，偏生慕容宗主吃东西的样子十分矜持，如果不是看着盘里的鸡飞速减少，他几乎以为根本没吃几块。
他端上来的是香菇炖鸡，香菇这东西味道奇异，喜欢的人格外喜欢，不喜欢的人特别讨厌，妲己不喜欢香菇，但看在鸡的份上，还是很给面子地夹了一块……然后，碗里就只剩下了香菇和汤汁。
江不越忍住笑，把几样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白饭，只对着桌上被剩下的素菜下筷。
第102章 谁掌正邪黑白
妲己这次来，心情其实算不得多好，慕容凤定的任务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很麻烦，狐狸躲懒是天性，若非是来锻炼心境的，她简直都不想去费那个神。
自从上次心境破开一个口子之后，她就一直对情爱之事兴致缺缺，偏生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实在有点大，就凭慕容凤那七零八碎的气运压根不能成事，唯有借运。
同一件事情，她自己想做和不得不做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过好在江不越是个有趣的人，妲己放下筷子，冰冷的神色似乎有了一些缓和，她淡淡地说道：“本尊欲往云天域一行，故而来问问你，如今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是和本尊同行，还是自行离开？”
正道宗门大多居在修真界正中方位，玄天宗为正道之首，坐落于最中央处，因为上接天云，又称云天域，除此之外，也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宗门错落在附近，出云宫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正道唯一的纯女修宗门，出云宫规矩严谨，女修质量极高，因为和玄天宗相邻，经常有弟子互许终身，出云宫和玄天宗的关系其实是非常近的，江不越愣了一下，说道：“宗主是要去出云宫？”
也不怪他惊讶，慕容凤虽然强大，也掌控魔门一道，但和出云宫相比，底蕴还是差了许多，合欢道几乎可以说是被慕容凤一手拉起来的，大乘修士其实也有几位，但绝不会她的帮忙，趁机捞便宜还差不多，出云宫就不同，不仅有数位大乘供奉，还有一位劫仙大能坐镇，就算真的出事，玄天宗也绝不会看着出云宫被打上门不管。
妲己似乎没有看出江不越的犹豫，她微微颔首，并不想多言的意思，江不越张口，想要劝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劝起，当年的事情，即便是他们这些只是道听途说的外人都觉憋屈，慕容宗主心里的恨意自然更深，大乘再上就是渡劫飞升，若不报仇，大约慕容宗主这辈子就会被困在这里，心境再无寸进。
每个人都有他一定要走的道，旁人说什么都无用，江不越思量再三，同意了和妲己一起离开。
花奴一惊，想说什么，一抬头，却正对上自家宗主的眼神，那是一个很平静，也很冷静的眼神，并不是一时冲动，那是她思量之后做下的决定。
锦素和嫣容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暗暗吃惊的意味。
上古界地域辽阔，但到了慕容凤这个地步，天南地北不过转瞬，江不越本以为她会直接带着自己去到云天域，然而收拾了行装后，他发现院门前停了一辆精美的车驾。
拉车的妖兽通体纯白，只有双眼是红色的，背生四翼，足足十六匹，明明看上去很有威势的妖兽，靠近了却能发现它们的眼神都很温顺，江不越知道这种妖兽，以前有修真世家的子弟来玄天宗听学，经常能看见这些妖兽的身影。
虽然速度不快，但外形漂亮极了，能飞行，能入水，他们骑这些妖兽不是为了赶路，而是做个样子，展露世家的底蕴。
慕容宗主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想到此去的目的，江不越的心里忽然有点沉重，他想，一定是慕容宗主也知道这一去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但她还是要去，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比起苟且偷生，宁愿放手一搏，哪怕粉身碎骨。
妲己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就听V384惊叫道：【你做了什么，天命之子的好感度忽然涨了三十点！】
仅仅只是十点好感度就能把慕容凤混乱到几乎崩溃的气运压制住，这一下足足涨了三十点，V384惊恐地发现慕容凤本身的气运已经快要被天命之子的庇佑给完全掩盖下去了，金光湛湛的，几乎要闪瞎它的眼睛。
妲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正要上车的江不越，她其实也有些奇怪，不过没说出来，只是道：“过来。”
车驾很大，几乎能容纳十几个人还要多，江不越却不敢多看，十分自觉地往后面走，那里是隔开的一处小空间，用来摆放一些杂物的，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人活动开，没想到慕容宗主会叫住他。
迟疑只是一刻，江不越有些局促地在妲己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宗主。”
妲己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放到一边的竹编方盒上，开口道：“那是什么？味道有些熟悉。”
“这是，”江不越愣了愣，随即俊脸发红，低声说道：“是江某做的一点吃食，怕放在乾坤戒里放坏了，江某这就……”
他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昨日的十几只鸡，话头一转，说道：“宗主要是不嫌弃，不如尝尝看？”
他打开竹编的方盒，盒子有些大，却一点也不粗糙，只有玄天宗才产出的清泉灵竹去节抽丝，十几道工序全是他自己对着杂学书籍慢慢琢磨而来，编制的纹理正反两面是不同的，十分精美，隔了阵法还闻不真切，盒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就在车驾里蔓延开来了。
昨日吃得有些油腻，江不越就做了一些面点和甜食，原本没想着能留到路上吃，他以为妲己会直接带着他回去，这些是他想带给师弟妹的。
没有鸡，妲己只是尝了几口就不再吃了，不过车驾里的气氛却是好了不少，她端茶抿了一口，似乎有些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我原本……没有找上出云宫的打算。”
江不越一怔，但他很快恢复了表情，低声问道：“是因为慕容小姐吗？”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妲己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良久，说道：“念想断了，人就通透了，有些事情藏在心里越久，越是难完成，其实归根究底，也不过就是有仇报仇这四个字而已。”
慕容娇是慕容凤的念想，也是借口，她知道自己一个人，就算再强也不可能和出云宫对上，有个慕容娇时时刻刻让她操心让她劳神，就让她有了逃避的借口，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忘记初衷，宠爱成了习惯，到最后为慕容娇死在玄天宗。
直到看懂了自己的心，如今的，现在的，慕容凤的任务才算是发自她内心的真正愿望，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宠爱慕容娇，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逃避。
江不越微微一怔，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可他偏偏听出了一股历经尘世的沧桑，和一种历经沧桑之后仍然能保有的本真，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把眼前的人看在了眼里。
不是强大的慕容宗主，不是经历坎坷的正道前辈，也不是初见惊鸿的绝代美人，即便没有这些，褪去一切浮华之后，仍然耀眼夺目的人。
V384发觉妲己在说完话之后，江不越的好感度开始上下浮动，对这种变化十分熟悉了，它心里咯噔一声，果然见剧烈的浮动之后，天命之子的好感度足足上升了二十点，变成了六十点。
似乎没有注意到好感度的变化，妲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开口了，只留江不越一个人心情起伏，她闭上双眼养神。只是没过多久，她忽然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波动。
妲己睁开双眼，果然见江不越仍旧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似乎蕴着华光，又似乎并没有神采，他脸上的神情十分肃穆，带着些许沉思，就像是在听人讲道，点点的灵韵附着在他周身，这是顿悟。
顿悟不比晋阶，是可以打断的，只是晋阶被打断至多修为掉落，顿悟被打断虽然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坏处，但也许被打断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种天赐的机缘了，故而打断别人的顿悟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情。
妲己微微抬手，打上一道阵法把江不越笼罩在其中，这样不会有任何声音和动静惊扰他，然后她就接着闭上了眼睛。
江不越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处虚空，似乎有很多人在对着他说话，睁开眼睛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虚无，闭上眼睛则是无数的记忆翻涌上来，耳边无数道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今生的，前世的，亲昵的，愤怒的，嘶吼的，咬牙切齿的，漫不经心的……
他时而是盛世王朝不知忧愁的王孙公子，时而是修仙宗门里被人糟践一生的废物杂役，时而是国破家亡的将军，时而是乡间劳苦的农夫，无论是怎样的记忆，都不过死到临头一场空茫，无数个轮回起起落落，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
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过身，见是个穿着玄天宗服饰的弟子，笑嘻嘻的，后头跟着几个人，也是一样的打扮，他们都叫他大师兄。
江不越慢慢有些想起来了，他是玄天宗的弟子，这些都是他的师弟妹，只是他们的脸似乎和他记忆里的不太相似……
来不及多想，他发觉自己被簇拥着到了玄天阁，似乎是要领任务，他想。
心头忽然漫上些许不祥的预感，他想要张口，却发觉自己并不能完全地控制身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接取了任务，带着众人外出历练。
他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旁观，可是那些人的样子太过真实，他几乎能看清他们每一个神态动作，就像是他很久远的记忆被翻腾上来了一样。
凶兽伤人，自碎金丹，筑基重修，被人嘲讽，愤而离宗……随着太多的熟悉感蔓延上心头，他渐渐地又从旁观者变回了本体，近千年的记忆一点一滴回笼，他看着自己顿悟入魔，看着自己弃正从邪，看着自己渐渐变得强大，看着自己……到了关卡。
正道修士往往低阶时四处游历锻炼心境，大乘之后就会闭关等待渡劫，魔修却是相反的，低阶魔修很难控制自己，只有到了高阶才会出来历练，大乘后更是心魔频频，一个不慎就会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