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损太毒, 出口成脏,煽风点火, 语意龌龊。江雪身死, 学校里会传成什么样并非不可预见。
躺在这里的人,全是嘴上最不积德的。
陈师兄摇头感慨,“祸从口出, 古人诚不欺我。”
夏宁目光落在陈师兄脸上,“有一件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我想……问问师兄。”
“师妹说便是。”
“这些人有错,可这样……到底算不算太过。”
陈师兄目光锐利,仿佛洞穿了夏宁内心纠缠着的魔障。不以为然的一笑,并不觉得这是个难题,“言剑可杀人,或许说话之人不过随口为之,但会造成何种结果,无人可知。是否过重,没人能说的清。但有一点无需多想……”
“我们此行为的是斩妖除魔,她打伤鬼差化为厉鬼四处杀人,已是非死不可。”
“下手是否重了,此时再想此事,已经毫无意义。”
夏宁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唇畔却是一抹苦笑。事情或许如陈师兄所说,已是定局,可是她心里的迷障却不是一句定局能够化开。
“师妹。”陈师兄眼里跃动着熊熊战意,“你这朋友不简单,若你下不了手,此时放下这任务还来的及,我是一定要与她一战的!”
“等我死了。”夏宁握紧了自己的武器,“就拜托给师兄了。”
言外之意,只要她还没死,就不会让他插手。
陈师兄有些不悦,然而他之前既然答应了不出手,总不好食言而肥,因此按捺下去,静等着事态变化。
处于这回忆之中的江雪站在了夏宁身边,目光同样复杂。这里死的人她在上次取回记忆时都已经记起来了。跳的最狠,骂的最凶,做的最过。不止背后唾骂,还有当面嘲讽。
时至如今,一切都已改变。除了直接导致她死亡的凶手,她不会再去特意取谁的性命,但依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同情原谅之处。
夏宁心中怎么想并没人知道,然而诚如陈师兄所说,无论怎么样,一边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一边是维持时间秩序的除魔卫道之士,有些事情不需多想,因为多想无益。
后来的几天,夏宁和陈师兄一直在追捕厉鬼江雪的痕迹。回忆中的许多情景让如今的江雪也多少有些眼熟,隐隐有些印象。
这个时候……差不多该遇上了吧?
江雪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夏宁的追捕果然进行到了尾声。追捕厉鬼的夏宁终于和化为厉鬼的江雪碰了面。
夏宁这些日子以来,心中一直抱着和平解决的希望。陈师兄和在旁回溯记忆的江雪多多少少都看了出来,而江雪并不觉得夏宁的期望能成真。
当初化成厉鬼的她……不可能同意夏宁的想法,两个人之间存在的情谊……恐怕只会让两边都更痛苦。
而事实也如同江雪所想,话没说到几句,曾经的她就已经和夏宁打了起来。
陈师兄答应不插手,战斗时果然没有插手,倒是守信。
夏宁实力不差,江雪新成厉鬼,虽然力量不低,到底技巧生涩,应对凡人无事,却打不过久经磨练的夏宁,最终被掀倒在地。
“刺下去。”江雪躺倒在地上,眼前是夏宁的桃木剑剑尖,她仰起头,看着夏宁的眼睛,“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我会把你交给地府。”夏宁似乎想躲开她的目光,然而却咬牙强忍着,逼迫自己和她对视,“阿雪……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受伤的江雪没有疼痛,没有血液,也不会剧烈地喘息,只是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一种虚弱,“后悔什么?”
“你这样连枉死城都难进,莫说轮回……”
江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音节,带着股冷漠的嘲讽。她猛地扑了起来,撞向那桃木剑的剑尖。夏宁一惊,桃木剑撤回,却被厉鬼的尖爪洞穿了身体。
“小宁子……”江雪吐出口气,像是呼吸,然而寒凉到让人毛骨悚然,“我不在乎什么轮回转生,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转世也不是活过来,那已经是别人的人生了。”
夏宁的血液流淌而出的时候,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疲惫仿佛被减轻了一些。江雪本来佝偻的腰背直了起来,而夏宁的腰却弯了下去。
陈师兄一动,夏宁却挥剑示意他不要上前。“地府也有鬼差,你不想转生,也不是没有机会修炼,可是你现在这……”
“夏宁。”江雪摇了摇头,“我死的时候,你伤心过吗?”
夏宁眼前发昏,脚下不稳,依靠在江雪身上,感受到一股温润的凉意。那并不是源自江雪的温度,而是她身上那只妖怪的温度。
“你怎么会怀疑……这个?”夏宁抬眼看她,“你觉得……我不会为你心痛吗?”
“死了的人终究死了,活人早晚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重新学会欢笑,找到新的生活方式。”江雪并没有逃走,尖爪也没有再往深处送。“这我都知道,我可以看着你们把我一点点忘了。可是……为什么我要看着我恨的人重新开始呢?”
“你如果也为我感到痛苦,看着他们死了,不该开心点吗,哪怕只是一点?”江雪眼眸血红,身上森寒鬼气从未有一刻止息,“进枉死城、认罪修炼……那我的怨气呢,该往何处安放?”
“即使还有退路,我也不会走的。”江雪冷道,“我也早就没有退路可言,打伤鬼差的时候,我就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江雪退一步拔出鬼爪,夏宁的鲜血溅出来,透过她的魂体落在地上,“我不会去往地府认罪,不可能。如果你一定坚持要处置我,那就动手吧,这一次……动杀手!”
夏宁掐了个决止住伤口的血液,桃木剑一伸,挡住了再次扑过来的江雪,“他们已经死了,你的怨气还不能平吗?那么多尸体,那么多条人命,难道还不够抚平你的怨恨?!”
声音嘶哑着,夏宁含泪望着她,“我确实……开心过。他们终究罪不至死,可是我还是隐秘地……有一丝快意,即使再明白道理,我也是人……”
“可是……”夏宁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这是邪念,不应该有的,是被我不知道制裁过多少次的恶!”
江雪目光冰冷,眼里仿佛酝酿着能够深入到魂魄中的阴寒,“我做这一切没有后悔,也不觉得做错。夏宁,制裁妖魔是你该走的路,不是我的。想要这一切结束,只有在这里杀了我。”
江雪已死,何须畏死。
陈师兄在一边静站已久,这时候忽然插口道:“我听你的意思,却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一口不平之气?”
“谁知道呢?”江雪回答的冷漠,“我懒得想。”
夏宁握着桃木剑的指尖泛白,平白耗费力气,本不该是她这样身经百战的人该做的事,“这就是……现在的你?”
江雪对夏宁时话语便多些,“小……夏宁,我曾经给自己做过很多规划,这样的,那样的,苦恼过,计算过……”
夏宁心中又是一痛,鼻尖泛酸。
江雪没有心,没有血,没有东西可以用来鼻尖泛酸,只有郁结不去的怨气散发着阵阵寒意,“没有人知道明日是什么样的,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陈师兄道:“所以你这样糊涂着继续?你要明白,生死不能交融,此乃天道,而你用什么违逆天道?”
江雪冷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不糊涂?”
“我知道你们要维护天道,今天被杀也无话可说。只是要我顺天应道……”江雪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却是入骨的寒凉与决绝,“绝不可能。”
“阿雪!”夏宁声音喑哑,“你这是入魔!”
“夏宁……”江雪声音低下来,透着股难以抹消的悲哀,“从我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你要斩杀的那种邪魔了。”
“跟我回去吧……”夏宁努力挺直背脊,目光却透出了脆弱,“你一定要让我亲手杀了你吗?”
“让他来吧。”江雪的目光挪向了陈师兄,“他已渴战许久。”
夏宁却将剑尖挡在两人之间,“江,雪!我不想让你死啊!”
“夏宁。”江雪平静地看向她,“我早就死了。”
“如果连魂魄都消失不见,那……”
“我愿意。”江雪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这是我不肯低头的代价,我愿意。”
夏宁脸色煞白,“我不明白,存在下去才有可能,你为什么……宁可死在这里,死在我们手中,难道不是受刑吗?”
人间与地府共同维持秩序,在他们手中,和在地府手中又有什么区别。
陈师兄身上汹涌战意毫不掩饰,“心不同!”
“什么?”夏宁眼中有着茫然。
陈师兄没有对着夏宁解释,目光专注在江雪身上,“你却比那些只执迷于仇恨的鬼怪不同,有趣!”
江雪伸手捏住了身上的一层浅蓝,强行将他剥离,甩到了夏宁怀中,“一切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说罢鬼爪伸长,直刺陈师兄喉咙。陈师兄长刀出鞘,“唰”地一下格挡开了这一击。江雪退开,尖利的指甲隐隐有些裂痕,瞬息之后碎落在地。
那蓝色的妖怪急切地冲向前去,被陈师兄刀尖一绕拍了回去。夏宁将他接住,看见他急躁地左右跳了两下,最后竟勉强吐出一个音节。“不。”
没有人听他的。
他喊了也不起作用,最后又猛冲到一人一鬼之间。刀尖利爪都是一顿,他身体扭曲,在空气中化成一行字。
(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陈师兄有他挡着难以出手,打发他道:“她杀了人。”
(那人也杀了她。)
“杀了她的只有一人,她却杀了多少人?”
(那些人辱骂她。)
陈师兄道:“言语伤害难以刑量,不过……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受害者已经猜到是你,准备委托杀人复仇。江雪……她们的目标是你的父母。”
江雪周身的土地泛滥着鬼气,周遭草木陡然枯萎一圈。
“因为辱骂被杀,因为丧子杀人……你们都有理由。”陈师兄的刀尖泛着光,与夏宁的桃木剑不同,是极锋利的金属所制,“是非善恶,谁能断清?我身负职责,便只管斩妖除魔,其余不问,也没法问!”
“事了之后,你会阻止那些人吗?”江雪问。
“我会!”夏宁的声音从江雪身后传来,钝刃的桃木剑刺穿了江雪的肩部,“但你要跟我回去,江雪。”
江雪挣扎着要从她剑下脱身,被夏宁紧紧扣住,“难道伯父伯母的事……仍然不能有一丝悔意吗?”
“那些人……”桃木剑的刺入让虚弱感再度涌来,从夏宁血液中得来的力量在渐渐消退,“我杀了他们,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人。让未亡者痛苦,将亡魂困于枉死城,只让加害者快活法外……”
“如果这是天道,我不后悔!因为我只是……当了天道青睐的那一方!”
“外道!”夏宁紧扣着她,避开了陈师兄想要拉她的手,“这怎么会是天道!”
“如果这不是天道?”江雪咬牙,“我又犯了什么错要被压入枉死城?又为什么不能亲手杀死凶手!”
“这是妄念!”
“师妹!”陈师兄不悦至极,“你难道当真看不出来,这是她的道!”
“什么天道青睐,什么顺天而行……”陈师兄说着这样的话,眼睛越来越明亮,“她从头到尾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否定天道!”
“用极端的手段,用别人的生命吗?”夏宁声音冰冷,“除了那凶手,有多少人罪不至死?”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复杂orz改了很多遍
第174章 道
“罪不至死……”江雪这么说着的时候, 蓝色的妖怪在她肩头绕来绕去, 试图把夏宁的剑尖弄出去。“听起来……真温柔。”
江雪魂体虚弱, 夏宁将自己的血按在她后心,脸色煞白的几近于纸。
“如果可以,”江雪扭头看她, “我是想说这种话。”
夏宁抿着唇,握着剑的手带着一点微弱的颤抖。“既然想说, 为什么不愿意说?”
江雪发出模糊的笑音, 眉眼间似乎带了笑意, 然而看入眼中,又分明是一片永冻的冰湖, “那得是活着的我……才能说的话。”
向后退了一步撞入夏宁怀中,江雪刹那间变得模糊,眉眼都看不分明,“你不是我, 怎么知道他们罪不至死?”
夏宁收剑, 自取精血一股送入江雪眉心, 江雪避而不受, 几乎化在夜色之中,“天道……法律……你是为了这些杀死妖怪的, 可我杀人不是为了这个!”
蓝色的妖怪将夏宁的精血卷入身体之中, 紧紧地扑在江雪身上,将转换而来的力量一点点注入她身体。
“夏宁……”江雪微微凝实一些,却依然像笼着一层雾, “天道渡不了我,你也渡不了我。”
夏宁手中的剑颤抖难停,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折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