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咯噔一跳，那是我从卫靖远手臂里取出的箭，那天应该把它扔进暗河里的……
“这是贵为豢龙城天人的祁家的羽箭，你们兄妹到底是何来头？为何会出现在悯生堂的溶洞？”小胡子再次说话，语气却没有昨晚那么冰冷。我和卫靖远对视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个疑问却在我心底炸开，这个村子看起来很贫穷，卫靖远也说过这是卧龙谷深处的边缘地带，可这里的人怎么能认出祁家的羽箭？
“还用说吗？定是得罪了祁家才会被射伤，慌不择路之下才跑到这里的咯？”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把视线移过去，然后他们齐齐扶肩行了一礼：“参见堂主！”
“堂主回来了！”
在众人期待的视线里，我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迎面而来，他穿过人群屁股一歪直接坐在桌子上：“说吧，本座也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触发庙里的机关，那可是龙神塑像的左眼珠。如此高的距离，还有精致完美的掩护，居然都被你们找到了。”
他咂咂嘴巴，一脸不甘心。这个少年貌不出众，行为却豪爽不拘迂腐小节，身上却带着一种让人愿意相信和靠近的感觉，这从周围的人对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小庄，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外面的事办得怎么样？”小胡子副堂主语重心长地看着叫小庄的少年。
少年阳光的脸瞬间阴下来：“姑父您就别提了，那些无耻之人使了障眼法，突然从四个门里出现了十六个比试的人，我们一下子也分不出谁是卫姜、谁是凤青轶，无法下手杀人。等分头去找的时候，那些人早就分散不知所踪。我和兄弟们多番查找之下均没什么收获，这才回来。”
听完这对话，我的心肺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握住，连呼吸都很困难。我悄悄看向卫靖远，他却一脸默然的看着地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们才是刺杀卫姜和凤青轶的人！卫狐狸不是说有可能是朝中官员所为么？为什么现在……
“这位堂主，”突然，沉默的卫靖远开口了，“实不相瞒，我与妹妹的确是被祁家的暗卫追杀。那天在神庙打斗之时，我中了那暗卫一箭，手中的短剑脱出撞到神像的眼睛，才无意开启了那个机关。若不是那个机关，我和妹妹也活不到现在……”
说着，卫靖远悲怆一笑：“既然被你们抓住，也是我们兄妹的天命。要杀要剐，还是把我们交给官府，悉听尊便！”
“原来如此。”那少年闻言跳下桌子，瞬间又变回阳光清爽的堂主模样，他亲自扶起卫靖远道：“这位大哥所言非矣，本座既不会杀你们兄妹，更不会把你们送到那些无耻的人手中。我们和他们，可是势同水火，敌我不容！”
卫靖远激动地单手拉着那个少年：“堂主可是当真？！”
“当真！”少年展眉一笑，一脸义气。他看见卫靖远的伤口，立刻唤人给他上药，还吩咐人把我送到房间里好好休息。我们将死的命运就这样成功逆转，直到现在我都还躺在竹席铺就的寝榻上乍舌。
我和卫靖远被分到悯生堂专为来的人准备的房间，是两个南北相隔的小木屋。南边是男人们的房间，北边是姑娘们的房间，夫妻则是住在西边的木屋，悯生堂的主要人物都住在东边的院落中。
饱饱睡了一天后，我重新恢复了精神，一个叫韩燕的女孩端了粥和馒头来到我的房间。
☆、第40章 有人要推翻我！
粥还是稀粥，只是馒头和那天不一样，是热的。我以为那是他们故意给我这个犯人吃的，后来我从韩燕的口中得知这就是村里人的饭食。
饿了那么久，我端着稀粥喝得起劲，旁边是叽叽喳喳的韩燕。
她是韩庄的妹妹，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和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同。那些女孩都是皮肤白皙，脸蛋圆润，面颊红扑扑的，而眼前的韩燕虽然神采奕奕，却是身形消瘦，脸色散发着营养不足的苍白。
“姑娘，我可以叫你姐姐么？”韩燕落落大方地坐在我对面嘟着嘴道：“姐姐看起来比我大，叫‘姑娘’听起来怪怪的。”
“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来吧，我不介意的。”我抓起馒头咬了一口，全然没了身在敌窝的自觉，“你们这个村子真特别，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呢，有自己的护卫，真令人羡慕。”我朝外面的巡逻队投去欣羡的目光。
韩燕噗呲一笑：“姐姐见笑了，他们都是父亲和哥哥一手培养起来的战士。我们这个村子实际上就是悯生堂的扩大的影子，每个人可都会那么几招的。”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下打架的动作。
“你是说，他们是……战士？”我含着没来及咽下去的馒头口齿不清道。视线不免多扫了几眼外面，发现不止是男子，有些巡逻队中也有身体比较壮实的女子。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我收回视线，韩燕却双手撑着下巴看外面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可怜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沉重的过去，也背负着改变自己和亲人命运的重任。我们，是为了推翻昏庸无能的祁家和惩罚腐败臃肿的卫家而聚在一起的——我们要夺回属于卧龙谷的正义，替天行道！”
我端起粥碗的手忽地顿住，然后，缓缓放下。她说，他们要推翻祁家！还要惩罚卫家？
韩燕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为了掩饰心底的震惊，我接着啃手里的馒头，只是原本带着些清甜的馒头此时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五年前，我的家乡遇到水患。一个数百人家的村子被滑坡的山体掩埋大半，剩下的也被大水冲毁，死里逃生的人们在另一个村子等待官府的救援。然而，等来的却是掺着沙子的米粒和被老鼠咬破了衣衫。这还算轻的，那些人竟然还向我们讨要运送救灾物资的‘辛苦钱’！”
说到这里，韩燕清亮的眼中充满恨意，她忽地转头看我：“姐姐，你说，只剩一条贱命的人哪里还有钱给他们？”我怔在那里，嘴里的馒头如鲠在喉。
“没有钱，他们就把那些东西全都拉回去了。所有人都跪着求他们留下物资，连头都磕破了，他们也没回头看一眼。父亲不信邪，丢下重病的娘亲和年幼的兄长和我独自到城里求救。但是，我们没有等来父亲去找的援助，等来的是灾难后的瘟疫……许多人在痛苦中死去，娘亲也在其中。邻村的人也被传染，病死的人随处可见，官府却一声禁令将我们封锁在里面。我们这些百姓供养祁家看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家也看不到。我们被豢龙城抛弃，被自己的城主抛弃了……”
韩燕的话听的我心惊肉跳，怎么会这样？豢龙城不是设有专门治理灾害，救济百姓的官员么？况且这么久了，也从未听到哪里的灾后安置出问题的啊。
“所以，父亲颓败回来之后，找到我们建立了悯生堂。这里只收容被祁家和卫家迫害的苦命人，还有被天灾摧残的人们。”韩燕的眸子亮了起来，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紧紧捧着：“姐姐，你们兄妹不也是被祁家追杀的人吗？加入我们吧！好不好？”
“我……”我努力咽下馒头，张着唇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后背已经冒出冷汗，我觉得自己手脚发凉。要我很开心的对想要推翻我的统治，想杀我的人说“好！我也加入吗？”我办不到啊！
韩燕却以为我是在担心，她把我拉到门口：“姐姐你别怕，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想一刀刀刮了庸主和佞臣的人？就连女子也能提刀上阵呢！自从三年前，父亲得到同样痛恨祁卫两家的贵人指点在这里建立村子，我们已经发展到两千多人。每天大家都会在瀑布前的草地上演武，练习战斗本领。”
“而不能握刀提剑的人就在这里缝制藤甲，烘焙干粮和药草。只待有一天，冲进内城，砍了那祁家庸主和卫家的佞臣！从此，人间温暖，不再有令人痛苦无助的可怜人出现。姐姐，怎么样？这个预想很棒吧！为了削弱祁家和卫家的势力，兄长还在贵人的帮助下进行了两次刺杀，只可惜没什么大的收获。”
我眼神飘渺的看着一个正在缝制藤甲的妇人，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卫靖远说刺客得到的弓弩不是仿冒的假货，他们是通过韩燕口中的“贵人”拿到的？
“但贵人说那已经足够挑起他们两家的嫌隙，庸主佞臣必会内斗，到时候就是我们出击占领豢龙城的好时机。只可惜，先父已经看不到这胜利的一幕了……”
韩燕轻叹一声，少女的脸上覆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伤。我回神回握住她的手：“令尊在天有灵，他会为你们欣慰的。”这句话我说的别扭，心里既同情眼前的少女，又害怕她们的行动会毁了祁家五百年的基业和豢龙城的平和。
我在心里矛盾的纠结一阵之后，终于决定试着探听以下韩燕口中的贵人是谁。我平稳呼吸，尽量用崇拜的语气道：“你知道那个很厉害的贵人吗？真想一睹他的风采呐！”
韩燕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有仙逝的父亲，还有姑父和兄长见过他。我和姐姐你一样，也期盼有一天能见到这个帮助了我们这么多的大恩人呢。”
她抬头看我，眼里是真诚的希冀。
☆、第41章 戳了狐狸的肺
这里的粮食、布料，还有大家用的武器全都是他出钱资助的，如果我们能顺利推翻祁家，一定会推举他成为新的城主！”
“姐姐，你可不知道姑父有多欣赏那位贵人。姑父他也是我们这些人中境遇最凄……”
“韩燕！”田烈突然出现，他打断了韩燕的话，锐利的视线直直射向她，“你在这里悠闲什么？还不赶紧去灶房帮忙！”
韩燕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旋即转身一本正经对着田烈扶肩一礼：“是，姑父。”她转进房中收拾起碗筷，麻利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我也去帮忙。”见她离开，我心里还惦记着方才未说完的话，想要追上去打听却被田烈拦住：“姑娘就待在房里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堂主设宴款待二位，可别耽搁了。”
说完，他眯起眼睛离开，我却觉得他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盯着我一样。等已经看不见田烈的身影之后，我这才步履不稳的小跑着向卫靖远的房间而去。
我细心的寻找着门上挂着的名牌，在看到“宋远”两字时，手已经不由自主的去推门：“卫……喂！哥你在吗？”我心急的冲进屋里。
然后，我看见卫狐狸正衣衫半解的坐在凳子上。受伤的那只手没穿进衣袖，而是将长袖系在腰间，另一只手则是好好穿着衣服，青丝松垮垮的从双肩垂落。斜阳的金色光芒缀在他身上，竟透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致命吸引。
他这是……
“你……太阳都快落山了你竟然还衣衫不整坐在这里，等谁呢？果然是世家公子，真真风流本性。”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揶揄不停，心里一阵别扭，这里的姑娘们豪爽坚忍，和城中那些莺莺燕燕的大家闺秀不同，说不准还真是对了他的“口味”。
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似是他正极力控制怒意。哼！被小娘我戳到肺窝窝了吧？恼羞成怒了吧？
“小玉，我之所以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后半句话是他咬着牙喷出来的，说完，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啪的一拍。
我扭头看去，是一把褐色的木梳，“为了韩庄的宴会，我将头发从中午梳到现在都梳不好。你倒好，精神奕奕，收拾的也规整。到底……是谁风流嗯？”
呃，原来是这样。我手脚僵硬的关上门，太丢脸了！
“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卫靖远冷哼一声，长腿朝桌子上一搭，目光犀利的看着我。
呵呵！我干笑一阵，听话的捡起梳子站到他身后梳起发来，他的头法很软却健康透亮，从手心滑过就像水流过的感觉。没想到，这只狐狸的头发竟然比我的还要好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绾好发髻，插上筷子一样的木簪，卫狐狸居然散发出淡然出尘的清士之感，仿佛下一刻就要遁入青山绿水之间。我呆愣的站在他身侧，脑中浮起“瑶琴仙鹤，我自逍遥”的隐世美景来。
“怎么，看我看呆了？”卫狐狸傲娇的轻咳一声，我脑中的美画砰然碎成齑粉。这只狐狸怎么能与隐士高人相比？我不服气的挑眉：“我会看你看呆？人家凤公子可比你好看。本姑娘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我心虚的转开话题，好像看见他的眸子沉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不像卫狐狸的感觉。待我细看时，他还是目光坦率，性格风火傲娇的卫狐狸。
“你刚才在想什么？”他问。
我抿唇扫向窗外，又刻意注意了一下门口，这才搬张凳子坐到他旁边轻声道：“他们，就是聚在这里的人，想要反叛！他们要推翻祁家的统治，还要灭掉卫家……这些都是堂主韩庄的妹妹韩燕亲口告诉我的，那样心思单纯直率的小姑娘，她的梦想竟然是‘杀进豢龙城，推翻祁家，推翻我’！”
说道这里，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诚然，我不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我的父亲，还有上上代城主，他们都没什么作为。但是百年来，豢龙城都是和平繁盛的治世，史书上讲大家希望的不就是治世么？我想到自己正是继位那天努力想要回应百姓期待的豪迈壮志，还有韩燕一口一个庸主的称呼，突然觉得可气又可笑。
终究，这还是不好笑，也不可气。而是，可怕！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哼！不自量力。”卫靖远收回搭在桌子上的脚，修长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温度的对比之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是那么冰，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握紧我的手：“小玉，五百年前，卫家便是祁家的剑和盾，守护着祁家的平安，豢龙城的和平。如今，任然如此！我卫家誓死也会守护好你，还有你统治下的豢龙城。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当好城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豢龙城几百年以来积累的盛世！”
他的话撞进心里，每个字都温暖有力。我想回握他的手，却无力驱动自己的指尖，卫狐狸，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我可以相信卫家吗？相信和祁家祖祖辈辈斗了很多年的卫家……么？
眼下我只能相信他，只有相信他！至于以后，我不知道……也不敢肯定，毕竟现实就摆在那里，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收回本就属于祁家的权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