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帘动,几个丫头捧着食盒进来摆满了炕桌,打头的丫头道:“胡家嫂子, 我们六小姐估摸着你怕是没吃午食,准备了些饭菜, 你用用呗,别饿着了娃娃。这是碗牛乳最适合奶娃娃用的。”
阿花千恩万谢过, 赶紧端过牛乳喂着怀里的小娃。头次吃这东西,小娃还不肯张口,好容易喂下一勺,尝着香味, 后面咕噜咕噜地吃得快。
见怀中小娃吃饱打起了呵欠,阿花才忙忙吃起来。她一大早起来往这里赶, 到这时早饿得心里发慌,阿花狼吞虎咽吃起来。填饱肚子后,阿花看着剩下的鸡肉鸭肉, 不由想起孩子他爹来。估摸还在两条街外等着, 塞给他的十个铜板也舍不得买些吃的。好在她早有准备, 从篮子里拿出块干净的布,三下二下把桌上的鸡肉鸭肉打包起来,然后藏在怀里。
一会, 几个丫头进来收拾,看着几乎空了的碗碟,几个丫头挤眉弄眼。
阿花装没看见,比起吃饱饭,这点眼色算什么。
再过了一会,六六进了屋,阿花忙跳下地。六六急急道:“小心孩子。”
阿花望着锦衣华服的六六竟无端生出一股无力感,百般伶俐口舌俱施展不得。听得六六这一句话,阿花心底莫明地踏实,抿着嘴笑,“她皮实着呢,说她出生的日子好,以后有好日子。”
六六伸过头,一个有些瘦小的奶娃子张着嘴儿在睡觉。六六道:“小奶娃不是都白白胖胖的吗?”
阿花眼圈倏地红了,“她生下来时挺胖实的,只是这几个月我没有奶,她才瘦了下来。”
六六看着眼前这个妇人,脸上早没了儿时的痕迹,倘若不是她自称是阿花,六六或许都认不出来。
阿花手背擦了一下眼,笑道:“你还是跟小时一样。”
六六还记得曾经的阿花看向他们时,眼中羡艳一览无余。如今同样的眼睛已染上些风霜,早没了曾经的羡艳。
阿花把孩子放在炕上,拿过篮子,揭开上面的布,里面全是水灵灵的果子。阿花道:“这是我家种的果子,来京前现从树上摘下来的,你尝尝。”
六六让珍珠洗几个端上来,六六拿了个枣子尝了尝,“不错,挺新鲜的。”
六六命珍珠将余下的给各处都送一送。
六六轻声问:“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六六还记得阿花家里姊妹众多,爹娘也不把她们当会事。
阿花道:“幸得我被拐了一回,坏了名声。我老子娘才不能拿我去换聘礼,为着弟弟好娶媳妇,他们也不能卖了我。待长到十五岁,不怕小姐笑话,为了绝他们那点念头,我自个儿找了个夫婿,就是邻村的胡山。他是孤儿,靠着叔叔过活,他叔叔一家对他不好不坏,重活是他做,好吃的没他份。等他长到十五岁,把他爹留给他的五亩地给了他一亩地赶了他出门,说他大了,不能老靠叔叔养活,那四亩是这么多年养他酬劳。好在他有把子力气,自个儿盖了座茅草屋子,又经常上山打猎养活自己。我在家里闹腾,上吊撒泼,我爹娘给逼得没法子,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只是没有嫁妆,也不给操办酒席。当天我就搬到胡山的草屋去了。”
“我也不是没有准备,我去过阿娇和刘永杰那边几回,学了些种果树的法子,打算在村子里租荒山种果树。当初跟里长谈好租一年一百文,租期是二十年。山上乱石杂草到处可见,我们费了二三个月的功夫才清出来。孩子他爹去深山里挖了些果树出来,当年宝儿的娘给的两个金祼子,我一直藏着,也拿出来买果树苗,我还厚着脸皮去刘永杰那拿了些桃树苗回来。我们努力了一年,把整荒山种满了各种树苗。”阿花脸上挂满了笑意,“看着满山的树苗,我好像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果子。我们把茅草屋也盖到了山脚,守着我们的树苗。头年靠着收获桑甚勉强过活,接下来的二年也是如此。到第三年,丰收了,满山的果子,因着果树年成不高,果子卖不起价钱,倒也挣了些钱,家里也宽裕些。到今年,因我们施肥施的勤,果子比去年结得又多又大。三四月份卖了些桑甚和桃子,不想扎了村里的人眼,到这个月,里长竟然不准我们摘苹果,枣子,说我们给的租钱少了。说要退回我们租钱,把荒山拿回去。我们拿出契约,里长不认帐。说来说去,要不让我们出一百两买下荒山,要不就把荒山还回去。天地良心,原来那荒山都没人要的,一两银子都没人要,当初我们没有钱才没有买下。”
阿花摸了一把眼泪,“最后我拿了把刀拼命,里长才同意说给三十两银子就卖了荒山。我一想三十两银子就是五六年的收入,我认了。但我家眼下是拿不出这银子……”
阿花声音低了下去,双腿一弯欲要跪下。六六忙道:“谁没有个救急的时候?快别这样。”
几个丫头扶起阿花,六六又让坐。
阿花坐定,忍着羞意道:“还有一事,等回到村中,我们拿出三十两银子,村中人越法的上脸,不停地加价,故我想借贵府的名头一用。”阿花原不打算提到此事,只回到村子,无意中说出从谁那里借出的银子,自然就借了陈家的势。
六六笑,“多大的事,只要你们不打着我们陈家的名头做恶事。”
阿花再三道不敢轻易用陈家的名头行事。
六六忽地想起一事,道:“阿花,你们那边没有不准女子随便出门?”
“官老爷闲着没事,净扯些没的有的。我们乡下人家女子也得做活,谁出门还遮个脸?如果说女子素面出不得门,那些深山里好几个男人一个老婆也没见他们去管管。就是我们住的京中大杂院也没见个女子出门带帷帽的。”阿花借着钱,心中大石落定,说话也随意些。
六六有些疑虑,“我听说京中凡是女子皆不轻易出门,那怕穷人家的闺女也是如此。”
阿花啧了一声,“真正穷人家的闺女连饭都吃不上还讲究这?多半直接把闺女发卖了。”
六六默然,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如是也。
看来杨阁老也并不是想要世间所有女子都遵循他的标准,或许那群女子在他眼中并不算是女子,只是一些货物罢了。
阿花见六六突然没了精神只道她有些疲倦,又见天色也不早了。阿花起身告辞,六六也不虚留,得知晚上有地歇息。命珍珠拿了银子来,六六道:“三十两刚刚够你买荒地,没有富余怎成?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百两,你看着过日子吧。”
阿花忙摇头,“不成不成,三十两足够了,再把今年的果子卖一卖也有几两银子。”
六六拉过阿花的手,道:“万一有个变故呢?家中有银心中不慌,你家小娃可没别家的白胖?”
阿花看看炕上的闺女,再三谢过,含着泪接了。
六六摆手,又指着两个小银镯子和长命百岁银项圈,道:“这是送给你家姑娘的,你可不能辞了。”
阿花抖动嘴唇不知说甚好,她抱着小闺女来不就是让六六看着她可怜,给些钱财给见面礼。此刻,她有些羞愧,为自己的那点小计量。
走前,她深深地福了福,她今生都没啥能报答六小姐,只能在佛前求菩萨保佑六小姐万事顺遂。
六六指了碧玺送她出门。
这次不从后门出,碧玺带着她往侧门走去。阿花见跟来路不同,支吾,“姑娘能送我去后门不?孩子爹在那边巷口等着。”
碧玺道:“如此也好。”
到了后门,阿花提来的篮子正放在地上。碧玺使个婆子把胡山叫来,她对阿花道:“这篮子里是回礼,里面是些吃食和几块细棉布,你带回家用。还有些奶糕子,回家用热水冲了给你闺女用,不比人奶差。”
“诶,诶。”阿花一面点头一面谢过。等胡山到后,一个婆子帮阿花提着篮子交给胡山。胡山和阿花又再三谢过,方提着篮子离去。
出了巷口,避着人,阿花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包肉递给胡山,“快吃吧。”
胡山咧嘴笑,“我不饿。”
阿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都大下晌,能不饿?快吃吧,你有个好歹,我们娘俩靠谁去?”
胡山才拿了根鸡腿啃起来。阿花又道:“吃饱些,别省着。”
胡山犹豫,“要不给牛叔他们家留些?”
提起牛叔一家,阿花就来火。她执意要带娃娃上京,不比他夫妻俩人随便找处桥洞就睡。投奔拐了无数个弯的亲戚牛叔,阿花想着头次上门,又吃又住,狠心扯了块布割了条肉,又挑了一箩筐的果子准备换些钱买些米给闺女熬米汤。那知到了牛叔住的大杂院,人家嫌礼不够厚,直接把一箩筐的果子当礼物收了。阿花想着要打扰人家,就忍了,万没想人家连一饭都没请他们吃。他们出门,牛婶就做饭,待一回去,牛婶埋怨他们回来晚了没得饭吃。阿花心知人家是不愿意给饭吃了,和胡山两人在外面随便吃个黑面馒头,就苦了她闺女,连顿米汤都没吃上。
听了胡山的话,阿花大发脾气,“给留个屁,去把箩筐挑出来,我们马上回家。”
“不好吧?”胡山摸着脑袋道。
“有啥不好?我们送的礼也够我们娶大通铺住好几晚的,还不用听闲话看人脸色。”阿花冷冷道,“不过住三晚就这样,再住下去,人家不大扫帚赶人。”
胡山在阿花的如锥的目光中,急冲冲地挑了箩筐出来。阿花站在门口对殷殷勤勤的牛叔道:“他叔啊,可禁不起你留,再留下去,我们都得饿死。打扰了你们几日,先前送的布和肉入不了你们的眼,我们又穷,没物相赠,你就吃回亏吧,白给我们住了几日。”
阿花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且说六六焉头巴脑的,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那里不对劲。回屋子眯了会眼,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几百个女童挤挤挨挨在一起,而阿花的小闺女也赫然在列。
第142章
六六待要定睛仔细瞧去, 眼前却是一片黑雾,黑雾渐渐靠近,逐渐吞没六六。黑雾中六六看到一座华丽的宫殿, 其间无数女子或立或卧或站或坐,像是一个个雕塑,栩栩如生, 面上的欢愉神情几乎溢了出来。六六好奇地伸出手指去戳了戳,然六六的手指刚戳上去。活人似的雕塑立时化做一团黑雾, 和外面的黑雾纠缠在一起。好似某项开关触动,其余的雕塑个个皆化成一团团黑雾纠缠在一起, 合在外面的黑雾以扑天盖地的姿势扑了过来。
“小姐,小姐,醒醒,快醒醒。”耳边传来珍珠的声音, 又急又赶,像急雨在拍打窗棂。
六六睁开眼, 有刹那间的呆滞。
“快,把灯都点上,把那盏牡丹灯也点上。”
倾刻, 屋内亮如白昼。半人高的牡丹琉璃灯立在屋当中, 耀眼的烛火驱散了黑暗, 也驱走了黑雾。
六六闭了一下眼,又睁开道:“什么时候了?”
“戌初了。”珍珠道,“小姐先喝碗杏仁茶安安神。”
珍珠只字不提六六刚才是不是做恶梦了, 就想着让她自个儿赶紧忘了,怕她们一提,六六反倒记起梦中恶景来。
甜甜的杏仁茶入喉,一股热流通往四肢百骸,舒服极了。六六接连吃了两碗,珍珠忙道:“太太刚派人来请小姐过去用膳。”
两碗杏仁茶下肚,六六精神大震,嘟着嘴道:“珍珠,你这样说,好似你家小姐是个馋猫。”
几个丫头皆抿嘴儿笑,又侍候着六六换衣,因晚上是陈家多年来的团圆饭。六六上着石榴红金绣团花排扣长袄,下着湘妃色撒花裙,头上一对点翠孔雀钗。珊瑚掀开穿衣镜袱,六六瞧瞧,点点头。几个丫头拥着六六去了福寿院。
外面一片漆黑,好似那层层黑雾,六六的脚一顿。随之,六六的昂首挺直背,心道,“我是福星,没有我怕的,只有怕我的。”
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后,家中男子几乎都有些醉意。六六也跟着喝了些葡萄酒,不想此酒后劲大,六六回到院子直接扑在了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六六醒来脑袋中又想起昨儿的梦,不知是早上阳气足还是别的。这会儿,六六心中丁点害怕也无,还敢把那梦回想了想。六六忽地坐了起来,那华丽的院子分明就是皇宫中。六六坐不住了,穿好衣服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往外书房去。因这宅子大,陈家几个爷们在前院都有外书房。
六六到时,陈茂闵正跟陈书潇说着事。
见到六六,陈茂闵望望窗外的天,打趣道:“你不常说早起的虫子被鸟吃吗?今天你要成被吃的虫子了。”
六六板着脸道:“爹,人家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呢。”
陈茂闵讶异,回京十来日,除了昨日,六六都没出过门,有甚重要的事,估摸是想出门玩耍。
陈茂闵笑笑,宠溺的眼神看着六六,“说吧。”
六六噼里啪啦把梦境一说。陈书潇道:“不过梦呗,不要怕。哥哥那里有辟邪的佛珠,等会让人拿给你。”
陈茂闵沉声问:“确定是皇宫?”
“嗯。”
陈茂闵神色有些复杂,武安侯世子私下找个他好几次,让他带六六去见他。但陈茂闵问他见六六有什么事,徐家英却说不出原委,只是一直念叨六六是福星。如此,陈茂闵一直置之不理。
陈茂闵是想等他把京中情形摸清后,带六六去太子府外,看看太子有生气没,再做打算。他一直不信太子不孝,就算太子心中有怨气,却不可能公然不孝君父。他一直以为这是阴谋,一个想要圈禁太子的阴谋。他多方努力,花了不少银子,打探的结果跟明面上的一样,太子忤逆皇上,只是更为详细些。想到这里,陈茂闵心中颇有些怀疑太子是真的适合当皇上吗?那么沉不住起,一个凤仪宫的匾牌就引得他举止失措,当着宫人内侍的面顶撞皇上。而更为糟糕皇上已被说动允秦 王着只能太子才能用的杏黄色,对此,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竟然保持沉默。如此有利形势下,秦 王竟然一反常态,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人皆称其有储君之风。
陈茂闵思虑再三,命小厮守好门,他低声把当前的情势述说了一遍。
陈书潇看着六六道:“爹爹,妹妹不用知道这些事吧,让她回房去。”
六六大眼仁一翻,背对着陈书潇。
陈茂闵道:“你妹妹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陈书潇不赞同,“爹,你怎么能让妹妹参与这种事呢,妹妹就应该开心过日子就好,有我这个当哥的呢。”
陈茂闵拍了儿子一巴掌,“你是不是在嘲笑你老子护不住女儿?”
六六转过身来,“爹,别理哥,他读书读傻了。世上比男子能干的女子多了,古有妇好,今有文德皇后。”
陈书潇无奈道:“六六,你只管过日子,别的有爹和哥呢。”
陈茂闵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陈书潇六六的异能。
眼下也不是训妹的时候,陈书潇转而道:“当年秦 王因小事派人剌杀妹妹,想来为人必是心胸狭窄之辈,观诸皇子,论文韬武略及品性当属太子最堪为君。只是眼下太子势弱,秦 王正盛,倘若秦 王入住东宫,太子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