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
杨谦南把温凛叫上牌桌,对应朝禹说:“给你找来的牌搭子。”
温凛坐过去,点头说了声你好。
应朝禹仿佛第一眼看见她,假模假样地瞪大眼:“哟,这个妹妹怎么称呼啊?”
“我叫温凛。”
“凛妹妹啊。”
其实他还没她大。
温凛后来回想应朝禹这一声招呼,总觉得那口气相当熟稔,像《红楼梦》里宝黛初见,宝玉瞧了瞧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何止是语气像。应朝禹这个人风流也似贾宝玉。
那俩女孩子一个坐她上家,一个坐她下家,全程只和应朝禹搭话。笑脸转到她这儿就没了,像个职业开关。应朝禹也只理她们,但那热络与他先前对待杨谦南的那种,又有所不同。他偶尔拿调情的姿态问她一张牌,目光里轻佻未掩,温凛直觉得别扭。
暖气可能太足了,闷得她透不过气。
浑浑噩噩打完两圈,杨谦南倾身看她的牌,恰好遇到温凛天胡,刚拿到手就推出去。应朝禹怨声载道,指着牌嚷嚷:“谦南哥,你这又是哪找的财神奶奶?”温凛也看向杨谦南,眼里细碎光芒闪耀。杨谦南没理会其他人,旁若无人俯身,捏捏她红扑扑的脸蛋,说:“你下手轻点,让让人家。”
温凛胸中郁着的不快都散尽了,心跳得砰砰响,乖巧答应:“好啊。”
然后听到他扭头不知吩咐谁:“窗户开一点。”
他说完就回来,虚搂着她的背看牌。靠窗那伙人里自觉站起一个栗色头发的女人,手里夹一根女士细烟,神色不明地朝他们望了一眼。
她背过身,把窗推一条缝。
夜风凉丝丝,拂在她颊上。温凛后面的心思都被这丝凉风吹散了,输回去一点,但还是赢得盆满钵满。
上下家两女孩结伴说去洗手间,牌局暂时散了。温凛错过了她们俩这一拨,坐了一会儿也要去,问在哪里,杨谦南揣个打火机在手里,说:“带你过去。”
温凛于是随他出去。
女洗手间里有个陌生女人站着补妆,两个隔间锁着。
其实她有预感的。
一踏进隔间,旁边两个女生好像站起来了,聊天——
“刚开窗那个是房婧吧?她不是跟了钱东霆么,怎么还这么听杨谦南的话。”
另一个说:“那可不是。毕竟跟过杨谦南的人,能不听话?”
刚刚那个了然地笑起来:“不好伺候吧?”
又突然一转弯,聊起温凛,
“刚刚打牌那女的是谁。新的么?一进来我还以为是杨谦南他妹。”
另一个嘲讽道:“怎么可能!你见没见过他妹妹?肯定不长这样。”
“脸有点像。”
“哪儿像啊——”
……
温凛等她们俩结伴出去,才踏出隔间。
方才补妆的女人还没走,看到她脸色,莫名轻笑了声。
其实她内心没多大震动。他们这样的圈子很好懂。那个女孩跟过杨谦南一阵,转头又搭上朋友里的谁。他们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也不嫌腥,一个女人从各人手里滚一圈下来,最后似露珠滚下荷叶,清池渺渺不见。
所以他们不说“女朋友”,也不说“在一起”。他们用这个字——跟。
杨谦南不好跟。
温凛不关心这个。
她在意的东西很奇怪。她在意的是——她怎么就不能是他妹妹了?
镜子里的她明明姿色不差,穿着、气质偏文艺,没有一丝寒酸的地方。
温凛烘干了手,埋头出来,正撞上当事人。他正倚在洗手台边,抽一根烟。
看见她出来,杨谦南低头笑了一下,轻声说:“是挺好挣钱吧。”
他指间的烟雾随着排风扇飘散,接着说道:“应朝禹在他们小孩子间有个诨号,叫亚洲慈善赌王。”说完,他眼神调笑,“给你开发条门路。把牌技练好,常来他这玩。”
温凛听见这两句话,就知道他都明白。来时车上她为什么沉默,他心如明镜,光可鉴人。
但他照顾得这样周到,七分诚恳三分玩笑,解释得坦坦荡荡。这份温柔不是人人都能有。
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在她面前实在好得过分了。
温凛笑得好似什么也听不懂,说:“那你呢。跨年夜就在这站着,不无聊吗?”
他微抬手指,说:“我抽完这根烟就走。”
没什么话好接了。温凛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啦?”
他闭一下眼睛:“去吧。”
但和他说话比赢钱魅力大多了,温凛脚步又顿住,没话找话地问他:“对了。跟我打牌那两女孩叫什么呀?”
“应朝禹没告诉你?”
“我和他不熟,不好意思问。我只认识你。”
杨谦南仰头,象征性思考,“我也不知道。”
“……”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都是舞蹈学院的。”
他眼底淬出丝属于男人的禁忌色泽,忽然朝她敛了敛眼睑:“应朝禹跟她们玩儿双的。”
温凛领会了半秒,表情霎时变了。
杨谦南拿烟的手摸摸她的脸,朗声笑,说你看看,小朋友都这么过跨年夜。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瞪他一眼,推他的手腕。
杨谦南手指贴得更紧,笑了会儿自己停下了,在她脸上逡巡一阵,哄孩子似地说:“进去吧。”这态度已经算在赶人。他大多数时候是挺孤僻一人,深夜里容色倦怠。
“牌桌上头随意。下了牌桌自己掂量。”
温凛揣着他这句叮嘱,一个人回的包间。
那晚她赢出了两年学费,深刻感受了下黄赌毒之所以屡禁不止,是有道理的。
应朝禹不服气,让她给留个联系方式,“我经常在这片玩儿,喊你出来啊。”
温凛冷不丁看向杨谦南,傻傻地说:“好啊。你联系他就行了。”
应朝禹也看过去,诧异又狐疑:“凛妹妹这么乖啊?”
杨谦南在一旁了然地笑,他一笑就咳嗽,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又凉又麻地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三章过去啦!各位党员注意了,这章是送红包的最后一章。
明天我要放个大招!
第4章
应朝禹又是骗又是哄,一会儿说请她吃饭,一会儿又说带她去哪玩,最后也没把她号码搞到手。以他这等姿色,大约是人生第一次吃这种瘪,扁扁嘴挺没趣,拎来一瓶香槟:“叫你半天妹妹,那陪着喝一杯总行吧?”
温凛眼睛像有杆尺,香槟杯倒到平分线就喊停,笑眯眯举起来说:“一杯不行,半杯勉强可以。”
“哇。”应朝禹有点喝多了,表情醉醺醺的莫名天真,指着她说:“赢我一晚上钱就抵半杯酒?你等着,下回我赢你,不要你付钱,换成酒让你喝回来。”
也许是他长相太乖了,好看的男孩子说什么都是对的。温凛眉眼弯成一条线,说好啊,那我等你下次赢我钱。
然后他就拎着他的半瓶香槟,花蝴蝶一样扑去别桌。
他们包厢一共一个桌球区和两张长沙发,隔壁一摊看见他站起来,嘘他:“应朝禹你来干嘛?推你的长城去……输光啦?”
“输——你——妈!”
2010年到来的那个凌晨,满室都是笑声,霓虹,香槟泡沫。
温凛面前是一群脸上没有忧愁的年轻男女。他们碰杯,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将九色彩球撞入袋中。香雾萦绕空盏,月色融解寒冬,灯火缀满整片街道,煌煌如白昼。
皇城多少梦,衣香鬓影,一醉方休。
温凛都有些喝多了。
这间KTV每个包厢带阳台。温凛逃出去,外套都没有穿,吹十二月的晚风。头发被凛凛寒风吹乱,她身上有点冷,但很惬意地仰起头,拥满怀冷风。
杨谦南靠在她身边,说:“应朝禹人不坏。”
温凛点点头。她真的有点喝多了,嘴角控制不住,听什么都一脸虔诚地甜笑。
屋里在放港乐吗,歌词像情话,绵绵诉不尽。
杨谦南手上夹一根烟,但没抽,倚在护栏上,眼睛里有黑夜也有灯光:“他祖上是广东人,他爸至今跟家里人还讲粤语。应朝禹粤语歌唱得还可以。”然后他转过来,对她淡淡翘起嘴角,“想听吗?我让他唱给你听。”
酒精把温凛的脑子溶成渣了。她灿烂地笑,灿烂地点头。
杨谦南真把她拉进去了,从一团玩骰子的人里拨出烂醉的应朝禹,叫他去点歌。
那伙被打断了游戏的人也不敢说话,有几个女孩看见杨谦南背后牵着的温凛,眼神几分漠然,停在他们相握的手指上。温凛明白那种眼神——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像千金买醉。你冷眼旁观,说昙花一现,买的人太过愚昧,可是闻到酒香还是在带点嫉妒地想,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狠一狠心,也不是没有机会。
那一千金也不昂贵,其实人人都凑得出来,一段青春罢了。
只是那时她头晕得厉害,对这些微妙的人情世故视若不见。垂苏顶灯在她眼前天旋地转,她捏捏杨谦南的手,说想找个地方坐。
她声音小,杨谦南转身:“你说什么?”
温凛站不住了,往前一扑,说:“你抱我啊——”
然后就真的,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他那天穿了件衬衣,薄薄的面料,意外地柔软。温凛发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满脑子是他的皮肤,他的体香。那一瞬间他犹豫过吧,眼底光影明灭。满室的人都不太能相信,有人敢让杨谦南陪她秀这种恩爱。
他们盯了几秒不好再围观,各自左顾右盼。
杨谦南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各个角落里暗暗觑来的目光自然不会少,但他视若不见,沉了个烟头进酒杯,另一只手压住她肩膀,嘴唇若即若离地擦到她耳廓:“扶你去坐一会儿?”
温凛仰头,那张笑脸任谁都难忘。年轻女孩不谙世事,温顺得要命,讲什么她都点一下头,说好呀,都听你的。
那首歌,温凛是躺杨谦南怀里听完的。
应朝禹唱歌品味很剑走偏锋,点了首歌叫《芳华绝代》,死不正经地举着话筒,说送给凛妹妹。前奏响起时他还冲杨谦南邪邪一笑:“那我开始唱啦谦南哥?凛妹妹睡着没听到,应该不怪我吧?”
杨谦南很少受这种调笑,嗤然勾了勾嘴角,说你唱。
这歌其实有个伤情的历史。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张国荣和她合唱的就是这一首芳华绝代。
偏偏鼓点密集,应朝禹的嗓音妖孽又蓬勃——
“唯独是天姿国色不可一世
天生我高贵艳丽到底
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收你做我的迷……”
这一生高楼危塔,纸醉金迷,你敢不敢,抱一抱,
疯魔一时,是我罪名。
……
温凛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酒店床上了。
柏悦六十层,能俯瞰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从东长安街到国贸CBD,遥至西山云海,神京右臂。城市似棋盘展开,一头扎进地平线深处。
金色晨光洒漏,她望着房间里的窗,觉得自己可以在这张坐标轴的每一个点上。
但是不该在这里。
她最后的记忆是应朝禹在唱歌。那间包厢正中央有个圆形舞台,能升降。他带着几个女孩一起跳张狂的舞,气氛热火朝天,好像每个人都大汗淋漓。一曲末尾,应朝禹扣子开了三颗,坐在舞台上慢慢回落,一低头,汗湿的额发黑得瞩目。
那画面该怎么形容?星辰之欲坠,玉山之将倾。
那几年她无数次感慨,他是真的好看。
……
至于2009年是怎么过去的,她彻底遗忘。
温凛很少流露出无助的时候,但那天抱着被子,活像个失忆新娘。
手机铃响的时候,她吓得一厥。
是个陌生号码,声音却有点熟悉:“温小姐,你醒了吗?”
这问句有点惊悚。可不知怎么的,她直觉他不是坏人,后知后觉嗯了一声。
一小时后,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从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她坐进熟悉的黑色奥迪,司机依然是那天那位陈师傅,开车很稳妥,办事也很稳妥。温凛坐上去,陈师傅对她的态度仿佛不是对个陌生人,而是载了个远房侄女,蔼声问:“闺女,回学校吗?”他说话有点南方口音,不是北京人。温凛莫名觉得亲切,说:“嗯。”然后望向窗外。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坐他的车,和陌生人待在一块儿。
她觉得该给杨谦南打个电话。
响了七八下,他没接。
那靠枕还在他车上。温凛咬了咬下唇,偷偷伸过去,揪了两下。
她让陈师傅停在校门口,自己走进去。
一月来临,广场周围的玉兰叶子都秃了。她敞着长外套,冷风吹得有点头疼。
酒店里那种常年萦绕的香水味在她鼻腔,被寒气彻底剜尽。
这才是真实世界吧,她回来了。
顾璃还没起床。
宿舍灰扑扑的,是老式的桌椅,温凛开衣柜的声音吵醒了顾璃。她起来一看手机十点,吓得从被子里窜出来:“我的天啊,怎么都要中午了。”然后她才望向温凛,睡眼惺忪,“你怎么从外面回来,昨天没回来睡吗?”
温凛挂好外套,抽出一本书摊开,又拆开一袋面包:“你没发现我没回来?”
“……我昨晚看中新史看睡着了。”
顾璃爬下床,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还敢出去玩,‘三座大山’都复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