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夜,也是灯火——岁惟
时间:2017-11-16 16:58:45

  温凛果然一下蹙了眉。
  她是很恪守清规的人,全身僵直,为难地推拒:“你怎么突然执著这个?过生日不就是个形式,没礼物也不要紧。我真没什么想要的。”
  大雪压上竹稍,寺庙的禅房里燃一盅暖香,焚着清凉。杨谦南把她紧扣在怀,头埋在她肩窝里说:“明年你生日只能在外面过。”他忽然一笑,心血来潮似地问,“要我去陪你么?到时候去陪你。”
  “还不一定能出去呢。”她避重就轻,垂眸道,“我看孟潇潇她们都拿到offer了,我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年估计只能在北京陪你过了。”
  温凛神经质地起身,说:“现在几点?美国应该到上班时间了吧。”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敲了行邮箱密码,滚轮在一排已阅邮件间滑来滑去,自言自语,“……Gmail是不是又被屏蔽了?”
  她这焦虑情绪让他只能暂时抛开其他,千篇一律地安慰她,你怕什么,连你都没学上,那些学校打算招谁?
  突然,一声邮件提示音截断了他的话。
  杨谦南半躺在榻榻米上,远远觑去一眼:是她最想去的那个学校。
  他只需要读一个“gratulations”的开头,就能猜到全篇——
  她要走了。
  许多事情即使再后知后觉,也会在发生前给他预感。
  温凛却端正地跽坐在条案前,一字一句地,认认真真地读完整封邮件,接着长舒一口气,如同迎接命运对自己的宣判一般,闭上眼,慢慢合上电脑。
  她的背影定定的,久久没有转身。
  杨谦南在身后貌似轻松地揶揄:“怎么了,被录了还不开心。”
  温凛独自静了几秒,好像收拾好了情绪,回头开口,却是轻轻柔柔的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去滑雪?”
  那个场景里,他们只隔了一两米。可是寺庙古旧的木房,棕褐色的窗棂上挂着绘马板,红绳一吹便吹散了许多心愿,他觉得许多心愿,恐怕也都消逝在这一两米的距离里。
  他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明天吧。
  日本是真正的雪国,从大阪到北海道,列车所经的野林,随处可作雪场。
  这里的冬天几乎天天下雪,可温凛见到半人高的积雪,再也没了当初在京城第一次见到雪的激动。她现在身体也没从前好,许多时候需要缆车代步,滑两天雪下来,累得在去机场的车里就躺在他腿上睡着。
  杨谦南把手机递给她,说微信总是跳出来。
  温凛迷迷糊糊点开来看,发现是应朝禹,问她玩得怎么样。她笑着和他聊了一会儿。到了机场,杨谦南去办登机手续,她就坐在候机大厅,和应朝禹交换滑雪心得。他说他过两天要去瑞士,那里滑起来更带感,温凛说:“那还是算了。我这辈子很难再敢和你一起上雪场了。”
  应朝禹没心没肺地发了一串大笑过来。
  手机突然一响,是微博客户端的推送,系统提示她涨了一个新粉丝。
  温凛的微博是私人号,不太发东西,除了熟人偶尔互加,几乎不涨粉。她奇怪地点进去,发现居然是个几十万粉丝的时尚博主。
  她在新媒体这一行混久了,见到这类账号,第一反应是以为对方是找她谈合作,习惯性加了个关注。首页一刷,刷出对方的许多动态。
  微博客户端有个特点,新关注人的动态第一次在首页显示,会一直显示到很久以前。她一目十行刷到最底下,戳到一张照片。
  对方的动态几乎每条都附九张照片,每张都大同小异。她戳到的那一张,是和一个国产品牌合作的宣传照。身材姣好的女孩穿着现代改良旗袍,在大使馆前拍了一组街拍,有一个角度她俯身,能看见她衣领里,一枚精巧剔透的玉佛。
  她永远也忘不掉那块玉的样子。
  温凛放大了观察仔细,比自己想象中更镇定,去看了眼对方的账号。
  果然,她们俩的共同好友里,有应朝禹和叶骞。杨谦南从来不用这些社交软件,所以无迹可寻。
  她关掉手机,环顾机场。
  杨谦南手里拿着登机牌,正靠在一块导览牌上打电话。他这趟陪她出来玩,推了许多公事,上机前得趁这段空闲,把可能找上他的事情料理完。
  她这段时间,其实处理了很多东西。把毕业后用不着的资料书、电子产品送给仇烨;托绪康白看好了上海的房子,春节回去签定了约,房产证上名字写的是她父母;卖了一部分闲置的奢侈品,让顾璃挑去了几只……
  只有杨谦南,他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她为他做。
  离开了她,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可能都会不习惯。只有他,她走之后,也许会很快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温凛忽然觉得,是时候了。
  很奇怪。她明明没有这个资格的,可是还是在这个瞬间,自作多情地放下了心。
  大雪令航班延误。杨谦南陪她等候到深夜,温凛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上,她穿着件大圆领的橘色毛衣,像只懒散的橘猫,趴在他腿上。这领子睡着的时候会掉一半下来,露出里面的透明肩带,他时不时就要帮她往上拽个一截,盖住她柔润的肩膀。
  不知是第几次的时候,温凛醒了过来。
  她刚醒来时眸色迷蒙,眼里有她不自知的潋滟。
  可这个状态很少见地,没有转变。
  杨谦南问:“怎么了?”
  温凛茫然道:“嗯?怎么了?”
  她不知道,从前她睡梦中醒来,和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笑一下。可这次没有。
  杨谦南挪开视线,不自在地说:“没什么。”
  她却宛若被这个雪天静止,没有起身,也没有继续睡。
  他听到她用很轻的,宛若试探的语气,说——“杨谦南,我们分开吧。”
  杨谦南虚晃了晃,好像刚醒来的人是他。
  他笑着摸了摸她在他腿上压红的脸颊,说:“又哪不满意了,嗯?”
  可她依然没有笑。
  她低声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口气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预谋。从相遇,一步步向他走来,最终策划一场漫长的离别,都是一场虚假的戏。
  登机信号由红转绿,人潮像蝗蚁般涌到登机口。
  杨谦南花一整个航程的时间,回忆他和她的这一程。到底是什么时候,她打定了主意离开他?是她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还是更早,叶蕙欣回国的时候,他带她去傅筹婚礼的时候……还是说,从一开始她靠近他的那一秒,就为这段航程划定了期限。
  飞机在北京降落。
  三月一日晨,北京也下起了雨,天气预报称夜里将有小雪。
  他们的座位还挨在一起,却形同陌路。封闭的机舱好像能让这段感情永远保温,可是舱门轻启,天光大亮,一切都要继续。他从转盘上取下两个人的行李,下意识地叠在行李车上,温凛把她的旅行箱卸下来,匆匆看了他一眼,默然离开。
  他在这一刻才恍然意识到,她要走了,从此以后,不会回来了。
  温凛面朝茫茫细雨,越来越快地飞奔出去,听到他在身后恍恍惚惚地喊,“温凛?凛凛——!”她一直没有回头。
  杨谦南回过神来,踢了一脚行李车,箱子滚落一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天雨中相遇,她对他说,接下来就不顺路了,他说无妨,执意要送。
  初识的小姑娘坐立难安,说:“雨还要下一阵呢,你也不能一直送我。”
  他的笑容如雨丝般抽开,说:“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凛凛?
 
 
第44章 
  那之后, 她和杨谦南像两条交线,经过交点之后,渐行渐远。仅有的接触, 唯有那么三次。
  第一次, 是她从机场打车回宿舍。
  那时才七八点钟,顾璃闻声醒过来,猝不及防见到她, 吓了一跳。
  温凛站在空空荡荡的书桌前, 沉默地挤一支牙膏。
  她放在宿舍的牙具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管口的膏体在北京干燥的冬天凝固,怎么挤都无济于事。温凛发现顾璃醒来,问:“璃璃, 你牙膏能借我一下吗,我待会儿再去重买一支。”
  顾璃磨磨蹭蹭起床:“你刚从机场回来啊?”
  “嗯,误点了。”
  顾璃一边给她找牙膏, 一边咕哝:“那怎么没回你家呢?”
  温凛整理书柜的动作顿了一下, 声音缥缥缈缈:“因为那不是我家呀。”
  她们背对着背, 可是顾璃还是怀有预感地转过身,艰难地猜测:“你和杨谦南……?”
  “分手了。”
  “又分手?”
  “什么叫又?”温凛转身接过牙膏,笑了笑, “最后一次了。”
  她的笑意那么松散, 像洗没了弹性的毛衣,领口止不住地往下掉。温凛掩饰性地低头,在抽屉里摸摸索索, 想找一支新牙刷。
  抽屉里东西不多,手指刚摸进去,就碰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像有一股冷流涌入心尖,激得她一哆嗦。
  温凛怔怔地拿起来看。那是杨谦南奶奶给过她的那个红包,因为受之有愧,她一文未取,原封不动地藏在抽屉最深处。此时拿出来看,竟抖落出一张纸条。
  那是老人用铅笔写的字条,端端正正五个楷体字——常来看奶奶。
  不知为何,这个红包明明是给杨靳瑶的,写的该是“姥姥”才对,然而字条上阴差阳错,却赫然是“奶奶”两个字,好像原本就该是给她的。
  温凛忍不住攥紧了信封。
  硬纸壳折断,发出咔咔脆响,她的心仿佛也在此刻,被狠狠揉皱。
  温凛匆匆抓了一支牙刷,快步走进盥洗室。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公用盥洗台贴着白瓷砖,角落里的墨青水垢分外陌生。她弯下腰接满一杯清水,孟潇潇穿着睡衣来吹头发,踏进盥洗室见到她,猝然一愣。
  “温凛?”孟潇潇疏离地唤出声。
  温凛回应她的招呼,“潇潇。”
  孟潇潇下意识地张口,想提醒她怎么穿这么少,今天听天气预报说雨夹雪,穿露肩毛衣会冷。可是温凛一弯腰,包臀裙修饰出她婀娜的曲线,裸`露的脚踝白得刺眼。她忽然意识到,她们彼此都站在了毕业关口,从今往后人生际遇,季节风向,或许都不同了。
  “下礼拜有毕业旅行,你知道吗?”她转而说。
  温凛摇头。
  “他们讨论了很多地方,一会儿说去长白山,一会儿又说下扬州,最后众口难调,闹得挺不开心,干脆不去了,就在京郊打打牌。”孟潇潇说,“看你之前没在群里说话,是没看到吧?”
  她说没有。
  孟潇潇说,那我帮你去说一声,加你一个吧。
  就这样,造就了她和杨谦南的第二次来往。
  事情很曲折。
  他们去的是京郊的一个日租别墅,一群人白天烧烤,夜里唱歌打牌,玩玩游戏。大学里的人际关系没有初高中那么密切,毕业在际,有好些人可能是第一次说上话。那天顾璃要加班没来,饭桌上少了她,少了很多谈资,温凛撕着一只鸡翅,听周围的同学们三两交换彼此的去处——
  “那我以后来广州找你玩!”
  又或者,“费城离你那特别近,我们以后周末约出来打牌!”
  ——“好啊,来呀!”
  说的人和听的人一起,心照不宣地许下不会兑现的约定。
  温凛偶尔也被问到,淡淡回应说还不确定会去哪,对方也未再问下去,好像问这一声已经是特意为她解围。
  她的朋友实在太少,这四年她的交际圈和在座诸生都鲜有交集。温凛起身说去洗手间,人刚刚一走,身畔的周妍就和别人对上了视线:“什么情况啊,她怎么来了?”
  “孟潇潇喊来的。”
  “最近总在宿舍见到她,怎么,和金主闹掰了?”
  “听说要出国,公司也不开了。”
  “她家里那个情况,有钱出国呀?”
  ……
  其实她本不该来这里。
  她听过一个狼孩的故事,说婴儿从小由母狼哺育,在狼群中长大,后来人们打死了大狼,狼孩回到人类族群中,却只会用四肢行走,成了一只像人的怪物。
  她就像这个狼孩,哪怕已经不再与狼共舞,也无法融入从前的世界。
  温凛走出洗手间,正遇见柯家宁。
  他喝了一点酒,一见她就温和地笑。温凛已经很久没在同龄人脸上见到这样干净友善的笑容,停下来和他搭话:“聚会的钱是你负责在收吗?”
  柯家宁摇头说不是,是周妍。
  温凛道了声谢,抬步向外走。
  他突然撘住了她的手,力度轻却坚定,好像格外珍惜这次机会。
  “温凛……”
  她转身,在明灭灯火间看见他眼睛里有欲言又止,有紧张,也有彷徨。他目光闪烁着,终究没有下文。可是她却在他如蝉翼般颤动的眼睫里,读懂了那些未尽的言语。
  他捉住她的手腕太久,已然不妥,渐渐落寞地松开。
  温凛心尖一颤,竟然有些难以面对这种场面。
  她和杨谦南的相处全都非常成人,连表白和调情都务必做到长驱径入、有的放矢,从未拥有过这样,连牵一次手都需要再三确认的感情。
  温凛很不合时宜地失笑。她抚了抚自己冰凉的腕骨,几乎想对他鞠上一躬。
  回座位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们的交集那么少,大多还都是因为顾璃。唯一算得上接触的一次,是她替他结了一次聚会的账单。是那次吗?可是她几年来一门心思用在杨谦南身上,从未将旁人看进过眼里。
  那天柯家宁喝了很多酒,她看在眼里,终于明白了杨谦南对她的无奈。
  他心里一定也有过这样,真诚又可恶的爱莫能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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