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孝道大过天,哪怕子女被父母打死发卖,都不得有任何怨言,菁玉叹道:“我没说让你不管他们,但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我给你指条路。房子不必买了,去租个院子吧,头些年的房租你先付着,等你嫁了人,房租就不必出了。我给你们几个都准备了嫁妆,你这性子得改改了,该硬就得硬,不然这嫁妆守不守得住还不知道呢。”
四个陪嫁丫鬟里头,紫菀和半夏比菁玉大了半岁,一个强硬一个泼辣,在菁玉管家中两人就是她的左膀右臂,替她担了不少恶名,但底下也没人敢惹她们,这两个女孩子嫁了人菁玉也不怎么担心她们吃亏,白芷也不错,都不是软包子,就是红藤最让菁玉操心,这孩子从小在家里被颐气指使惯了,毫无主见,伺候了菁玉三年,三年能改变多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红藤这三年是自信了一些,但在父母跟前,她还是跟以前毫无差别。
红藤眼睛一热,泪水汹涌而出,姑娘不仅救了她的性命,还处处为她考虑周到,连嫁妆都准备好了,爹娘……除了打骂她卖了她跟她要钱之外,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啊!
有人帮忙,很快帮红藤租到了一个小四合院,足够许家四口居住了,红藤付了一年的房租,又给了父母二十两银子生活费,就回王府继续当差了。
许家突逢变故,失了田地亲人,颠沛流离几个月来到京城,终于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许父许母已然心满意足,许鸿才却十分失望,对红藤就没什么好脸色,他起先听父母说妹妹要给他们买房,心中暗自盘算过,红藤还是林家的奴婢,房契自然不是她的,那肯定就是爹的了,过几年红藤嫁出去,这房子还不是他这个嫡长子的,可没想到红藤不知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说京城房子太贵她的钱不够买不起,先租房子给他们住吧。
许鸿才对红藤越发不满了,不仅没了房子,当年她还没眼色不肯帮他跟林大姑娘牵红线,害得他和林家女婿这个位置失之交臂,不然他今天说不定就是举人老爷了,再过两年春闱殿试,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大姑娘当了王妃,心里定然是不肯的,他可听说过,林大姑娘有段时间拒绝说亲,一定是心里还念着他呢!
于是,他就脑补了一出棒打鸳鸯有情人终隔天涯的戏码,一个哭哭啼啼地被捆上花轿,不情不愿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个千里之外黯然魂伤。林大姑娘花容惨淡,手持一卷《断肠集》整日忧思神伤,杏眼含露幽怨地望向南方,大雁南飞,带去她的相思之情无奈之苦,午夜梦回声声唤“许郎,许郎……”
心痛如绞,碎了一地,没关系,他来找她了!
很快到了八月天气转凉,八月十五是菁玉的生日,如今在孝期,也就不准备大办了,水溶亦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她最近在看人体经络学针灸,水溶命人打磨了一套规格齐全的针具,若她有需求,用他来练手也行。水溶刚刚收到下人呈上来的医用针具,坐在书房里,听棠梨凝霜落梅月荞汇报着崔容的行踪。
崔容到菁玉身边伺候已有八个月了,安分守己,因为菁玉对她格外照顾,别的丫鬟也不敢对她怎么样,顶多拿她的三寸金莲来取笑嘲讽,崔容竟也沉得住气,从来没在菁玉跟前告过状,紫菀看到过一回,呵斥了那些嘲笑崔容的丫鬟,其他人才收敛了许多。
令水溶意外的是,崔容竟和红藤的家人有所来往,五月二十那天,红藤的哥哥许鸿才来府里寻她,遇到了崔容,崔容跟他说了几句话,只是监视她的人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说什么,此后崔容忽然对红藤热络起来了。
当时得知这些,水溶只以为是崔容年龄大了心思大,许鸿才二十出头,两人倒也般配,就没有放在心上,然而……
落梅呈上来一个荷包,那荷包上绣白莲一朵,栩栩如生摇曳生姿,针法灵动细腻,水溶看到那荷包的瞬间,双眼蓦然一亮,身子不由一震,霍然捏紧了那个荷包。
“这就是王妃上个月丢失的荷包?从何处得来?”
成亲快一年了,水溶几乎没见过菁玉动针线,定亲后给公公婆婆夫君做的针线活全都是她身边的丫鬟动手做的,他们只是形婚,水溶对此没什么意见,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她亲手做的针线,这绣工,和葭雪的手艺太像了,但在针法布局上更胜一筹,似以针代笔,在布料上绣出了一幅工笔画。
菁玉上个月做了个荷包,完工那天就找不到了,紫菀半夏几个急得团团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到,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不想一个月后,竟送到了水溶跟前。
落梅道:“回王爷,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发现崔容鬼鬼祟祟,就暗中跟着她,发现她私会许鸿才,两人还交换了东西,我暗中跟踪许鸿才,打晕了他,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荷包。”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王妃绣荷包的时候我看了两眼,这正是王妃丢失的那个荷包。”
“盯紧崔容,看她接下来还做什么。”水溶淡淡地道,眸中杀机一闪而过。
☆、第三世(八十四)
崔容的计谋很简单,但若让她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北静王妃亲手做的针线在外男手里,被人发现就是孝期红杏出墙的罪证,不论内情如何,都会害得菁玉身败名裂,唯有死路一条,水林两家颜面扫地,沦为京城最大的笑柄。
水溶把玩着那个荷包,眉峰渐起寒霜,他的妻子,入门至今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针线,头一回动手做的荷包竟然被外头一个无名小卒先得了去,他不爽,十分之不爽,尤其这针线活还那么像葭雪的手艺,他越来越不爽了。
即使林菁玉不是葭雪,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的东西也不能被外人得了去,若流出去,便是可置她于死地的把柄利器,崔容此人,断断留不得了,水溶暗想,最后决定还是先问问菁玉的意思。
孝期分房,吃饭却不必分开,两人一起用过晚饭,水溶笑道:“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说完吩咐凝霜去他的书房取了一个锦盒过来。
正月初八是水溶的生日,菁玉送了他一个束发的玉冠为礼物,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妻子,送针线总觉得有点暧昧,还是送点最俗气的金玉算了,最妥帖,不会产生丝毫误会,因此她以为水溶送她的礼物也无非首饰衣料之类的,等凝霜呈上锦盒,她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排布帛,上面整齐排列着针灸器具,规格齐整,质量上乘,她近日跟着安然学针灸,水溶并未在旁,他居然也知道,还送来这些针具,心头微微一动,她抬头对水溶感激地笑道:“谢谢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水溶道:“喜欢就好,如有需要,也可以拿我练手。”
屋里的丫鬟们都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们生病最怕扎针,看着就心里毛毛的,王爷居然跟王妃说可以拿他来练手,可见王爷果然疼爱王妃,菁玉的几个陪嫁丫鬟乐得心里都开花了。
菁玉亦大为意外,拈出一根针在水溶眼前晃了晃,“我可是新手,你就不怕我把你扎坏了?”
水溶莞尔道:“师父说你是学医的奇才,即便扎坏了,我相信你也能把我救回来。”
“你这么信我,我岂能辜负了你的信任,那就一言为定。”菁玉自然不是新手,但水溶主动当试验品,她求之不得,多年没给人针灸,她也怕生疏了,而且水溶乃习武之人,体内多少有点伤患,趁机给他治了也好。
生日礼物送完,就该说正事了,水溶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从怀里掏出一个雪青底色绣白莲的荷包,放到菁玉面前。
“这不就是我丢的那个荷包,怎么在你这?”菁玉吃了一惊,隐约有不详的预感。
水溶直截了当地道:“不是丢了,是被人偷了,落到许鸿才手里,被我的人截了下来。”
听到许鸿才这个名字的刹那,菁玉的眼睛立即冷了下去,偷了她亲手做的针线,交到外男手里,其意昭然若揭,小偷不仅仅想要她的命,还想让她身败名裂,让北静王府与林家丢人一现眼。能偷到她房里的东西,必然是她身边亲近的人,定然不是红藤,红藤虽然性子软了些,但做不出这种事情,那么,有作案动机的人就只能是崔容了。
菁玉紧紧攥着那个荷包一言不发,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梁骨缓缓向上蔓延,冷彻心扉,崔容,原来你那么恨我,不惜用这种方法来报仇雪恨。
菁玉暗中调查过崔容到了王府之后的生活,每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府里上上下下几乎每个人都可以随意羞辱她,得知这些之后,菁玉心中的负罪感更重了,她想保护崔容,让她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哪怕没有锦衣玉食,也能像李若那般清静自在。可她低估了仇恨的力量,低估了那地狱般的日子对一个人的摧残,此时的崔容,只怕会将她的好意保护当做炫耀,当做施舍,崔容只会更加恨她,恨她恨到竟然用这种方法来逼死她。
这罪名无须坐实,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只要流言蜚语传播开来,就是足以杀死人的利器。
菁玉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听到耳畔响起水溶的声音:“你知道是谁做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给她一个机会。”菁玉用手支着额头,心乱如麻。
水溶低低叹息,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菁玉对安郡王动手时干脆利落,却在这件事上狠不下心,道:“你还给她机会?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派人盯着,后果会有多严重,为了北静王府,我也不能留她的命。”
菁玉抬头,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水溶,“我知道,也多亏了你才没让这种事发生,可崔容,我不想让她死。”
水溶蓦然一震,这眼神……和很多年前葭雪求他放过刘英之时太像了,心中微微一痛,做出了让步,“那就把她送庄子上去吧。”
“不行!”菁玉果断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庄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去了还不任人欺凌,而且那种地方男人多,容易出事。”
水溶微微一怔,脑海里浮现青莲峰往事,葭雪失了功力,还不顾一切地护着刘英,林菁玉在这一点最像她,她们都可以拼尽全力去保护她认定的朋友,感慨地道:“她都这么害你了,你竟然还为她考虑。”
菁玉苦笑道:“事出有因,她不敢恨这个强迫女子裹脚的世道,不敢恨给她裹脚的父母,不敢恨颁布放足令的太/祖皇帝,更不敢恨重申放足令的当今圣上,那就只能恨我了,我也是女子,我理解她。”
水溶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菁玉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六年前他去了山海关,菁玉进献高产水稻种有功被封为县君,同时进言皇帝恳请重生放足令,此事不久便传到了山海关,他亦有所耳闻,北方少有女子缠足,放足令重申与否并无多大影响,后来他去了南方,途径浙江福建一带,才看到此令给当地百姓带来多大的变化,没少听过一些酸腐文人大肆抨击林大姑娘,身为女子毫无女德,自己不裹脚,反而嫉妒金莲女楚楚风姿而向圣上进言重提放足令,实乃荒唐可笑。无论那里的人怎么咒骂林菁玉,那之后除了风月之地,读书商户人家都不再给女儿缠足了,反正圣上只说了不得娶小脚女子为妻,那收几个小脚女做妾侍通房又不是不能,因此即使放足令重提,仍有不计其数的女子断脚缠足。
因此令不必缠足的人未必感激林菁玉,而因此令断送姻缘的人则将林菁玉恨之入骨,崔容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而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此事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几百年下来,要改变谈何容易。
水溶看着菁玉道:“你理解她,她未必理解你,留她一命,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菁玉揉了揉太阳穴,“痛苦地活着比死亡更加折磨,既然活着,那我就得让她好好地活着,我跟她谈谈,如果她还想不通,那我就只能把她送到蟠香寺了,希望李若能开解她。”她对崔容有愧,还没愧疚到用自己一条命和林家的名声来抚慰崔容充满仇恨的心,但她也不能杀了崔容,先不说她的寿命不多,折寿十年立即就死了,更重要的是,崔容是她的朋友,是顺从这世道却被吞噬的牺牲品,她要让崔容彻底醒悟过来。
次日,菁玉先服侍太妃用过早饭,闲话了一会出孝后给水滟水溪说亲的事,再安排完府中家事,就到了午时,菁玉回到住处,立即吩咐红藤去唤崔容过来。
崔容跟着红藤进屋,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她进屋后,红藤便关上房门退下了,屋里只有她们两人,崔容心里咯噔一跳,连忙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头道:“王妃唤我过来有何吩咐?”
菁玉看着崔容淡然笑道:“坐吧,我跟你说过,没人的时候就不要叫我王妃了。”
崔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奴婢不敢。”
“不敢是吗,那你就敢偷我的东西给外头的男人?”菁玉拿出荷包放在了手边的桌子上,逼视崔容片刻,“我拿你当朋友,你却想如此害我。”
崔容闻言浑身一抖,出了一层冷汗,桌上的荷包她如何不认得,她偷走藏了一个月,昨天早上刚给许鸿才,怎么今天就到了林菁玉手里?难道……崔容双手紧紧攥着帕子,不用说,一定是林菁玉早就派人监视她了。
她以为此计必成,林菁玉必定身败名裂,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林菁玉的掌控之中,事已至此,怕有何用,崔容心中冷笑,林菁玉表面上对自己多好,一转身就派人监视她,太阴险了!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要了自己的命。
崔容抬起头,目光刮过菁玉的脸庞,冷笑一声道:“拿我当朋友?我可高攀不起您这种害得我全家抄家灭族的朋友!”林菁玉留她一条命,无非是让她看着林菁玉今时今日夫贵妻荣如何风光,看着她自己在尘埃里挣扎卑贱如蝼蚁,林菁玉对她的好,不过是居高临下地给一点可怜的施舍。
不!她才不要仇人怜悯施舍自己!崔容每天都在告诫自己,她沦落至此,全都是拜林菁玉所赐!
崔容盯着菁玉的眼睛,笑得疯狂而可怕,“我无意间听到许鸿才跟红藤说要给你送东西,我就知道那穷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我就将计就计,偷了你的荷包给他,跟他说这是你给他的定情信物。然后我再找人制造点情况,让人发现许鸿才手里有你的东西,只要这件事传开了,你必死无疑。”
她不甘心咬牙叹气,目光瞬间冰冷如利箭,“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派人监视我,好一个北静王妃,我崔容自愧不如。”
“我没有派人监视你,这个荷包是王爷送回来的。”菁玉没有动怒,看着崔容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你到我身边那天起,王爷就派人盯着你了。”
崔容一愣,苍白的脸上浮现羡慕之色,看着菁玉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北静王待你如斯,你真是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