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梦落三生——岫泷
时间:2017-11-17 16:32:04

  载入史册,万古流芳,风光无限,荣耀之极,当真是天大的体面。背后怎样,那些活着的人是不会关心的。
  贞节牌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这些牌坊代表的是无上的荣光,切切实实的利益,在这些面前,谁还会理会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自愿,都已经不重要了。
  葭雪忽然对曲阜这个陌生的城市变得极为厌恶。
  她想,只要有贞节牌坊的地方,都是她讨厌的地方,那么这个天下,大概还真没有几个能让她喜欢的了。
  她喜欢不喜欢,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看来,一座城的贞节牌坊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个地方民风良好,礼教严明,名声那自然也是极好的了。
  林海没走几步路,忽有一阵哀乐飘入耳中,前方来了一排身着丧服打幡撒纸钱的队伍,缓缓地向城南移动而来。林海葭雪站在路边避让,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棺材,大概因为死者年岁不大,棺材比平时所见的小了很多。
  “这是前几天那个自尽殉夫的陈姑娘么?”送葬队伍走过离开,葭雪忽然听到几个路人的低语,霍然停驻脚步,那句话落入耳中,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人小声赞道:“正是呢,陈家姑娘年方十二,夫婿早亡,未嫁殉夫贞烈至此,堪称典范!陈家那贞节牌坊就不是十五座了,过几天等官府上报,又能起一座新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不是自愿的呢。”有一个人讥诮地笑出声来,“有人说陈姑娘上吊的时候哭着闹着不愿意,陈家一碗药把她给药哑了才……”
  “胡说八道!”另一人厉声打断,怒气冲冲,“陈家一门贞烈,从来没有改嫁的寡妇也从未有过退婚的女儿,你如此污蔑陈家,是何居心!陈姑娘殉夫时你看到了?道听途说也敢传播谣言!”
  先前那人立即噤声,陈家在曲阜名声十分响亮,这话若传到陈家耳朵里,他定会被捉到官府挨一顿板子,搓了搓手讪笑道:“我也是听说,听说,当不得真,不管怎么说,陈姑娘都是忠贞不二的烈女。”
  “什么烈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葭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胸口憋着一团怒气,想也不想地冲上去脱口怒道。
  谈笑的几个路人被葭雪的话惊了一跳,见是一个眉清目秀做小厮打扮的孩子,皱眉挥手赶道:“哪跑来的野孩子,滚一边去。”
  葭雪正要反驳,却被林海一把拉住胳膊拽走,沉声道:“别多话,走了。”
  林海回身看到葭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他也听到那几人的谈话,知道她为陈姑娘被逼死一事打抱不平,但她那句话传出去就是给好名声的陈家泼脏水,能有十几座贞节牌坊,说明陈家在曲阜是望族大户,容不得半点污名,以陈家在曲阜的影响力,他们要是再留下去恐有麻烦。
  林海当即带着仆人离开曲阜,路上对葭雪道:“我知道你为那陈家姑娘不平,但事已至此,你呈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他对殉节一事向来不以为然,且这种事情在宋代之前很少,寡妇再嫁,未嫁女退婚另觅良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殉夫守节却在南宋之后渐渐兴起,于前代形成风气,当朝更是变本加厉,表彰寡妇守节烈女殉夫,还对节妇烈女的家庭免征赋税,名利双收的事情,谁还会在乎死的那个人是谁。
  现今天下太平,除非来场战争,消耗掉大量人口,朝廷才会禁止掉这种守节殉夫的风气。
  葭雪静默不语,只觉齿冷心寒,这荒诞而可笑的世道,一方面用贞节牌坊鼓励女子守节,一方面又不对那些典妻卖妻之人指责批判,反而嘲笑被典卖的女子是破鞋,责怪她们不守妇道,归根到底,无论是烈妇□□,好处都是别人拿,污名苦楚全都只能自己担着了。
  曲阜不止陈家这十五座,大概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十六座贞节牌坊,每一座牌坊之下都是如山白骨。
  深秋十月,林海一行人平安抵达长安。
  城南早有林府的人前来迎接,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事早已传回了帝京,林府上下喜气盈天,林昶更是欢喜欣慰,林海还没回来,来林府道喜之人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苏夫人已在二门相迎,两年没见,差点都认不出儿子了。
  只见林海已经足足冒了一个头,身量拔高,稚气渐消,多了一些翩翩潇洒儒雅之气,目光坚毅沉稳,看起来身体素质有了极大的改善,喜得苏夫人双眼晶莹,一把扶起正要给她行礼的林海,“海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林海思念亲人,终于见到母亲,心中欢喜无限,鼻子一酸,忍泪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
  苏夫人拿帕子拭去眼泪,“儿子回来了是喜事,我这啊,是喜泪。”顿了顿又道:“你来信说要游学,走陆路回京,老太太担心你天天念着,既平安回来了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潆姐儿也在老太太那,听说你今天回来,欢喜地不得了。”
  林海点点头,先回住处沐浴更衣,再前往林母的院子拜见祖母。
  葭雪和书墨洗砚收拾林海的行李,一切整理妥当,葭雪回了苏夫人,先回家去见母亲。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道人影,差点和葭雪撞了满怀,那人飞快地跑了,葭雪回头看了看,只能从背影上看出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才一瞬间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在路口葭雪看到她租的小院大门半开,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心里咯噔一跳,刚才跑出那人该不会是个小偷吧!有孩子哭,一定是安然,她们出事了!
  葭雪慌忙跑进院子,屋里传出来一个粗壮的嗓音怒喝道:“臭丫头片子就知道哭,嚎什么丧!”
  “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另一个女声低声痛呼,底气不足地反驳,葭雪听得分明,正是她的母亲王春。
  那么,那个男人……她没有忘记那个人的声音,正是这辈子她生理上的父亲,她却极度厌恶的人步穹!
  步穹怎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葭雪怒火中烧,冲上去破门而入,只见步穹抓住王春的衣领按在炕上,王春脸上青紫交加,流着泪哀求道:“那些都是闺女的梯己,我不能给你啊!”
  衣柜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地的衣裳铺盖满屋狼藉,不到三岁的小女娃坐在地上抱住王春的腿哇哇大哭,王春半个身子被步穹按在炕上,头发散乱地撒在脸上,处处透着乌青。
  只一句话,葭雪就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闺女的梯己”指的就是她离开京城时交给母亲的箱子,金银锞子和制钱都是给王春和安然的生活费,还有一个首饰盒子,里面都是她从林母和苏夫人那里得来的赏赐首饰,件件精美价值不菲。王春死也不肯交给步穹的一定是这个首饰盒。
  步穹怎么找来这里的都不重要了,即使她不想认的父兄都来了这里,葭雪留给王春的钱也足够她们四人好几年的花销,而步穹竟然跟王春要首饰盒,那她留的那些钱哪去了?十有八/九都被步穹赌博挥霍一空,才把主意打到她的首饰上。 
 
☆、恶父(新修)
 
  以王春那个懦弱的性子,能保住那些钱才怪了,可她为了保住女儿的首饰盒,无论怎么挨打也不肯松口,葭雪心头一痛,这辈子的母亲只有为了女儿才敢对步穹说个“不”字。
  在步穹一巴掌落在王春的脸上之前,葭雪闪电般窜身上前,扣住了步穹的手腕用力一捏,步穹吃痛不已,松开了另一只抓住王春的手,抓住葭雪的手向外扯,然而无论他怎么拉扯,扣住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他越来越痛,哎呦喂地叫唤起来。
  “葭雪你回来了!”王春看清来人,激动地热泪盈眶,抱住两年不见的大女儿又哭又笑,“你终于回家了。”
  “你这死丫头,还不快放手,疼死老子了!”步穹看到葭雪和王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张脸,立刻就知道这是三年前被他卖掉的二丫,没想到一见面被她捏得手腕生疼,气得他吹胡子瞪眼。
  葭雪从来没把步穹当做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松了手径直抱起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小安然,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小脸蛋,两年不见,安然已经认不出她了,不在她怀里待,奶声奶气地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娘”,小身子奋力地向王春扑腾过去。
  王春抱过安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安抚着,葭雪嫌恶地道:“娘,他怎么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二丫,给我一百两银子。”王春还没回答,步穹已经大手一摊,用命令的口吻对葭雪说道。
  葭雪转过身,挡在王春和步穹之间,冷冷地看着步穹,三年没见,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跟记忆里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是瘦骨嶙峋的身板,现在竟然长了一身肥肉,脸色发青,眼神飘忽,师从名医的葭雪一看就知道步穹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外强中干,他以前就欠了一屁股债,沦落到典妻的地步,如何能养出这身肥肉,不用说,一定是他找到王春以后,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才胖起来的。
  那么,刚才那个她在巷子口差点撞上的少年就是狗子了。
  “一百两银子,你把我当什么了?没有!”葭雪怒极,没好气地说道,步穹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一定又是他欠下的赌债。
  凶狠的表情在步穹脸上闪现了片刻,接着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在林家大爷跟前伺候,还陪着他去姑苏,肯定就要当姨娘了,林家那么有钱,你跟林大爷动动嘴皮子,一百两银子就有了。”
  葭雪气冲冲地道:“你想得美!就巴望着我给人当妾给你捞银子是么,你听好了,别说我不想给大爷当姨娘,就算我当了大爷房里人,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抠出去一个铜板!”
  “臭丫头敢跟你老子顶嘴,长本事了你!”步穹脸色阴沉地可怕,冲着葭雪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葭雪眼疾手快,胳膊一抬挡住了步穹的巴掌,冷冷地道:“这是我花钱租的地方,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
  “葭雪,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身后传来一声呵斥,葭雪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王春好不容易安抚好小女儿,又被步穹刚才的样子吓得快哭出来,她顾不上安抚安然,走过来责备葭雪。
  “你刚才那话,是一个女儿对爹说的么!”
  葭雪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春,娘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居然帮那个刚才打了她的男人说话,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这个娘亲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一股火气憋在胸口,葭雪咬着嘴唇不再言语,如果王春不在这,她早就将步穹揍成猪头了。
  步穹也没想到以前那个只会默默挨打挨骂忍受的小丫头现在变成了带刺的玫瑰花,跟他说话竟然如此强硬,他在家一向当惯了大爷,如何忍得,但现在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个在林家当丫鬟的大女儿,他想要银子,就只能指望她了。
  “在林家待了几年,把自己当成什么,连你老子都不认了?我倒要去问问林家大爷,还要不要你这样不认爹娘的丫鬟!”
  步穹自以为捏住了葭雪的软肋,她现在是林家大爷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名声极其重要,若被林家主子知道她忤逆不孝,她的前程基本就算完了,若她还想在林家待下去,就乖乖地拿银子出来给他。
  葭雪强忍怒火,冷冷道:“我哪里不认了,我可好吃好喝地养着我娘呢,至于你,行,我也想找人评评理,我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月钱,一年也就十二两,这院子一年还有十两银子的租金呢。您老人家张口就跟我要一百两银子,我当十年的差也攒不了一百两出来!你是逼着我去偷去抢还是逼着我去接客卖身啊!哦,我再提醒你一句,我现在是林家的人,签了死契,就算你想逼着我去接客,也得问问林家老太太同意不同意。”
  步穹的脸色难看得要死,终究不敢真正跑去林府闹事,凶狠地剜了葭雪两眼,不说话了。
  王春难为情地小声道:“没有就没有,好好跟你爹说,姑娘家的说话别那么难听。”
  “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四年前他不就把我卖进妓院了么,他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为了二两银子哪里管过我的死活。”葭雪厌恶步穹,语气强硬冰冷,连看都不想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步穹不以为然,这种事不是很常见么,一个赔钱货而已,难道她不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你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钱也行,把你那首饰给我一件,我拿去当了,听说林家老太太和太太挺喜欢你的,给你的首饰肯定很值钱,随便拿一件哪个没有百八十两的。”
  王春变色道:“不行,那些都是葭雪的梯己,将来要作嫁妆的,没有嫁妆,闺女将来会被夫家瞧不起的。”
  葭雪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感动,这个娘亲处处惧怕步穹,唯有在女儿的利益跟前丝毫不让步,这点勇气能再多一点么。
  步穹瞪了王春一眼喝道:“要什么嫁妆,你没听张家大奶奶说了么,像她这种爷们跟前伺候的丫鬟,将来八成就是姨娘,她还是林老太太给林大爷的,这就更不一样了,多大的体面,当了姨娘还要什么嫁妆,拿来孝敬老子娘天经地义。”
  说起首饰,葭雪这才注意到王春凌乱的发髻上一点装饰也无,她明明给过娘亲好些金钗银簪的,而且王春在这里住下之后,不用天天干活挨打挨骂,吃得好穿得暖,也渐渐喜欢打扮起来,虽然出门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的时候装成老太太,但在家里还是会穿戴打扮,经常会佩戴女儿给的金银发饰镯子,可现在头上光秃秃,两只手腕也空荡荡,连葭雪用点石成金的法术点了一堆碎金块找工匠给妹妹安然打造的长命锁和一对童镯也不见了,不用问,定是被步穹抢走卖钱进赌场了。
  步穹卖光了王春和安然的金银首饰,又开始垂涎上葭雪的首饰盒了。
  葭雪冷哼了一声,不理会步穹,向王春问道:“娘,我给你的金簪和金丝虾须镯呢?还有妹妹的长命锁和手镯呢?”
  “这天寒地冻的戴什么金镯子,我都给收起来了。”王春下意识地看了步穹一眼,干干地笑了两声,却避开了葭雪的目光不敢看她。
  葭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道:“正是呢,这天气冷了,戴着金镯子手腕也冷,不如现在拿出来给我吧,都两年多了,颜色肯定也不好了,我去找金匠炸一炸。”
  王春眼神闪闪躲躲,“还炸那做什么,金子不都是黄澄澄的,白费钱,还不如买几斤肉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呢。”
  “行了娘,别蒙我了,都被他拿走了吧。”葭雪看到王春这个样子就气打不出一处,娘亲怎么懦弱成这样,怕步穹怕得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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