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废太子的旧势力,也该是时候收拾了。天灾之年反贼四起,元康帝无暇顾及这方面,今年大势已定,就派了他最信任的赵徽去扬州金陵暗查,查访了大半年,赵徽终于查到甄家插手江南赋税和盐税一块的蛛丝马迹,甄家真是贪得无厌,先帝已经命甄家任江宁织造,这肥缺每年流到他们手里的银子足够他们接几回圣驾了,偏还要如此贪心,竟连财赋盐税也要染指。
赵徽回京进宫回禀此事,元康帝听罢,轻笑一声道:“甄家原本跟赵弘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甄弗去世以后,甄应嘉就跟赵弘疏远了,赵弘可舍不得失去甄家这个助力,难怪他要纳甄应嘉的庶妹为侧妃了。”
“他倒是好打算,甄应嘉却精明着呢,把庶妹嫁给赵弘当妾室,却把嫡妹送来选秀。”赵徽对赵弘的打算亦是心知肚明,“甄应嘉这个人跟他父亲一样滑头,这是想要两头好处呢,五哥,辛苦你了。”
后宫和前朝盘根错节,甄家掌管着江南赋税命脉,皇帝也得考虑这些问题,所以甄家女儿进宫都成了惯例,元康帝不喜欢甄家,宠不宠甄家女儿倒是其次,只要让她生不出皇子便是了。
“甄家树大根深,暂时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元康帝沉沉叹息,看着赵徽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感慨地道:“老九,难怪你不要女人,女人少了,也就没朕这样的烦心事了。”
赵徽微笑道:“有美添香佳人解语,五哥,你可是一向来者不拒的。”
元康帝哈哈笑了一回,忽然问道:“你还是没找到她吗?”
赵徽心头蓦然一紧,脸上笑意凝滞,当年他和葭雪假成亲的事情元康帝是知道的,也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她,却不知道那个最让朝廷痛恨的反贼林蘅就是葭雪。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即使葭雪曾经在赵徵逼宫的时候救了皇帝的子女,元康帝也不会因为这个而饶了她的性命。
“没有。”赵徽摇了摇头。
元康帝拍了拍赵徽的肩膀,皱眉叹道:“找不到也好,步葭雪性子古怪,也不适合给你当侧妃庶妃,倒是你,都成亲八年了才只弡哥儿一个孩子,多多努力啊。”
赵徽含笑点头,“五哥说的是。”
“对了,你跟林蘅交过手,可有把握杀了她?”元康帝神色一敛,眉间怒气隐现。
赵徽猛然抬头,看着元康帝缓缓说道:“不瞒五哥,此女武功不在我之下,若单打独斗,我未必杀得了她,五哥怎么突然提起林蘅了?”
元康帝面带愠色,“这个林蘅胆大包天,竟然跑到长安来杀人了。楚飞已经死了,京兆尹和缇骑到现在都还没抓到人,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抓不到。她一定会对其他人下手,届时得看你的了。”
“五哥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了。”赵徽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桌下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来了,她就在京城,京兆尹当然找不到她了,就算找一辈子也找不到,葭雪一定藏在那里,只有他们师徒四人知道的地方,他现在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
直到天黑,赵徽才出了宫门回到王府,柳瑶和两个侧妃并一大群丫鬟婆子站在仪门翘首以待,三人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眼中泛着泪花。柳瑶身后的奶娘抱着四岁的赵弡,赵弡自出生就很少见到父亲,平时看到赵徽也没什么开心激动的反应,今年都快有一整年没看到他了,几乎都快把这个父亲给忘了。
“王爷这一趟出门就是一年,外面奔波劳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柳瑶笑容满面,迎接赵徽入内,回身对赵弡柔声道:“弡哥儿,快叫父亲。”
赵徽伸手从奶娘怀里抱过赵弡,赵弡却涨红了小脸,扑腾着不让他抱,一个劲地往奶娘怀里钻,再悄悄探出头来去看赵徽,大眼睛一闪一闪,怯生生地道:“父亲。”
一年都难得见上一回,孩子对他生分也是正常,赵徽让随从拿了个盒子上来,在赵弡面前打开,看到盒子里惟妙惟肖的泥人,赵弡双眼顿时一亮,露出灿烂甜蜜的笑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了两个泥人出来玩耍。这次赵徽再抱他,赵弡也不怎么抗拒了。
一行人进入客厅,赵徽抱着儿子坐下,对柳瑶道:“过了年弡哥儿就五岁了,也该请个先生来给他启蒙,本王事务繁忙不在京中,王妃可有合适的人选?”
柳瑶忙笑道:“这事我已经托了父亲,父亲说不如等明年春闱之后,在落榜的举子里选一个学问好人品的好的来给弡哥儿当西席先生。我想弡哥儿还小,又顽皮,有名的大儒年事已高,教这样的孩子怕是精力不济,在落第的举子里选人甚好,横竖也只有两个月了,不在乎这几天。”
赵徽点头道:“嗯,就这样吧。”低头见赵弡面带倦色,就命奶妈抱回去哄他睡觉。
此时侧妃李氏端了一杯参茶放在赵徽身边的桌子上,细声细气地道:“王爷一路辛苦,请用茶。”
柳瑶仍是一副端庄姿态,见到这样的情形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另外一个侧妃周氏,狠狠地盯了李氏一眼。
赵徽面无表情,拿起茶盖一看,眉头一蹙,“大晚上的喝什么参茶。”也不看她,放下茶盏向外疾走,边走边道:“来人,伺候本王沐浴更衣。”四个随从急忙跟着他去了书房,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王爷!”李氏失声唤道,脸色十分难看,想追出去却又迈不开脚,望向门口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泪盈于睫,摇摇欲落,她今天精心打扮过,此刻委屈的模样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周氏瞟了她一样,冷笑道:“别装了,人都走了。”
柳瑶淡淡地道:“都散了吧,今儿这个样子又不是头一回。”八年前她风风光光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今天的待遇,一颗心千疮百孔,如今早已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李氏和周氏是六年前中秋节家宴时先帝赐给赵徽的侧妃,圣旨不可违,可娶进了家门,他不过把她们当成摆设罢了。这么多年来,赵徽陪同先帝南巡,去云南平乱,去山海关抗敌,去汉中去关中去江南,只要能离开京城的事情他必然抢着去做,只有柳瑶知道,他都是为了那个消失了六年的女人,六年来他在王府里的时间寥寥可数,每次看到李氏和周氏争风吃醋,柳瑶都觉得十分可笑,哪怕她们争得头破血流,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也不会看她们一眼。
柳瑶眼底浮起一丝暖意,至少她还有个儿子,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至于折磨得她崩溃掉,对于她来说,赵弡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赵徽在书房沐浴更衣完毕,反锁上书房大门,推开书架,露出密道入口,他走下台阶,取下墙壁上的火把点燃,疾步向前走去。
这条密道直通尹宅,尹宅早已无人居住,却还是明睿亲王的产业,官府是不会进去搜查的,知道尹宅有密室的人只有他们师徒四人,可知道有密道连接明睿王府和尹宅的,却只有尹绍寒和赵徽,尹绍寒早已去世,如今知道这条路的也只有赵徽一人了。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赵徽推开了密道尽头的大门,走出去的瞬间,一道凛冽的剑风倏然迎面袭来。
☆、第二世(一百零五)
“是我。”赵徽侧身一转,手中火把挡开一剑攻击,火焰映照之下,便看到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更加迅疾的三剑。
赵徽手中没有武器,以火把代剑一一化解之,却被逼退回石门之后的密道里,再往前时,冰冷的剑锋已直指他的咽喉,阻止了他向前的脚步。
葭雪收剑入鞘,淡漠地道:“我竟不知这里还有个门,密道是直通你家的吧,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见你,一年不见,你还好吗?”赵徽将火把插在墙壁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在看到她脸庞上冷淡的神情之时望而却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渺远。
葭雪嗤笑一声,不冷不热地道:“我很好,杀了他们我会更好。”
赵徽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劝道:“你收手吧,皇兄已经对你下了格杀令,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落到官府手里,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葭雪凛然道:“不可能,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一定要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
赵徽凝视着对面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色,轻声道:“所以,你要杀的人也包括我。”
“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别管我。”葭雪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说出来的字句冷硬如冰,她要报仇,赵徽也是她的仇人之一,可他还是她的亲人,上一世的弟弟这一世的师兄,同门相残,她注定要对不起父母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的。”赵徽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又颓然垂下,“我也不能不管你,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葭雪没有回头,只觉胸口异常憋闷,冷冷道:“我的死活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赵徽喃喃苦笑,这句话犹如利箭穿胸而过,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爹娘?我们还有共同的爹娘,你是我的亲人,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不想杀你,更不想看到你死!”
葭雪心头一酸,尹绍寒和周漪澜是永远的遗憾,他们给了她曾经二十七年都没有感受过的父母关爱,是她唯一割舍不掉的情感,他们亲手养育的子女如今变成了敌人,她对父母有愧疚有抱歉,却唯独没有后悔,她转过身,看着赵徽微微讥笑道:“那你说说,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赵徽道:“收手,隐姓埋名,我会保护你,不会让官府找到你的。”
葭雪噗嗤一笑,仿佛听到的是最可笑的笑话,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此仇不共戴天,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他们还能活下去,要么就祝福他们能迟一点遇到我吧。”
沉重的无力感让赵徽不知如何是好,葭雪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过,她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什么时候轮到我?”赵徽看着她,涩声一笑,“择日不撞日,今天我就在这,不如现在就动手吧。”
葭雪握紧了剑柄,没有任何动作,静静地道:“我现在不会杀你的,我还欠你救命之恩,还了你的恩情,再跟你算别的账。”
赵徽知道她所指何事,云州知府官邸大火,他为了救她差点死在火海里面,也得到了她心动的回应,紧接着就是更加坚定的拒绝,六年后,她跟他说要偿还了恩情再杀了他,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曾经遍寻不到她的踪迹,以为会就此相忘于江湖,可到如今竟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重逢。
赵徽低低叹息一声,目光灼然,道:“我不需要你报恩,还是说,你下不了手?”
葭雪避开赵徽的注视,淡然道:“急什么,我迟早会来杀你。”说完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赵徽闪电般出手抓住了葭雪的手腕。
“这里已经被你发现了,我当然是另找安身之地。”葭雪头也不回,语气漠然,“放开我。”
赵徽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加大了力气,“放了你,然后让你去送死?”
“死的人是谁还不一定。”葭雪毫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大不了一死,她还有一次机会投胎,还有时间等贾宝玉出生拿通灵宝玉,她不想跟赵徽再纠缠下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一转身勾住了赵徽的脖子。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两人几乎从未如此亲密,赵徽心头一荡,若是别的女人早被他一手推开,可眼前的人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低头见她唇角轻扬,笑得温软柔美,忍不住伸手环向她的腰肢。
然而,葭雪的左手触到赵徽脖子上的穴位时就倏然用力按下,赵徽不及防备,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眼皮一阖沉沉睡去。
葭雪扶着赵徽进入密室,让他在床上躺下,拉过棉被给他盖上,石室里一支蜡烛已烧了一半,昏暗的烛光之下,她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分别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外征战打仗,曾经的俊逸潇洒已然变成了沙场上磨练出来的凛然威严之气,而她也再不复当年的青春少艾,岁月的痕迹已爬上脸庞,时间过得真快啊,在人们毫无知觉的时候悄悄地摧残着记忆里所有的东西。
“师兄,如果你没有和义军作战,我又何尝想杀你,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杀了你之后,我会一命偿一命。”一滴泪自眼眶中滑落,葭雪定定地看着眼前被点了昏睡穴的人,回想自己穿越前后的三辈子,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穿越前她嫁的人打死了她,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遇到可以救她出苦海的人,在这个书中的洞天世界,她遇到了愿意为救她而死的人,有朝一日却要亲手杀了他。
一命还一命,很公平,她从来不欠谁什么。
赵徽醒后,尹宅下的密室已人去楼空,他翻遍了长安城也没发现葭雪的踪迹,他知道她还在帝京,一意孤行地要做把自己推向死路的事情,他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的。
大年初一,在巫山参与剿灭刘岚残余部队的袁凯风死于家中,其首级被挂在了长安城南的城墙之上。正月十五,杨鹏死于家中,头颅被挂长安城南。二月初七,淳于浩死于家中,头颅被挂长安城南。短短三个月,因剿灭义军有功得以加官进爵的官员都惨死家中。
每发生一起命案,蒋一龙都吓得草木皆兵,哀求冯唐带他去西山大营。西山大营有常驻四十万兵马操练,林蘅武功再高也不能在四十万人马中全身而退,蒋一龙自以为可得安全,没想到就在出发的时候,他在家门口骤然猝死,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元康帝龙颜大怒,命令找出林蘅就地处决,才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林蘅竟然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朝廷居然还拿她毫无办法。她杀了那么多人,共同点就是都参与了平乱之战,那么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冯唐了。
冯唐和林蘅交手次数不多,也知道此女乃义军第一高手,以他的武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林蘅前来刺杀,势必要她插翅难逃。
冯唐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一个多月,却没能等来林蘅杀他,转眼到了清明节,元康帝携兄弟子孙前往帝陵祭祖,在行宫居住了一晚,就是这天晚上,元康帝遭遇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刺杀。
皇帝周围的防卫不比旁人,森严地不能再森严,刺客避开了重重守卫,进入皇帝的寝室,却还是暴露了行踪,被上夜的小太监看到,惊慌失措地大叫:“来人啊有刺客,快护驾,护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