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贾敏才渐渐明白,她同情那个姑娘断脚裹足,那姑娘又何尝不是在嘲笑她的一双天足。在南方世俗观念里,女子裹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裹了小脚,便不会乱跑,就能温顺乖巧地待在后宅深院之中,天足女不是家境贫寒便是道德败坏之人了,除此之外,便是男人最喜欢看的小脚女弱柳扶风的娇弱姿态,天足女岂有此等风姿?
贾敏来了金陵,和诸家夫人太太交际游玩,已见过不少给自家姑娘裹脚的人家,言谈之中对此沾沾自喜颇以为荣,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贾敏,该给自己女儿菁玉裹脚了。贾敏对裹脚极其厌恶,淡淡地回了一句:“太/祖皇帝已有废除裹脚之令,我自幼长在京城,常听父亲教导要遵守皇命,现下虽然来了金陵,却时时不敢忘的。”
此言一出,那些夫人们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贾敏这话提醒她们,裹脚是违反太/祖之令的,若她们能幡然醒悟给女儿放足最好,至少也不用听她们再唠叨菁玉裹脚的事情了,没想到外面消停了,自己家里竟然还有人上赶着来踩贾敏的雷区。
贾敏还未说话,菁玉已然脸色大变,扑进贾敏怀里哀求道:“母亲,我不裹脚!我不想像孙家二姐姐那样!”
菁玉所言的孙家二姐姐是应天府同知孙袥的女儿,比菁玉年长两岁,早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裹了脚,孙太太邀请贾敏过府赴宴,菁玉跟着去,见到连走路也站不稳的孙家二姑娘,回来就哭了一晚上。
贾敏抱住女儿柔声安抚道:“菁玉别怕,咱不裹脚。”说完看了许嬷嬷一眼,淡淡地道:“你听清楚了,我们林家的女儿都不裹脚。”
许嬷嬷还不放弃,苦口婆心地劝道:“太太,我这也是为了姑娘好,现如今不仅金陵城,连杭州姑苏的大家千金都裹脚了,我听说将来说亲,都得要看是不是小脚呢,趁着现在姑娘还小,早些裹了早些……”
“许嬷嬷,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贾敏不耐烦地打断,脸色浮起丝毫不掩饰的怒气,冷冷地瞥了许嬷嬷一眼。
贾敏早有打算,结亲还要先看是不是小脚,这种人家不要也罢,为了男人的喜好赔上自己女儿一生的残疾,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委屈自己女儿,京城自有不喜小脚的青年才俊,何必要在南方给女儿择亲。
采薇连忙扶住还想再开口的许嬷嬷,说道:“嬷嬷,大姑娘的事太太自有分寸,咱们为奴为婢的,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您呀就放宽了心颐养天年才是。”
许嬷嬷闻言心头一紧,蓦然警醒过来,她在林家再有体面,到底还是个卖身为奴的奴婢,贾敏素日敬着她,也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如今老太太都去世十年了,贾敏要打发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再看到贾敏罩着寒霜的一张俏脸,拿着白绫的一双手不禁一抖,她还是不明白,她这么说是为了大姑娘着想啊,贾敏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这么生气。
终究,许嬷嬷还是说了一句:“是老奴逾越了,请太太责罚。”
贾敏知道这个许嬷嬷的脾性,自称“老奴”,便是心有不甘之意,旁的也还罢了,在小丫头跟前摆架子,贾敏不追究,但事关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可不准备再留情面了,但毕竟是老太太留下的老人,要打发她,还是要告诉林海一声。
“罢了,你下去吧,以后这种事情休要再提。”贾敏摆了摆手,懒得再看许嬷嬷一眼,自携了菁玉的手出门去花园逛去了。
待林海下班回家,晚上安置的时候,贾敏说了这件事,皱眉不满道:“许嬷嬷老糊涂了,我是菁玉的母亲,这种事哪轮得到她来做主,再说那裹脚有什么好,生生把孩子的脚都给折断了,我才舍不得菁玉遭这种罪。”
林海听罢,一缕愠色骤起眉间,“怎么金陵现在时兴裹脚了?我记得太/祖皇帝不是下过放足的政令么。”
贾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林海一直洁身自好,从不去烟花之地,也不近歌女和其他人家的千金,自然很少见过小脚女子,也不知现在连金陵许多官员家中的女儿都裹了脚,金陵已经如此,想必姑苏杭州也差不多,而将裹脚风气带来江南的闽南岭南一带,估计情况就更糟糕了。
贾敏道:“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谁还记得这些。那裹脚都是从五六岁就开始了,父母狠心给孩子裹,那孩子还能说个‘不’字?老爷不见各家女眷是不知道,连孙同知家的姑娘们都裹上了。去年我带着菁玉去他家做客,菁玉看到孙家二姑娘的脚,回来吓得哭了一晚上。”
“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林海大吃了一惊,听得女儿吓哭了一晚上,更是心疼地不得了。
“那会子老爷回姑苏处理事情,等你回来,这事都过去了。”贾敏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海皱眉道:“旁人裹脚咱管不着,但我林家女儿却不能裹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裹足落得残疾。那许嬷嬷也是老糊涂了,见着别人家给姑娘裹脚,她竟然自作主张要给菁玉缠足,念着她以前伺候母亲的份上,也不必打发去庄子,就送她回姑苏老宅养老去罢。”
贾敏要的就是林海这句话,第二天就派人收拾细软,将许嬷嬷送回了姑苏老宅。
菁玉躲过一劫,听贾敏提起太/祖放足政令,她在林海的书房里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本朝史书,在太/祖本纪和昭仁皇后本纪里找到了废除裹足的相关记载,她还在别的一本发黄的书里找到了这项政令的原文,只有寥寥二百余字,却明确禁止女子裹足,已裹足者,皆放足。
而这项政令背后出力最多之人,竟然是昭仁皇后。在《昭仁皇后本纪》一章,菁玉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时沧海横流,天下大乱,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征战六合。昭仁皇后武艺精湛,率女子亲兵,常分麾左右,佐帝平定天下。前明已故,阻女真于山海关,帝后同登太和殿,大靖王朝自此而兴。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执凤印,统率六宫,尝与帝曰:‘陛下天下在握,子民皆为汝之子女,然女有悲乎,岂能枉顾?’遂进言废缠足之习,放天下女子之足。帝感后心,施放足令,天下女子,皆不缠足。”
看到此处,菁玉忍不住击节叫好,短短数语,昭仁皇后风姿可见,那位文武双全的女子于乱世中辅佐太/祖平定天下,入主中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天下女子求得免受缠足摧残的解放,北方缠足风气本来就不严重,南方却是重灾区,放足令发布的将近百年之中,一直都未断绝过。如今缠足陋习又死灰复燃,昭仁皇后泉下有知,如何能不心痛悲哀。
这位昭仁皇后有才有能,她若为帝,未必会比太/祖皇帝差,可惜她还是选择了退居后宫,征战四方,拼了命打来了天下,到最后属于她的,却只有紫禁城里一座坤宁宫和史书上这些溢美之词罢了。
昭仁皇后选择效仿长孙皇后而不是武则天,菁玉感慨唏嘘半晌,继续翻看其他人的传记。
菁玉跟着庄子瑜学了一年,后来就干脆不去了,缠足的事情被贾敏否决,她就把时间精力都放在了杂交水稻的培育上来。菁玉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水田出来,又缠着贾敏去金陵城外的庄子上住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复系的野生水稻苗,带回家中准备试验杂交水稻。
命轮里有杂交水稻详尽的原理介绍和培育方法,这样一来,菁玉就不用两眼一抹黑自己去摸索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将后世的先进科研成果带到这里,造福百姓,也算是物尽其用,命轮里的种田技能不能浪费了不是。
贾敏只当女儿小孩子心性,就没有横加阻拦,起初还以为她要种花,后来见她种的竟是水稻,吃惊之余更添疑惑,笑道:“咱家又不缺粮食,你还巴巴地种水稻做什么?”
菁玉一本正经地道:“我前段时间在书房里看到了一本书上写了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我就想试一试,若成了,就推广开来,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若不成,您就当我随便玩玩。”
虽然命轮里有理论和方法,但真正实践上肯定困难重重,菁玉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就算失败了,她还是个小孩的模样,也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
贾敏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里做得了这些。”携了菁玉的手抱在怀里,细细地看着女儿,忽然叹了口气,菁玉听得分明,那声叹息尽是遗憾之意。
“庄先生曾跟你父亲说过,若你是男子,将来定是可造之材。”贾敏摸了摸的女儿的小脑袋,“小小年纪就有为国为民之心,可惜却错投了女儿身。”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快出生了,男主快上线了。
☆、第三世(七)
“当女孩也挺好啊,还有漂亮衣裳穿呢,哥哥的衣裳都没我的衣裳好看呢。”菁玉仰起小脸甜甜地笑着,一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烂漫模样,没必要去问为何女儿家不能为国为民不能建功立业了,问了又能如何,贾敏被贾代善那般教导培养,她还不是一样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贾敏不是刘岚,跟菁玉在心灵上没有共同语言,或许没有经历过刘岚那般从云端掉落泥淖的事情,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转变吧。
贾敏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针黹女红你也该学起来,你玩泥巴我不管你,但女孩家该学的一样也不能落下。”
该来的逃不掉,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样样都得学起来,菁玉道:“母亲,前几日我在您房里看到一副新送来的山水绣画插瓶芯子,跟画上去的简直一模一样呢,我想学那种绣法。”
“那是松江顾绣,比苏绣要难得多了,你当真要学那个?”贾敏却是一愣,没想到菁玉一开口竟要学那最难的刺绣流派,顾绣将画绣结合,针法繁复多变,每一个精通顾绣的艺人都堪称书画大师,学绣工之前,必定要先学书画,方能得到顾绣半绘半绣的精髓,没五六年的工夫难以入门。
菁玉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我不管它难不难,就觉得那插瓶芯子好看,我将来也要绣那么好看的画儿送给母亲。”
“悠姐儿这么孝顺,我就答应你了,只是顾绣绣娘难得,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就先跟着我学丹青,横竖学顾绣之前都要学书画的。”贾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丹青,更得梅晴点拨指导,画风既有梅氏的特点,又有自己的创新,教导菁玉学习书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在贾敏心中,丹青一道除了是自己的兴趣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庞熠去世整整十二年,她一直活在贾敏的心中,活在那些缥缈多彩的画卷之中。
林家人口简单,贾敏平时的家务事也不是很多,就定了每天上午教菁玉学书画。命轮有那么多赖以生存的技能,却唯独没有琴棋书画,一切都等于是从零开始,贾敏教导女儿十分用心,菁玉也学得很是认真,技多不压身,将来回到现代也能多一个谋生的本事。
顾绣绣娘暂时没找到合适的,贾敏就寻了一位精通苏绣的绣娘来教菁玉女红,菁玉上辈子还是葭雪的时候跟林母身边的丫鬟珊瑚学过苏绣,现在仍然还记得,学起来轻车熟路,很快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让那位绣娘师傅咂舌不已,在贾敏面前直夸林家大姑娘心灵手巧,要不了多久,她就没有什么可教林姑娘的了。
这一年菁玉十分忙碌,早起跟着母亲学书画,下午跟着绣娘学女红,还要抽时间去盯着自己的试验田,种田倒不必她亲自动手,丫鬟里有不少都是农户出身,自有她们下地劳作,菁玉只需在一边吩咐即可,每天记录试验进度。
菁玉有过为奴为婢的经历,对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十分同情厚待,她不会让这些种田劳作的丫鬟白白干活,总会给一些银钱当作报酬,在她看来,丫鬟出卖的是劳动力而不是自己这个人,她管不了别人,就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她们最大的保护。
菁玉记得自家刚来金陵的时候,薛家姑娘宝钗已然出生,其时不足五个月,如今也有一岁多了,她记得《红楼梦》原着中宝钗比宝玉大了两岁,宝玉又比黛玉大了一岁,心中默默一算,明年宝玉出生,母亲怀孕,后年就能迎接黛玉出生了。
每天过得充实无比,不觉时光悄然流逝,次年五月,贾敏果真诊出了身孕,他们夫妻已有一双子女,这个孩子的到来仍让他们十分欢喜,林海请了金陵最有名的大夫给贾敏安胎,还把明玉菁玉叫到跟前,叮嘱道:“你们就要当哥哥姐姐了,俗话说长兄如父,明玉身为长兄,理应多照应弟妹。菁玉虽小,我瞧着你管家理事还算不错,今后要多多替你母亲分忧解难,好让她安心养胎。”
明玉这些年跟庄子瑜读书,小时候的调皮劲儿都被磨得差不多了,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回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当好长兄,好生照顾弟弟妹妹。”
菁玉也跟着道:“女儿会好好帮着母亲管家的,一定不会让母亲累着。”说完看着林海贾敏伉俪情深的样子,心中也不觉有些感慨,在古代,贾敏过成这样已经算很好了吧,所以她才不会像刘岚和庞熠那般有那么多的不甘心不情愿。
回到自己房中,菁玉粗粗一算,大夫说贾敏已怀孕一月有余,她算来算去,贾敏的预产期都在三月份,可黛玉明明是二月十二花朝节出生的,难道期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贾敏才会早产生下黛玉?
还是说这次剧情歪得太厉害,林如海和贾敏身体健康,他们所生的子女都不会有多柔弱,而黛玉为了和原着契合,提前出生才导致身体虚弱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提前一个月出生的孩子都能存活,只要黛玉出生以后好好养着,菁玉自信可以给妹妹调理过来,为了将来能名正言顺地给黛玉调理身子,菁玉又开始啃上医书了,她原本就医术精湛,读医书也不过在林海贾敏跟前做做样子,为将来的事情做铺垫罢了。
贾敏诊出身孕不过半月,来自京城的家书送至金陵知府官邸,呈贾敏亲启。贾敏见是母亲来信,自是欢喜,拆开信封一瞧,脸上的喜色就转为忧虑,柳眉一蹙,愁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大肆宣扬的,母亲竟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才好。”
此时贾敏正在书房教菁玉抚琴,听到母亲此言,菁玉暗暗一惊,琴音便微微一乱,索性停手不弹,走到母亲跟前道:“外祖母说什么了让您这么发愁?”
贾敏道:“上个月二嫂生了个哥儿,原是喜事,谁承想那孩子一落草,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这前所未闻的罕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不定小表弟是个有来历的呢。”菁玉心头扑扑跳了两下,贾宝玉出生了,女娲补天石也带来了,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