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赵栩和苏昉久久不能言语。惊世骇俗,何止惊世骇俗!赵栩看向苏昉,就知道阿妧所言非虚,心中更是怜惜她。
  九娘轻叹道:“我醒来后,不知为何,就知道了那妇人就是表舅母荣国夫人,她放心不下的阿昉就是表哥你。还有她经历过的一切,似乎我想知道她什么事,就马上能知道。所以她札记上写过什么,其实我不用看,就都记得。你们要问我何时何地见过札记,我却无法回答你们。”
  九娘朝苏昉走了一步,柔声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有时也会疑惑。可是你娘,真的很惦念你。有时我夜里做梦,她也会来告诉我许多往事。”她的声音忽然明朗高扬起来:“阿昉——不要不高兴,我们去屋顶看星星去,谁也不带。阿昉你可还记得,世上有三香,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阿昉,那松烟墨你可会做了?阿昉,你的孔明灯可能带你飞起来?”
  九娘恢复了自己的语气:“每次看见你,我就替她心疼,才会忍不住要哭上一哭。又忍不住羡慕你。若是我真的跟痘娘娘去了,可会有人这般惦记着我呢?”
  赵栩的心一慌,就想上前安慰她。九娘却伸出手,轻轻替苏昉拭去泪水:“阿昉哥哥,云就是云,泥就是泥,你娘说的对,好好地走你自己想走的路。阿妧看见的,相信你娘都看得见。为了她,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昉伸出僵硬的手臂想要抱一抱她。她的语气,她的话,千真万确都是娘。可是她的面容,却是阿妧。这一声娘,怎么也叫不出口。
  “你,你为何不早说?”苏昉语不成调,泪眼模糊。为何不早说?为何不让他知道娘亲在天之灵一直都在?他眼前的人一会儿是阿妧,一会儿是娘亲。他僵在半空中的手臂,不知道该合拢,还是该放下。
  九娘后退了两步,叹了口气:“你们可记得熙宁五年春天,有位官家小郎君自称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事,还说大赵将有亡国之祸?”
  赵栩和苏昉一愣,点了点头。
  “那位小郎君被司天监活活烧死了。我很害怕。鬼神一说,人多信之却不能容之。”九娘平静地说道:“阿昉哥哥,六哥,阿妧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凭你们,若是要将我送去司天监,也悉听尊便。”
 
 
第125章
  赵栩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却见九娘和苏昉同时看着自己。九娘面容无波,苏昉目露恳求。
  赵栩苦笑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怎么可能伤害阿妧一丝一毫!阿妧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苏昉松了一口气,对赵栩拱手道:“多谢六郎!我有些话想私下同阿妧说。”
  赵栩看九娘并无异议,点点头,看到孟建还在上头来回走着,便默默走进另一边枯枝叠嶂的木芙蓉树林。他心中百感交集,一不留神,头上玉冠撞到一根暗处的枯枝,那枯枝因没照见阳光,上头还有些许硬雪,从枝头坠落在他发间,一些雪屑滑入他颈中,凉凉的。他倒觉得这凉丝丝的十分舒服,索性站定了,转过身默默看向湖边的苏昉和九娘。
  阿妧原来真的死而复生过,她儿时竟那般可怜。赵栩冷眼看向路边的孟建,越发厌弃他。这样毫无担当的父亲,那样市侩势利的母亲,傻不愣登的姨娘,阿妧该早些离开木樨院,离开三房才是!赵栩皱了皱眉,梁老夫人也是在阿妧进入女学乙班后才对她特别照顾的吧。哼,孟家就没几个好的!阿妧干脆早些离开孟家才对!
  难怪在阿妧眼里,苏昉总是不一样的。难怪在阿妧眼里,有那许多不符合她年龄的心思。荣国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也给了她许多助力,进学、捶丸、关心朝政百姓,难怪她如此聪慧剔透又过于成熟。难怪她从来不在意她两个姐姐待她怎么不好。难怪她那么关心苏家的事。赵栩心里更疼了,原本就聪慧多思的阿妧,多担待了荣国夫人的遗愿,岂不更累更辛苦!可是这就是阿妧啊,她受了荣国夫人的恩,死而复生,所以她尽心尽力地在报恩呢。这个傻子!
  忽然想起金明池水中救了她以后,说起荣国夫人救他这个“小娘子”的往事时,阿妧笑得那么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赵栩的脸在黑夜中腾地烧了起来。这个鬼精灵!
  想着想着,赵栩心中又有些高兴。不管苏昉和阿妧如何亲近,多了这层关系。阿妧再待苏昉不同,她和他也是绝不可能有什么的。原先顾虑阿妧年纪太小,不想和她说起将来的事情,现在有了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庇护着她,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了,是不是可以直接说了呢?赵栩的心狂跳起来,想起陈太初的细帖子,苏昉那些话,想到阿妧发间依然插着的喜鹊登梅簪,他心里那念头再也压抑不住,如火星燎原般,占据了整个脑海。
  赵栩只觉得脸烧得滚烫,黑夜里听见了极响极快的心跳声,耳中都随之震动起来。赵栩伸手摸了摸身边的矮枝,捞了一把雪,印在自己面上。
  苏昉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九娘,渐渐露出笑容:“阿妧——”
  九娘欣慰地笑了:“阿妧在。”
  “我娘还说过什么吗?上次十七姨的事情,她在天之灵知道吗?”苏昉柔声问。
  “她知道的。”九娘轻轻提起灯笼照亮自己的面庞:“她想告诉你,不要怪你爹爹。”
  苏昉怔怔地看着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你娘说,你爹爹也是个可怜人,他辜负了谁,就会念着谁,念着前一个,又会辜负眼前人。他才是最苦的那个人。”
  苏昉看向湖面。娘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这是全然放下了才会不在意爹爹那隐秘的心思,还是不想让自己难过?
  “你娘还说了,她也不知道你外翁曾经是元禧太子的伴读,更不知道那往事和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但是青神王氏已经溃烂得无药可救了,你要是去中岩书院万万要小心。”九娘实在不放心。
  “你上次让我小心,是我娘要你说的?”苏昉转回眼,看着九娘,露出笑容。
  九娘用力点点头:“阿昉哥哥,你娘让我死而复生,我也当你是我至亲之人,知无不言。”九娘又把怀疑孟苏王程四家早有交集的事告诉了苏昉。苏昉若有所思:“我年后回中岩书院会好好查访的。你让我娘放心,爹爹已经安排了章叔夜陪我去青神。年后高似应该要回京来了。对了,阿妧,我娘有没有说过高似什么?”
  九娘将田庄里苏瞻所说之事也一并全盘托出。
  苏昉眼睛一亮:“难怪高似那夜极在意阿予的安危!”两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一个极不可能的可能,同时转头看向那片暗黑的芙蓉林,静默下来。
  苏昉一转念,叮嘱起九娘来:“阿妧,你千万记住,绝不能对他人泄露我娘和你的事。”
  九娘点头应了。
  苏昉心中百味俱全,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和我娘因缘际会,渊源极深,我也不可能只把阿妧你看成远房表妹。你可知道陈太初的细帖子就要送往你家了?”
  “先前我刚从六哥口中得知了。”灯笼光影又摇曳不定起来,九娘心中一阵烦躁不安。
  苏昉看了一眼芙蓉林:“你虽然还小,但极其早慧,又身负鬼神之道。我就直言不讳了。恐怕你心中也清楚,太初和六郎都对你格外的好,如今陈孟两家既然在议亲,你不如早些回绝六郎。你既然知道我娘的过往,也知道一旦牵涉到宫廷朝政,是多么伤神。”他顿了顿:“阿妧,太初很好。六郎虽然舍命救了你两次,但你千万不要有以身相许报恩的念头。你要是吃不准,不妨问问我娘。”
  九娘脸一红,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这算什么事?做儿子的在给娘参谋未来的夫君?九娘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她深悉高太后的脾气,深知六娘日后入宫之路的方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赵栩有什么,被苏昉这么一说,反而尴尬得不行。
  垂花门那边匆匆来了几个人,走到孟建身边行礼禀报了几句。孟建匆匆冲着池塘边大声喊道:“宫里来消息了,平安出来了!平安出来了!”
  九娘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苏昉。苏昉欣慰地点点头,他今夜惊喜万分,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想和阿妧说的话实在太多,此刻却不方便再多说了。他举起手中的灯笼,对着芙蓉林招呼着。不多时,赵栩缓步走近。
  “婆婆和翁翁平安出宫了。”九娘笑道。
  “你们家中肯定还有的要忙,我们就先告辞了。阿妧你好好保重。”苏昉点头,看向赵栩。
  赵栩看看苏昉:“我也有几句话要和阿妧说。你先回去吧。”
  苏昉犹豫了片刻,看到九娘对自己点点头,才拱了拱手,往孟建那里走去,因不放心九娘,干脆拉着孟建说起娘的产业来。
  孟建先前出来,连件大披风都没穿,寒夜里冻得不行,好不容易看到苏昉过来了,却见赵栩又和九娘站定了在说话。他心里叫苦不迭,却还要专心应付着苏昉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赵栩看着九娘,只觉得耳中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深深吸了口气:“阿妧,若是太初的细帖子送过来,你就和你婆婆说先不要换帖。”
  九娘一怔。
  “我已经和爹爹说了,若是我出使契丹,帮契丹打败女真,拿回三州,爹爹会给我赐旨,由我自己选燕王妃。”赵栩的脸红似秋日晚间的木芙蓉,一双潋滟眸子却深深看着面前的少女:“你等一等我。”
  地上那一圈红色的灯影,被冻结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九娘捏着那风灯的竹柄,似乎整个人也被赵栩这句话定住了。
  片刻后,地上的灯影忽地剧烈摇曳起来。九娘退后了一步,福了一福:“六哥,对不住。”
  赵栩耳中嗡嗡响,对不住?对不住……
  九娘定了定神,才觉得手指尖都麻了。她又福了一福:“六哥,你几次三番救回阿妧的命,这世上,再没人比六哥你待我更好的了。可阿妧纵然粉身碎骨怕也没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赵栩摇摇头,他什么时候要阿妧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了?“阿妧——”
  “六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妧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思。”九娘眸中闪闪。
  赵栩手足冰冷:“阿妧——你,你可是心悦太初?”
  九娘摇头道:“阿妧对太初哥哥也无男女之情。无论父母和哪家议亲,要将我许配给谁,在阿妧心中,并无区别。”
  赵栩喃喃道:“阿妧,我同你——我也同旁人并无区别吗?”
  九娘轻声道:“六哥你同旁人自然不一样,你我多次共过生死。可是,还请六哥知晓,我当六哥是恩人,是好友,是知己,是兄长。可阿妧对六哥并无男女之情,多谢六哥厚爱。”
  赵栩眸中翻滚起不知名的情绪来,他低声道:“阿妧,你现在还小,还不懂男女之情,很平常。你先等我一等。我也会等上你三四年。若三四年以后你还这么说——”
  九娘柔声打断了他:“阿妧年纪虽小,并不懵懂无知。阿昉的娘亲也教给我许多。男女之情不过如此,纵然似她和表舅那样的夫妻,世人称赞,也不过是貌合神离而已。阿妧不信什么天老地荒海枯石烂,和谁在一起都是过日子而已。”她反问赵栩:“太后娘娘应允了你加官开封府尹,应允吴王出宫开府。官家必然也会应允明年选秀由娘娘做主对吗?”
  赵栩一愣,点了点头。
  “六哥,你可知道,无论日后谁是皇太子,娘娘属意的皇太子妃都会是我六姐?想来官家和娘娘也早已有了默契。”
  赵栩急道:“所以我才会向爹爹求旨——”他早已察觉,才会未雨绸缪。
  “六哥,不论我六姐日后嫁给哪一个皇子。阿妧都只能是六哥你的姻亲。”九娘语气温和:“更何况,阿妧并不愿和皇家有其他关系。”
  赵栩心中刺痛,不愿和皇家有其他关系?也就是不愿和他有任何关系的意思?他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片刻之前在芙蓉林中的狂喜,全然消退,只余茫茫冰原,寒彻心骨。
  九娘又福了一福:“六哥,若是阿妧先前有什么言行惹得您误会,都是阿妧的不是,也怪我没有早些说清楚。还请六哥日后不要再送礼物来了。阿妧在姐妹之间甚是为难,也会引来娘亲的不快,甚至殃及姨娘受伤,不免因此自责不已。”
  赵栩眼中涩得厉害。他让她为难了,令她自责。他对她的好,成了多余,已是负累。
  不远处,池塘上掠过两只晚归的水禽,呜咽了几声。
  
 
第126章
  烛火透过风灯,映在赵栩面上。他微微垂眸,永远微微上扬着的下颌渐渐低垂下来,极秀美的线条似乎拖动着千斤重,缓缓弯向一个陌生的角度,脆弱得似乎即将折断。
  即使在生死关头的赵栩,也是张扬的怒燃的火,而不是这般无力无望无奈,像燃尽后的灰。九娘心中一痛,可就是这样莫名的一痛,令她更恐惧自己心底未知的陌生感受。她咬咬牙,抬腕拔下头上的喜鹊登梅簪,上前半步,送到赵栩跟前,轻声道:“还请六哥收回此簪,阿妧愧不敢当。”
  好似有什么砰然碎裂了。赵栩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他抿唇垂眸看着那只玉雕般的小手里的喜鹊登梅簪。这是他第一次做簪子,废了好些玉料。第一次看见阿妧头上戴着这根簪子的时候,他高兴了许多天,又画了好些新簪子的图样。还有那枝白玉牡丹钗,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的。中元节那夜,他替她解开缠绕的发丝时,两人近在咫尺,看到她脸红,刹那间心意互通的感觉,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胡思乱想。
  她远在天涯,心静如水;他隔山望海,自说自话。赵栩眼圈渐渐红了,沉声道:“我赵六送出去的东西,你可以扔了,却不能送给别人,也不能还给我。”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将簪子斜插入赵栩的衣襟中,福了一福:“六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她有愧。
  赵栩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慢慢伸出手,取出簪子,不再言语。半晌后手腕一扬,直往九娘身后掷去。
  地上的灯火摇了一摇,归于宁静。池塘边的水面,无声地泛起一圈涟漪,渐渐重归平静。
  九娘抬起眼,胸口有什么她快要压不住了。赵栩静静看着她,眸中如深渊般晦暗。枯枝,沉水,光影,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眼睛越来越热越来越烫,鼻子尖发酸。九娘刚想转身望一眼池塘,赵栩却突然点了点头,哑声道:“好,我知道了。”他深深看一眼九娘,匆匆转身而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路边的随从们一头雾水,赶紧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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