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魏氏被他小脚蹬了一下肚子,把他送到杜氏怀里,用帕子掩住嘴,忍住欲呕的感觉,顺手从范氏碟子拿了两颗梅子,放入口中。
  范氏看在眼里,咿了一声,还没出声。杜氏已经疑惑地低声问道:“表嫂你难道?”
  魏氏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这个年纪还有孕,实在太过羞人。杜氏三个愣了半天,才齐声贺喜。窗下五个小娘子便都探头问贺喜什么。
  杜氏笑着说:“大喜大喜!你们表叔母又有了身孕!”
  九娘几个一愣,惊呼出声,跟着纷纷跳下榻来,笑着到魏氏身边盯着她还平坦的小腹左看右看。
  赵浅予更是跳了好几下:“舅母真的吗?舅母这次可一定要生个女孩儿!我要有表妹了!啊呀,舅舅知道了吗?太初哥哥知道了吗?”
  魏氏扶额道:“托阿予你的金口了,若再来个儿子,舅母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名字都没法取了。”
  九娘想到元初太初再初又初四兄弟,忍俊不禁:“叔母定能得一位千金!”
  魏氏自从又有了身孕后,比往日更善感,忍不住伸手拉过九娘道:“在我陈家,女儿才更金贵呢。就是太初他们兄弟几个都生不出儿子,你表叔也说过不要紧的。”
  九娘一怔,脸上火辣辣的。六娘和赵浅予都笑了起来。
  这时,宫中的女史进来禀报:“官家宣孟氏六娘、九娘见驾。燕王殿下和苏东阁在院子里等着接两位小娘子。”
  六娘和九娘一呆。杜氏赶紧道:“玉簪,你们几个快去给小娘子们准备木屐和蓑衣。”史氏也吩咐侍女们去廊下取油纸伞。
  赵浅予依偎着魏氏笑道:“阿妧,你们别害怕,我爹爹最和气了,我做错事他从来舍不得责骂我一声。”
  九娘苦笑着握了握六娘的手,六娘手中汗津津的。
  ※
  赵栩负手站在院子里,不错眼地看着上房门口进进出出的女史、玉簪和侍女们。斜风细雨里行来,虽一路打着伞,半边肩膀已经微湿。赵栩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有时跳得极快,有时却又似乎不再跳动了,原本应该定下心来好好谋算眼前的形势,却根本沉不下心。
  苏昉撑着伞走近他,和他并肩看着廊下忙忙碌碌的人,低声道:“六郎,放过阿妧吧。”
  赵栩本不想答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阿妧是阿妧,可不是你娘。”你苏昉未免管得太宽了。
  苏昉苦笑道:“官家刚才的意思连我都明白得很。六郎你日后做皇太子,甚至登上那个位子,难道忍心让阿妧身陷后宫争斗倾轧之中?”
  赵栩抬了抬下巴,他要做的事,无需对阿妧以外的人交待。
  廊下玉簪打起帘子,两道身影先后被簇拥着出了门。
  赵栩只一眼,便看见了那身着紫丁香旋裙的少女,似乎和他想过无数次的面容并不一样,却又不陌生。秾华浓丽的五官,隔着春雨帘幕,笼上了一层如烟似雾的轻纱,再看一眼,那轻纱不过是她眉眼间的淡然。
  九娘扶着玉簪的手,刚迈下台阶,尚未抬头,眼前已是一双玄色镶银边云纹的靴子,靴尖微湿沾了少许泥花,靴子以上,烟灰色道袍下摆在春雨中微动。
  “我来。”两个字有些暗哑,像是贴着她耳畔说出来的,九娘心慌意乱,竟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
  一只手接过玉簪手中的油纸伞,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玉簪傻傻地接过赵栩塞给她的另一把伞,退到一旁。
  修长的手指,白玉雕成一般,在九娘眼下稳稳地握着青竹伞柄,只差毫厘就碰到她肩头,伽南奇香从他腕间,顺着空中的水汽幽幽漂浮在九娘的鼻尖。
  “六哥万福金安。”六娘上前,福了一福,忧心地看了垂眸不语的九娘一眼。
  九娘回过神来,侧身低语:“六哥——”待要行礼,一只手已托住她手肘。
  “还是我来吧?”苏昉收了自己的伞,上前来,挡在赵栩和九娘前面,伸出手。赵栩这是什么也不顾了?他替阿妧撑伞,成何体统!给亭子里的众人看见又算什么!他那性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就是他现在拖着阿妧就此离去,也不无可能。
  九娘挣了挣,那只手却铁钳似的,不但牢不可脱,还火热烫人。
  赵栩这是怎么了!九娘求助地看向看看苏昉,满脸疑惑。
  “我,来。”赵栩微微眯起眼,吐出两个如玉击石的字。
  连六娘都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她笑道:“阿昉哥哥,劳烦你替阿婵撑伞吧。我和阿妧都比她们高,她们也费力得很,还难免会不周到。”
  苏昉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九娘点头道:“好。”他转身接过六娘女使手中的伞。
  待他们二人带着女使已快走出垂花门。赵栩垂眸看了看身前的人,放开她的手肘,低声道:“走罢。”
  这样的见面,从来不在九娘的预料里。一言一行,她几乎失去了应对的能力。这时才慢慢定下神来,九娘提起裙摆,缓步前行。
  那手,那伞,那香,那人,未离须臾。
  那句想问的话,在赵栩舌尖翻滚,他却不敢问出口。芙蓉池边,他开口问了,却只遗下那根喜鹊登梅翡翠簪在冬日池水中无影无踪。他不知道心中这句问出来,又会如何,他不知道自己还承受不承受得住。
  “伞。”九娘看着那油纸伞全在自己这边,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话一出口又后悔莫及,那下过千百次的决心,却抵不过想到他会被雨淋湿的一念。这就是所谓的心不由己么?
  油纸伞却又朝她这边倾斜了一下。九娘的肩膀轻轻碰到身侧人的胸口,她一惊,下意识快步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扑来沁凉的细雨,转瞬又被油纸伞遮住。
  赵栩正待说出口的“阿妧”两个字,就此生生囫囵咽了回去,心中酸涩难忍,那涩意直窜上眼底。阿妧这是在躲着他,避之不及吗?若是这段路能走一辈子才好,他一直不问,她就也不会说那些话了吧,就这么并肩走下去,没有旁人。
  不远处已是亭子,还未到垂花门,孟彦弼已笑着迎了上来,伸手扶住了九娘:“我来我来,阿妧,仔细脚下,这石板路还挺滑的。”
  赵栩默默收了伞,看着她身影流风回雪般渐渐离去,陈太初和苏昉、六娘正在亭子下面等着九娘,簇拥着一同上了亭子。
  赵栩方才被轻触过的胸口烧起一团火。他抬起头,木栏杆后面,一个人探出头来正看着他微笑,一把宫扇越过栏杆对他招了招。
  
 
第142章
  亭外春雨潇潇, 亭内悄然无声。官家看着眼前行着跪拜大礼,仪态无懈可击的两个少女。
  左边一个身穿鹅黄对襟牡丹纹半臂配杏红旋裙,秾纤合度, 仪雅端方。右边一个穿藕色对襟海棠纹半臂配丁香色旋裙,轻云笼月,仙姿玉态。两人都梳着双丫髻, 带着小巧的珍珠花冠。一时也看不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免礼, 你们两个和阿予都是姐妹相称,莫要拘束, 抬起头来吧。”官家柔声道。
  六娘和九娘齐齐应了是, 微微将头抬起少许, 依旧垂眸看着前面放着矮几的地面。九娘留意到官家的矮几下随意搁着一双腿, 竹叶暗纹的白绫袜松松的半褪着,两只石青色僧鞋歪在一旁。九娘留意到那微露出来的小腿格外纤细,怕还没有侄子孟忠厚的粗,心里一跳, 立刻收回了目光。
  “三弟你看看, 可分得清哪个是六娘哪个是九娘?”官家笑着问崇王。
  崇王叹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曹子建诚不我欺也。两位佳人,看似年龄相仿,子平看花了眼,分不出来。”
  官家笑问:“你们两个,哪个是六娘?”
  六娘平举双手齐眉,一拜到底:“孟氏六娘参见陛下。”
  官家点了点头,气度雍容,言语自如,不愧是梁老夫人亲自抚育长大的。
  “我记起来了,你是有品级在身的,封号还是娘娘亲自赐的。淑德啊,娘娘要宣召你入宫做慈宁殿掌籍女史,你可愿意?”
  六娘微微一顿,再拜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六合之内,八方以外,皆沐王恩。娘娘有所差遣,孟氏莫敢不从,自当尽心尽力。”
  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坚定,最后一句,略带了些微颤抖。官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呢,也不容易了。想了想,又问道:“甚好。若你在宫中做事,上司的德行有失,淑德你该如何?”
  “自当犯上进言。”六娘毫无犹豫。孟存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官家虽然问的是上司,可言下之意恐怕指的是站在亭子门口的那一位。为妻者,当以夫为天,为臣者,当以君为天。唉!阿婵这孩子就是太过顶真死板了。
  官家扬了扬眉,有些意外:“哦?你不怕上司为难你拿捏你责罚你?”
  “怕。”六娘眉眼不动,面色自如。
  官家失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那你为何不明哲保身?”
  “六娘幼承庭训,有幸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虽身为女子,却也知道君子之怀,蹈大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比起被责罚,六娘更怕自己成为小人。”六娘温声答道。。
  “那若是娘娘有错,你可还会进言?”官家笑容不减,继续问道。
  六娘犹豫了一下:“娘娘行事,非常人可揣摩,对错是非,更非常人可判定。六娘只知若非德行有亏,小疵不足以妨大美。”
  “掌籍一职,在二十四掌中排第五,可见娘娘甚信任你的才学。孟氏族学,扬名天下。之前我也见过孟氏女学出来的张氏,考校过一番,确实才情兼备,也配得上五郎。淑德你说说,这天下百姓心中,什么最为重要?”官家招手将赵栩唤了过来,指了指崇王。赵栩跪在案几边上,替崇王倒了一盏茶,将他面前的酒盏挪开,又弯腰替他将那两只僧鞋套上。
  崇王笑着摇摇头,看向眼前的孟六娘。
  六娘心中甚是为难,思忖着该如何作答。答不好,官家也不可能违背太后的意愿免了自己进宫,还丢了族学的脸。她虽然一贯平和不争,可要在父亲家人面前,显得不如张蕊珠,她却也不愿意。但若是答君王或朝廷,却也未见出色。
  这时身边的九娘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轻轻动了动。六娘眼角见她手指微动,离裙一分,直指地面,顿时明了。
  赵栩眼皮微抬,将九娘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陛下,天下百姓心中,以田地为最重。”六娘语气不变,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
  孟存和苏瞻都面容一肃,心中对太后更添了敬佩。
  官家轻笑道:“难道我这大赵帝王,在百姓心中,竟然不比这几亩薄田重要?”
  孟存眼皮一跳。苏瞻嘴角微微勾起,甚是期待。
  “《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自始皇帝一统天下,千年来朝代更替,帝王轮换未断。六娘没有见过百世千世传下来的基业,可中原大地,无论分成多少国,这土地,纵然因涝灾旱灾兵祸荒废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八年,始终还是会有人去耕种去收获。所以百姓心中最重的,六娘以为,一餐饭而已。”六娘的声音,清澈平静。
  官家哈哈大笑起来:“说到食为天,我也饿了。和重,今日倒要看看你今天准备了什么。”他看看赵栩,又看看六娘,甚是满意,就招手道:“太初,来这里。”
  陈太初行至案前,躬身行礼。
  官家看看陈太初和九娘,两人看着的确十分相配,问道:“九娘是忠义子孟叔常的嫡女?你母亲是和重的表妹?”
  九娘行了拜礼:“禀陛下。民女生母林氏,乃家父侍妾。民女蒙嫡母不弃,记为孟氏嫡女。”
  赵栩听她不卑不亢的声音,直接说了自己的出身,心里的苦涩更浓。
  官家有些吃惊,转念想到孟叔常乃是阮氏所出,却庸庸碌碌无所成就,不由得皱了皱眉,语带可惜地感叹道:“你父亲——唉,你能嫁去陈家,倒是个有福气的。等礼成了,太初,你便上书替孟氏请封吧。”
  九娘眉头微微一动。赵栩薄唇紧抿,正要发声,一柄宫扇忽地压在了他手上。他侧过眼,见三叔崇王正微微摇着头。
  陈太初一拱手,朗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孟氏乃大赵百年世家名门。九娘乃先贤孟子后人,家学渊源,才德出众。能和九娘议亲,非九娘之幸,实乃臣之大幸。”他看了九娘一眼,对着官家跪了下去:“还请陛下恕臣唐突不敬之罪。”
  九娘眼中一热,自己何德何能,陈太初竟要、竟敢这么维护自己!赵栩双手已握成了拳,垂眸看着那柄宫扇。
  官家一滞,不免多看了九娘两眼,这般惊人的美貌,难怪陈太初在御前也要维护于她。他想起阿予,亏得陈青还是阿予的亲生舅舅呢,竟百般推托,不肯做自己的亲家。娶妻娶贤,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何况阿予也不比这孟九娘差!这么一想,官家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孟九娘。”官家有些酸溜溜。
  “民女在。”九娘声音略沉。
  “太初说你才德出众,你有何才德?不必自谦,说来听听。”
  陈太初心一沉,却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这许多人面前,六郎面前,他陈太初若不能维护阿妧,又有何资格厚颜自称能护她一世?
  “禀陛下,太初表哥谬赞,民女愧不敢当。”九娘拜伏下去。
  “那就是太初高看了你?实则无才无德?”官家看向陈青。
  陈青何尝不知道官家忽然心里恼火朝九娘撒火的缘故,只当没看见官家的眼神,转看向儿子,心底为他叫了声好。陈家的儿郎,就该这么护短才对!至于九娘,才用不着他担心。
  “民女生于内宅一女流而已,岂敢妄言才德二字?所幸上有祖母和先生们教导,能为民女解惑;外有伯父们和爹爹支撑家业,能让民女生活无忧;内有母亲姊妹们相伴,能让民女不惧。尝闻司马相公有言:才德全尽乃圣人,才德兼亡乃愚人,德胜才乃君子,才胜德乃小人。”九娘顿了一顿:“陛下,不知在座哪位是圣人?还请赐教民女一二,也好让太初表哥知晓才德出众应该是怎样的,日后免得他用词不当。”她声音不高不低,甜美中略带了一丝随意的慵懒和三分自嘲,入耳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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