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苏昕翕了翕嘴唇,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一位女史笑着过来:“陈将军,方才公主让人传话,她们从山顶直接走西边山路回静华寺,不绕回来了。奴婢们先带着物事回寺去。将军和这位小娘子可要同行?”
  陈太初笑道:“阿昕,走吧,这条山路不好走,人多好照应。”
  苏昕脱口而出:“陈太初——!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阿妧和我约了要在落英潭会合的,她没有和公主在一起——”她转头对女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随他们先回寺里去。”
  陈太初一怔。想着她消瘦至此,不知道是不是周家出了什么事,还是阿妧发生了什么事,苏昕才要私下和自己单独说,他就笑道“你先回去,我自会送你家娘子回庙里。”
  女使犹豫了片刻,行了一礼,提起自己的篮子,随着众人,没入在桃花林那条山径里。
  “阿昕来,坐这边。”陈太初拂了拂潭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被日光照了几个时辰,还热乎乎的。
  苏昕坐下来,眼前恰巧就是残红堆积拥堵在缺口处的景像。
  “阿昕要和我说什么?阿妧没有上山吗?”
  “她和六郎停在半路上——你,和阿妧的婚期定了吗?”苏昕抬头问道。陈太初面容柔和,背着光对着一潭碧水,周身似隐隐有一道金边。不知为何,苏昕鼻子直发酸。
  陈太初摇了摇头:“阿妧还未应承做我陈家妇,待她点了头,才会大定,再行请期。”
  苏昕一愣,停了片刻,原先对九娘和六郎的鄙夷之情,似乎被陈太初的柔声细语抹去了不少,可是太初你这么好,为什么他们背着你做出那样的事。愤怒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委屈和不甘,替陈太初生出的委屈和不甘,涨得她眼睛涩涩的。
  她自己又如何?她放得下陈太初吗?有真正放下过吗?她以为她放下了,她以为她做得对,她以为而已。可是为何吃不下睡不着,后悔答应周家的亲事?为何不敢面对阿昉哥哥的质疑?为何在订下婚期后夜夜失眠焦躁不安?
  “今天越国公主说,许多人连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知道。太初,若是阿妧心底想要的不是嫁给你——”苏昕不敢看陈太初,垂眸看向那一簇挤着的落花,隐隐又有些看不起此刻的自己。
  “心底想的,和会做的,未必就一致。”陈太初看着苏昕的侧颜:“她心底想的,也许一辈子也只是想想而已。可过日子,毕竟不是想想就能过的。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阿妧和我,都是量力而为的人。阿昕,你家是不是和周家之间出了什么事?”
  “阿妧她和六郎私自在一起——!”苏昕脱口而出,就后悔不及。
  瀑布入潭的哗啦啦声格外地响。
  陈太初淡然道:“阿昕你也在和我私自相处。还有,阿妧同我说过她心中有六郎,她不曾骗我什么。六郎待阿妧如何,我也早就知道了。我陈太初要的什么,我自己也一清二楚。不劳阿昕你费心。”
  苏昕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崩落:“陈太初!他们——他们对不起你!”她心疼他,替他难过得无以复加,他却说不劳费心!
  陈太初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深深吸了口气:“阿昕,人无完人。六郎、我,还有阿妧,都不过是有私心的常人。他们的事,我不想从外人口中听到非议,他们的为人,我自有判定,也不需要外人加以渲染。若要说到对不起,应该是我陈太初卑鄙小人,对不起你苏昕。你为我身受重伤,手臂终生不便,我却为了娶阿妧辜负你一片真心。”他深深一揖到底。
  “不是这样的!”苏昕霍地站了起来哭道:“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心里只有阿妧,你那么好,我自当成全你们——可他们那样就是不对,就是对不起你——!”
  “阿妧心里有六郎,六郎心里有阿妧。可我陈太初却不愿成全他们,反而要借家族联姻绑住阿妧。”陈太初轻叹了一声:“阿昕,你看到了,我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甚至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陈太初。你品行高洁,请勿再当着我的面说六郎和阿妧什么了。”
  不等苏昕再言,陈太初疾步转身而去:“阿昕你在此地别走开。我上去接了阿妧回头来找你。”
  苏昕拉住他的袖子:“陈太初——!那不如——你成全他们可好?”
  陈太初猛然停住,转头深深看着苏昕,坚定地摇了摇头。
  往山顶而去的花树中,陈太初再未回头。苏昕趴在大石上,大哭了起来。自从她受了箭伤,她还从没哭过。她长这么大,除了被苏昉抢回那个傀儡儿推到那次,从未这么伤心欲绝过。
  
 
第156章
  九娘踉跄着迈上石阶。惜兰一把扶住她,依旧不言不语。九娘刚想挣脱她,转念间暗嘲自己有何资格迁怒于人,微凉的山风一吹,才发现双腿也在发抖,叹了口气,借着惜兰的力往下面落英潭走去。
  走了几步,九娘终于不再昏沉,真正清醒了过来。赵栩威胁的话她不会不放在心上,两人变成现在这样,她犯的蠢,她得担着。刚才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本能行事。只知道该逃,该拒,唯一确认的是害怕,害怕那个意志不坚贪恋情爱的九娘,害怕那个被男子那样亲近还沉溺其中的她,害怕那个她自己都不认得的九娘。
  现在回过头再看,九娘苦笑着闭了闭眼。换作她是赵栩,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当局者迷,六娘说的对,心动意驰,智昏误事。
  前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陈太初一看到她们,三步并两步地到了眼前:“阿妧——?”见她眼眶微红,双唇红肿,唇角隐隐还有血丝,鬓发毛乱,衣襟还有些不整,想起苏昕所说的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太初面色大变。
  他抬起头,向上看。阳光减弱,山路上开始有阴郁之气。
  赵栩负着手,慢悠悠站定在石阶上,垂眸下望,他右衽中衣的胸口皱褶显眼,双唇同样红肿。
  “不怪他。”九娘一把拉住陈太初:“怪我!真的怪我!”
  “可有别处受伤?”陈太初强压怒火,低声问道,双手已捏成了拳。
  “并无。”九娘垂下眼睫,她已下定决心,自然是非越少越好:“惜兰,我和郎君们有些话说。你且退避一下。”
  九娘见惜兰已走远,刚要对陈太初开口。陈太初已经摇头:“一个字都无需告诉我。阿妧,我初心不变,你若点头应承,回去我们就定婚期。”
  九娘眼中一热,她又怎么配得上这样的陈太初!她回头看向赵栩,却见远处山顶冒起了浓烟。
  她脸色一滞,陈太初和赵栩齐齐看向山顶。
  “六姐!阿昕!六姐她们在山顶!”九娘拔足就往上飞奔。
  赵栩伸手就要拦住她,九娘见他伸手,下意识就是一躲。陈太初已一拳击在赵栩的脸上。九娘连惊呼都来不及,赵栩一个趔趄,跌在石阶上,他手一撑又已站直,石阶上留下一些血迹。
  “你留在这里别动,惜兰——!”赵栩唇角破了,依然面无表情地喊道。陈太初挡在九娘身前,看了地上那血迹和赵栩一眼,静默了一瞬:“你随时可以打还我。”
  惜兰闻声而至。山上也飞奔下两个随从,跪倒在赵栩身前禀报:“殿下!公主和县君等人被困在山顶,有人故意纵火,已擒住三人,还有两人在困兽犹斗。山上六处巡哨的禁军都已赶到,正在救火。”
  九娘心一沉,时下暮春,前些时又多雨,山中阴潮本来不容易起火。能困住山顶的人,势必用了火油之类的物品。她看向赵栩:“我要上山!”
  能避开这些天不停搜山巡查的禁军和他的属下,定然不是普通贼人。赵栩皱起眉:“别胡闹,你去又能做什么?!太初,你和惜兰在这里守着她。我上山去想办法。”他只庆幸自己拖住了阿妧,不然就算是火海他也会冲进去了。
  陈太初淡然道:“六郎你留在这里,我去。”他衣袂飘动,已往山上奔去。
  山下隐隐传来急促的望火钟声。
  九娘焦急地在石阶上绕了两圈,咬牙道:“我还是要上去!六姐和阿昕都在,我不放心!”
  赵栩见她已经匆匆越过自己,手臂舒展,勒牢她腰身,铜圈铁壁一样将她勾回自己身侧。九娘气得拼命捶打:“放开!赵栩你放开我!!我一定要去!那是阿婵和阿昕!要是阿予在上头,你能不去吗!放开我!”又伸手去掰,恨不得低头咬上一口。
  赵栩叹道:“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不许乱动!再动我就把你抗下山!”他朝身后随从伸出还在渗血的右手掌,身后人立刻从怀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替他包了起来。他右手换左手,牢牢牵住九娘的手,沉声道:“上山。”
  ※
  静华寺衣钵寮里,法瑞正在安慰吕氏她们:“勿急勿慌,敝寺护卫也有看林守山之责,钟声一响,自然会去救火的,时下春日,草木润湿,现在只是些烟而已。何况娘子们和公主在一起,恐怕已经下山来了。”
  吕氏和程氏心中稍定,杜氏却还是不放心,叫了一个小厮进来:“你快去方寸院问一问,娘子们可回来了。”
  那小厮刚跑到方寸院门口,就看见戴着帷帽的四娘带着一个侍女正要进方寸院。
  “四娘子安好,大娘遣小的来问一声,几位小娘子可下山了?”
  四娘柔声道:“我也不知,先前苏家的女使说了,苏娘子和九妹约在落英潭,应该和陈将军在一道。六妹和公主在一起,会走西边山路下山。”
  小厮看了看山顶,又见方寸院里来来往往的禁军和宫女们并不慌乱,赶紧转身禀报杜氏去了。
  四娘看着小厮进了静华寺后门,转头看向山顶,又看看那条通向落英潭的小径,才带着侍女跨过方寸院的铁门槛。莫向外求,多好,你们也试试。
  ※
  九娘和赵栩还没见到火光,已闻到树木烧毁的味道,夹杂着一些恶臭,那黑烟滚滚,极是凶恶。除了山火烧着树木的噼里啪啦哔啵声,还有鼎沸的人声。赵栩嗅了一嗅,立刻想到阮玉郎假死时的大火:“石油!”
  陈太初正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熊熊烈火,幸亏风势不大,七八十个禁军正在用沾了水的树枝和衣衫在奋力扑救。他身边横陈了四具尸首,另有一人已被赵栩的手下擒住押在一旁。草地上散落着几个牛皮囊袋,还有石油在缓缓流出。
  看到赵栩牵着九娘到了跟前,陈太初眉头皱得更紧:“西边山路和这条路,还有东边的瀑布源头,都被火势阻断,山顶无路可退,火圈越烧越上,方才还能听见里面有人喊叫——”他指了指东面的瀑布源头,那一汪山泉,此地却没有盛水的器皿,只能用树枝和衣衫沾些水,不过一两下扑在火上,水汽就蒸腾而去,收效甚微。他们小心设防,却都没想到在这处处有水,潮湿阴凉的山上,会遭遇到火攻。
  九娘一路跑山上,双腿已在发抖,听到陈太初的话,要不是赵栩拉着,就要跪倒在地。赵栩把她交给惜兰:“看着她,不要靠近火。”他迅速沿着外围细细查看了一番,叫来两人叮嘱了几句,那两人拔出朴刀奔向身后的桃花林。他转头吩咐手下:“把这四具尸体拖去泉眼那里弄湿,越湿越好。”
  那被擒住的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狠鸷。九娘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栩和陈太初同时脱下外衫,相视一眼后交给属下。
  “将这两件衣服也浸湿了,越湿越好。”陈太初吩咐道。
  “不行!”九娘急道:“你们不能去!”她再情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以身犯险。只盼着寺庙里救火的人带着器具能快快赶来。
  四具赤裸的尸体挪到赵栩和陈太初脚下。
  “我去。”陈太初披上自己滴着水的外衫,将赵栩那件绑在腰上。
  “好。小心。”赵栩不动声色地接过属下送来的两根约半丈有余的长树枝,都用儿臂粗的数根短桃枝由布条紧紧接在一起。他用力扳了扳,甚牢固,纵身跃至瀑布边,将树枝靠着山崖放进瀑布中。
  陈太初一手接过湿树枝,一手轻轻替九娘拢了拢虚松的鬓发,笑了笑:“别担心。”
  赵栩眸色一暗:“先救阿婵。”
  九娘咬着唇,忍着泪对陈太初倒头就拜:“当心你自己!”
  在赵栩确定的火势最小的外圈,禁军们簇拥在这边举着树枝扑火。
  “扔!”赵栩大喝一声。
  一具赤裸的尸体被高高抛入火圈之中,陈太初一声清啸,两手各持一根长树枝,腾身撑起,脚尖直往尸体身上点去。
  尸体落下时,一片火势稍减。陈太初脚尖点在尸身上,借力再次跃起,两根长树枝直插入前方熊熊烈火中。
  树枝一矮,即刻着地。陈太初身形三度高高跃起。看他越过一片火海,随他而起的树枝端头并无火苗,却不知道他再落下时树枝能不能支撑,九娘胡乱用手背拭去眼面上一片湿。
  转瞬火圈里传来陈太初一声长啸,又跟着两声短啸,声音清亮,四周噼里啪啦火烧声也掩盖不住。赵栩大喜:“阿婵和公主都没事。”禁军们一片欢呼,赶紧去泉边打湿手中早就光秃秃冒着烟的树枝。
  又是一声清亮啸声传来,赵栩手一挥:“准备——!”
  一具尸体又被抬起。禁军们拼命扑打着身前的烈火,火势堪堪被压下去一些。火海中已经能看到陈太初的身影和那两根支撑着他的长树枝。
  “扔——!”赵栩见陈太初手中一根树枝忽然一歪,立刻一声断喝。
  陈太初一口气正是前力耗尽后力未生的时候,右手树枝突然就矮了一截,他身上背着六娘,险些拔不起来,脚背已被火焰灼得生疼。见那尸体飞来,火势骤降,立刻抬手,右手剩下的大半截树枝直伸向那尸体。
  从两处山路奔上来的寺庙护卫和禁军内侍们,手持木桶水囊麻褡,不少人目睹陈太初正在这等紧急关头,都纷纷惊呼起来。
  一片惊呼声中,陈太初已越过火海,落在火圈外缘,幸亏他和背上的六娘都身披湿长袍,没被烧到。
  九娘冲过去和六娘抱在了一起。陈太初甩下两件长衫交给随从再去浸水。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