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拢了拢有点松动的鬓角发丝,转向赵棣柔声道:“有劳殿下了。”时辰差不多了,她也该走了。
瑶华宫远在禁中之外,自天波门往西,吴王府的牛车走了两刻钟才到。福宁殿的小黄门带着人开了老旧的木门,推开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上头落下一蓬灰,两扇门间的蛛丝在火把下闪着光,几只蜘蛛匆匆顺着门板爬向角落。
禁中的冷宫关押嫔妃,好歹有人送饭,有人清扫。瑶华宫名字虽好听,历朝历代都是比冷宫还凄惨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七八间瓦房,一墙之隔,北面是金水门,西面是东京的内城街道,入夜已久,还能听见偶尔有牛车经过的声音。这里却住过两位废后,一位太妃。所谓的侍奉道君静心修道,不过是扔在此地自生自灭而已。
阮玉郎穿过废弃了好些年的院子,进了正厅,迎面长案上供着的是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东墙长案上却供着观音像。阮玉郎停下脚看了看那慈航道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受。
进了瑶华宫最后一排的上房,小黄门将两盏灯笼放在积满均匀一层细灰的方桌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蜡烛或油灯,便躬身向赵棣请罪。
“无妨,殿下,请容妾身在此地一个人略尽哀思。”阮玉郎柔声道。
赵棣求之不得,屋里一股子发了霉的味道,似乎还有种难言的死人味,进来这里的,就没有活着出去的,很不吉利。
一出屋子,赵棣舒了口气,挥手让大内禁军和皇城司的亲从官们退到外头院子里等着,留了两个小黄门等姑母传唤。
阮玉郎细细打量这间上房,青色发暗的帐幔一重重低垂着,他几步就走到了北墙边的藤床前,脚踏太过老旧,被他一踩,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低头吹了一口气,床上的细灰轻轻扬散在空气中,尘土味扑鼻而来。
他恨了这许多年的她,他的娘亲,就是在这张床上死去的。
她早就可以死了,为何不肯死?他也早就可以死了,为何不愿死?为了爹爹吗?还是为了自己?
阮玉郎在床沿坐下,轻轻抚摸着空无一物的藤床。她死之前,还是想法子见了赵璟的,在赵璟心里头扎下一根刺,这根刺,是为了赵瑜,和他没有半点干系。她跟了那畜生,生了赵毓,又生了赵瑜。她对那人会不会也有几分真心?
他再不情愿,也抹不去她生了他这件事。他吃不准自己的恨,自己的毒,究竟是他的身世和遭遇造成的,还是她传给他的。他去过青神,从王方那里拿到那半卷旧案,祭拜过赵毓的小小坟墓后,原本可以少恨她一些,为什么却做不到呢?
倘若她被抢去时,就和这世间那些死心眼又蠢钝的女子一眼,为了贞节自尽身亡,他会不会就不恨她了?可他却实在看不起这类女子。
他厌恶她,痛恨她,是因为耻辱,还是因为她后来都在为了赵瑜打算?或者因为她只有美色可用,害得他也只能利用她的美色?他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一刻,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恨她了,甚至,有些后悔让小七小九去杀赵瑜。
她征服了一些男人,最终还是败在男人手中。她想靠女色谋回属于爹爹的江山,废后废太子制书已出,却被两府阻止。如今他伪造了一份制书送给赵瑜也算对得起她了。她毒死那畜生,再嫁祸给高氏,宫变有理,却败在了孟家那些白眼狼手上。他和姑姑便折腾得孟家鸡犬不宁。她以逸待劳,离间高氏母子,勾引赵璟,赵璟却完全和他爹不同,只是个懦夫而已。他就让赵璟母子离心妾离子散让他的儿子们相互残杀。
她做不到的,他来。
阮玉郎轻笑了两声,长叹了口气。追根究底,她还是输在自己的出身上。比起高氏那样的名门之后,两府怎么肯奉一个来历不明的她为一国之母?自己这个寿春郡王,就算得回这天下,难道还会有人承认他才是正统?
想到赵璟和高氏,赵璟和赵栩,阮玉郎又笑了起来。又有谁的心,坚如磐石不被动摇?人人都有死穴,人人都有至害怕的事情,捅对了地方,就算有些破绽,谁又能冷静下来好好思索。赵璟的反应如他所料,这世间的男子,抢夺别人的妻妾,便是胜者的姿态,自觉得了不起。可若自己的妻妾从了别人,甚至心里有别人,哪里能忍?
和那些带御器械、禁军打什么?宫变又那么麻烦,他总不能杀光两府相公和文武百官。要毁,要崩溃,当然是赵璟和高氏你们母子自己动手来,还有赵棣赵栩,你们一家子自己斗,多好玩。阮玉郎笑得更是开心,眼泪都笑了出来。
窗缝被一把匕首插了进来,上下移动着。阮玉郎起身轻轻打开窗户。
“郎君,外面都准备好了。尸体也准备好了。”
阮玉郎最后看了一眼那藤床,点了点头:“动手吧。”
火光骤起,屋外的小黄门一愣,一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一边去推开房门。里面竟然飞扬着各色纸元宝,卷入火里,火势更旺,那地垂的旧幔帐中缠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已经全身着火,正往地上倒下。藤床、桌椅都在焚烧。黑烟开始弥漫,西窗大开着,两人似乎看到有两条黑影越墙而过,揉一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赵棣正在前头和几个熟悉的亲从官说笑,听到声音,大惊失色,飞奔而去:“快!快救人!长公主出来了没有?!”
可瑶华宫废弃已久,那廊下的水缸里根本没有水。
两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出来,须眉都烧焦了。
“殿下!殿下!”
冲进去几个亲从官,很快被火逼了回来。北面金水门的守城军士隔着墙开始敲锣,喊了起来:“瑶华宫走水!瑶华宫走水——!”
※
暮春的风,温柔慵懒。
赵栩率众疾驰,眼见快到澹台,迎面来了两骑。夜里赶路的双方都减缓了速度。
双方交错而过,忽地对面的男子转过身来大喊:“燕王殿下?燕王殿下!我是翰林巷孟府的管家!”
赵栩抬起手,身后众骑缓缓停下。
听完管家所言,赵栩皱起眉头。阮玉郎的最终目的还没有显露出来,太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梁老夫人竟然会决定举家即刻迁往江南避祸?赵栩心一紧,想到有舅舅和孟在驻扎宫中,殿前司这几天当值的将领也应该都没有问题。赵棣就是有什么手段,他也不惧。
赵栩叫过四个属下,吩咐了几句,让他们跟着孟府管家回静华寺,看着他们远去了,才又一夹马肚,更快地赶往东京。
看着南薰门吊桥再次下放,赵栩不等吊桥放稳,缰绳一提,就冲上了吊桥。震得吊桥晃荡个不停。刚入城,未及加速,斜斜地冲出来一个少年,被赵栩的随从拦在一边。
“殿下!我是章叔夜的弟弟章叔宝!魏娘子有话!魏娘子有话!”章叔宝气喘吁吁地喊着。
赵栩凝神看了看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挥了挥手。
章叔宝上前,将魏娘子那半幅下摆递给赵栩,说了魏氏被带进宫里的事:“娘子说让殿下您和二哥别进城,要是家里出事了,就去秦州找大哥!”
赵栩在火把下抖开那布。
“三衙?!”赵栩沉思了一刻。三衙掌管禁军,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衙有兵却无调兵权,枢密院掌兵籍和虎符,可调兵却无兵,向来互相牵制。带走舅母的竟然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那么枢密院里的三位使相,谁站到了娘娘那边?
看着舅母最后那句打不过就跑,赵栩长长吸了口气。他怎么能跑!陈太初还在追程之才,舅舅舅母还在宫里,还有阿妧的婆婆也在宫里。无论出什么事,他都不可能丢下这许多人自己跑。就算是赵棣要趁机宫变,但宫里宿卫最外围是皇城司,是爹爹自己的亲信,虽然赵棣挂了管皇城司的名头,却不可能动用得了他们。从大内开始,各重宿卫都是殿前司各班直,对官家忠心毋庸置疑。阮玉郎手再长,也不可能安置许多宗室勋贵功臣名将的儿子们做内应。
赵栩命两个属下带着这布速速去程家拦住陈太初,自己交代了章叔宝几句,就策马往御街而去。远处西北皇宫的一角,映出了微红。
皇城走水!赵栩心猛然揪了起来,再也不管东京城内不许奔马的律法,一扬马鞭。随从们策马开道,放声大喊:“回避——回避!宫中要事,速速避让——!”
章叔宝紧握双拳,热血沸腾,看着赵栩远去,咬了咬牙,没入街巷,朝百家巷飞速奔去。
第163章
柔仪殿的殿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福宁殿上下侍候的内侍和宫女们都越发小心了起来。
陈素见了礼,便静静垂首站在殿中等官家发话。她先前正陪着圣人在坤宁殿说话,也听说了太后将大嫂魏氏和梁老夫人都召进了慈宁殿。圣人抚慰了她几句,她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陈氏。”赵璟缓缓走近她。这张脸,和刚才阿毓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可是又截然不同。玉真母女好比行云流水,说话行事舒展妥帖,似乎天地万物都在她们脚下。可陈氏却谨小慎微,拘束得很。
陈素躬身应答:“妾身在。”心里却更紧张了。平时官家和圣人私下叫她阿陈,或者叫她封号。官家和自己独处的时候唤她素素。陈氏?只有太后会这么唤。
赵璟将她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不知为何,心底慢慢生出了一丝恼怒。她也敢长得像玉真!难怪当年那么独宠她,她总是又忐忑又紧张,还总是容易走神。
“你可记得前带御器械高似?”赵璟尽量语气平缓地问道。
陈素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低声道:“禀陛下,妾身记得。当年浮玉殿凶案,他救了妾身。”
“元丰十九年,高似在你居住的浮玉殿后,杀死同为带御器械的韩某。你的女史指证高似意图对你不轨,被韩某发现后遂杀人灭口。你却作证是韩某串通女史意图不轨,是高似出手相救。”赵璟的目光移到陈素贴紧小腹的双手上,些微的颤抖,在他眼中,刺目之极。“你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此事。”陈素顿了顿:“妾身不忍无辜之人因妾身获罪,说的都是实话。”
“你和高似先前可相熟?”赵璟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一字一字地问道。他看着那发髻动了动,又垂得更低了。
“并不相熟。”陈素颤声答道。
“那你入宫前可认得高似此人?”赵璟冷冷地问。
陈素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片刻后低声道:“认得。他在妾身家的隔壁住过一段日子,算是邻里。”
“邻里?!命案发生之时你为何从未提过?!”赵璟勃然大怒:“你二人可是有私情?!”
陈素双膝一软,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往地面坠去,声音颤抖却坚定不移:“绝无此事!陛下!妾身清白,日月可鉴!”
赵璟围着她疾步绕了几圈:“清白?日月可鉴?他身为带御器械,和你是旧识,半夜跑去浮玉殿,不是去探望你是为了跟踪韩某?他夜探宫妃,行踪暴露后就杀人灭口。你情深意重隐瞒相识实情,替他遮掩杀人之事。哼!你二人干的好事!”
他如困兽般来回急走着,双拳紧握,胸口涨得极痛。若是手中有剑,必然会一剑杀了她!他不顾娘娘反对,纳她入宫,从美人到婕妤到现在的四妃之一,还封号为“德”!他不顾满朝文武反对,重用陈青,抬举她的娘家抬举她的出身!还有他那么疼爱的阿予!他要册立皇太子的六郎!
赵璟终于难忍心头怒火,嘶声低吼:“你说!六郎究竟是姓赵还是姓高!还有阿予!那件事不久后你就怀了阿予!——”
陈素猛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温和俊秀的面容,此时双眼赤红,狰狞抽搐一脸杀气。她拼命摇头:“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敢发毒誓!敢以性命担保!六郎和阿予都是陛下的亲骨肉!妾身是清白的!”她再不聪明,也知道自己和高似的旧事被翻出来,都是为了陷害六郎,她不能退,不能认,她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孙安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苏相到了。”
苏瞻有些吃惊,深夜被高太后急召入宫,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又被请来柔仪殿。官家和陈德妃又都如此失态,苏瞻想起失踪多年的高似,心里咯噔了一下。
“和重。”赵璟长长吸了口气:“元丰二十年,是你提请重审高似浮玉殿杀人案的?”
苏瞻想了一想,躬身道:“是。元丰十九年,和重和高似同在大理寺狱中,相识数月。此人虽沉默少言,却侠肝义胆。臣蒙陛下恩典出狱后,发现原先审高似案的狱司,和量刑的法司有五服内的亲戚关系,理应回避,故提请重审。和重记得,后来的狱司在浮玉殿女史寝室里查到来历不明的金饰一包,而死者韩某恰巧在金店订制过这些金饰,加上有陈德妃是人证。高似得以无罪开释。”他停了停,据实道:“高似感念臣施以援手,臣亦不忍昔日军中小李广穷困潦倒,故收留他在家中办差。”
赵璟点了点头,又看了陈素一眼:“元丰二十年,高似可是随你去了四川青神?”
“是。那年臣的岳父病重,只有妻子带着稚子在青神照料。臣特意请假一个月,往青神探望老人家。岳父去世后,臣留下治理丧事。高似一路随行。”苏瞻的背上渗出了密密的汗。
“高似可有和你提起过陈氏?”
苏瞻略一沉吟,点头道:“高似有一日喝多了几杯,提起过德妃是他昔日的邻家女儿。”
“还说了什么?你难道忘记了?”赵璟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苏瞻眼风微动,吃不准陈德妃都已经说了什么,但官家既然这么问,当年他和高似的感慨之语恐怕一时不慎落在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青神王氏庶出那几房的什么小人。但他若是为他们遮掩,只怕从此会被官家疑心。
苏瞻一掀公服下摆,跪了下去:“高似从军后,曾从秦州千里奔袭,私闯禁中,找过陈德妃,要带她远走天涯。陈德妃未允。臣怜悯他,又因事过境迁,就未放在心上。臣有罪。”
陈素全身发抖,被苏瞻的话钉死,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死更不可能了事。
“妾身是清白的!六郎和阿予都是清白的。”陈素咬着牙,反反复复说着。
赵璟全身也在发抖,气急攻心,怒不可遏。
“这样的事,官家还在犹豫什么?!”柔仪殿大门砰地被推开。高太后沉着脸扶着孙尚宫的手,昂首大步迈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