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阮婆婆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郎为何要骗我?”阮婆婆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生气阿桐和王方不肯把九娘许配给他,还是怕我太过伤心?……”
  定王和赵栩一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你妹妹嫁给了王方?!”
  阮婆婆却又问:“九娘——当真十年前就没了?”
  赵栩回过神来,放缓了声音:“不错,她是被阮玉郎害死的。”
  “不!”阮婆婆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吼叫出声:“胡说!不可能!你胡说!玉郎他——!”她浑身抽搐了两下,猝然倒了下去。
  “婆婆!婆婆!”赵元永大哭起来,拼命拽着阮婆婆,又朝着赵栩大叫:“你害死了我婆婆!我恨你!我恨你!”
  ※
  城西齐国公府,宾客已散。街巷里唏嘘不已的士庶也各自去了。石板路上一地白色纸钱夹杂着红色绿色彩纸,月光下格外触目惊心。
  九娘随程氏向陈青一家告辞。强忍心酸的魏氏携了程氏去偏房说话,让陈青和九娘说话。陈太初默默给九娘斟了茶。
  陈青看九娘虽然面容有些肿,神色却还平静,叹息了一声:“那日柔仪殿的事,还没谢过你。又出了这事,总是太初对不住阿妧你,陈家对不住你。”
  九娘起身深深朝陈太初跪拜了下去:“表叔请勿作此言,是阿妧心志不坚,对不住太初表哥在先。正要向太初表哥请罪。”
  陈青一愣,低声问:“阿妧你是——?”
  九娘并不起身,以额触地:“阿妧无颜以对,并不敢奢望太初表哥见谅。”
  陈太初大步上前,手上用力,扶起了她:“你这是做什么!你从未应承过我,何来对不住对得住一说?”
  “阿妧厚颜,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初表哥应承。”九娘看向陈太初:“阿妧几年前请教过相国寺住持大师投胎转世一说。大师有言,若人逝去后,香火鼎盛,拜者诚心,那魂魄自会觅得好去处。”
  陈太初点头道:“阿昕已是我陈家妇,你放心,香火供奉绝不会断。我自会诚心拜祭她。”
  九娘抿唇点了点头,她能还魂重生,一定是因为阿昉孝心感天动地,阿昕在陈家,说不定也能和她一样。鬼神之说,她亲身经历,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
  陈青站起身,拍了拍陈太初的肩膀,问九娘道:“阿妧以后作何打算?”他若能帮她的,总要伸手帮上一把。
  九娘想了想,福了一福:“不瞒表叔,孟家族学苏州分院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等阿昕落葬后,阿妧想随族学的两位女先生启程,去我大哥那里,为办孟家女学略尽绵薄之力。”
  陈青和陈太初都一惊:“你?”两人却都没提赵栩。
  九娘神情平静:“阿妧以往总以为这条没走过的路才是该走的,才是对的,其实依然不对。我想试试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她看向陈青:“想来元初大哥都安排妥当了,如今苏陈既已联姻,又有张子厚在前面,向太后在宫里,待燕王登基,缉拿住阮玉郎,大赵应可以太平许多年。请恕阿妧直言,阮玉郎一日不归案,表叔为了苏家避嫌要辞爵,委实不妥。”
  陈青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外面管家匆匆进来禀报:“郎君,大理寺张理少突至,言有要事相商。”
  张子厚一身素服,去灵堂祭拜后,和陈青和陈太初回到厅上,即刻深深作揖道:“张某特来请罪,还请齐国公和二郎责罚。”
  陈青皱眉道:“张理少这是做甚?”
  张子厚扬了扬眉:“既然苏瞻答应了苏陈冥婚联姻,齐国公是否已向苏家提出联姻后辞爵一事?”
  陈青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凝聚起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你的谋算?”
  张子厚又是一揖:“不错,子厚所用手段,确实有些卑鄙,故特来请罪。”他转向陈太初:“二郎入深山那夜,张某手下遍寻不获,差点前功尽弃。幸亏二郎还是想通了,能及时赶到苏家。在下费尽心思才不让殿下得知你的消息,此时坦诚相待,日后也请二郎替张某在殿下跟前略作说项。”
  “苏昕突然被追封为郡主,也是张理少你的手段?”九娘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怒视着张子厚,拦住就要动手的陈太初。
  张子厚也不吃惊九娘在场,淡然点了点头:“自是有娘娘一力促成才如此顺利。”
  九娘颤声问:“周家的事,难道也是你安排的?”
  张子厚坦言道:“周家这等势利人家,又怎配得上郡主?若从苏家捞不到好处,郡主香火恐怕很快就无人供奉,还会被人怨恨。岂不辜负了她在天之灵?”
  他转向陈太初:“二郎义薄云天,会千里追杀程之才,想来怎么也会挺身而出的。也只有陈家才会一直诚心供奉郡主。还望二郎告诉张某,程之才的尸体何在,张某当替你处理干净,以免后患。”
  他胸口猛然一痛,陈太初这一掌已经极力控制了力度。张子厚蹬蹬倒退了三步,背心顶在了高几上。他强压住喉间的腥甜,喝问道:“这样安排,二郎你难道没有好受一些?害死一个人,欠人一条命,不该还?不会自责?不想赎罪吗?是不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难道苏瞩夫妻没有好过一点?难道要周家一辈子埋怨苏家?害得他家儿子背上了克妻的名头,最后慢待昭华郡主甚至无人供奉香火?张某哪里安排得不妥?我也是一片苦心为大局。”
  九娘摇头道:“你连逝者的清名都不惜利用,只是为了报复苏瞻而已!不必借燕王的名头借大局的名头!日后表叔辞爵,只要礼部不收,你是不是就打算逼苏瞻辞相?”
  张子厚笑道:“孟小娘子和张某果真不谋而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啊。”他转向陈青道:“张某一片诚意,不敢耽搁片刻,就来请罪。但也请齐国公好生想一想,当前局势,是不是最有利于殿下?苏瞻诬德妃清白,素来不支持殿下,如今不得不做了殿下的亲戚,张某想到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心里就舒坦。于公于私,张某只是人尽其用而已。若齐国公和二郎耿耿于怀,尽管杀了张某就是。”
  堂上无人出声。九娘心中激愤,一时间竟无可奈何。
  陈青长身而起:“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和苏瞻虽也算不上朋友,却也敬重他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是个人物。张理少手段高明,陈家被你利用谋算了去,是我父子一时不慎。今日为了燕王,我不会伤你分毫,你走罢。但以后你想借陈某为难苏瞻,却是不能。他做宰相,也好过你这样的小人为相!”
  张子厚行了一礼:“多谢齐国公不杀之恩!张某特来请齐国公切勿急着辞爵归田!阮玉郎一天不除,燕王一日不能安心。我张子厚不如苏瞻那厮,天下人皆知,不独齐国公这么想!又如何!”他语带愤愤不平之意,一甩宽袖,扬长而去。
  ※
  赵栩弯下腰扶起阮婆婆,在她人中上重重掐了下去。阮婆婆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伸出手乱抓:“大郎!大郎!叫你爹爹来!我有话要问他!”
  她抓住赵元永,又不安地东张西望:“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派胡言!”她喃喃道:“九娘年少时差点被贼人所害,是玉郎救了她!还派了晚词晚诗去护着她。他很中意九娘!说她很好,特地把飞凤玉璜留给阿桐为信物!虽然阿桐两夫妻不肯,可玉郎也不会害了九娘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赵栩叹了口气:“既然王九娘是你妹妹的女儿,你一口咬定阮玉郎不会害她,那兴许就是太后娘娘下的手了。她死得很冤,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阮婆婆流泪道:“王方和阿桐后来不想再帮玉郎,我不怪他们。谁愿意一辈子背着仇恨过日子?那不是日子,是地狱!他们已经做了许多事了,阿桐身子不好,又只有九娘一个女儿。他们要把女儿嫁给苏家,总有他们的道理,毕竟他们四家是有誓约的。玉郎也没有怪他们,还把飞凤玉璜作为贺礼留给了他们。玉郎是不会害九娘的!玉郎从来不害人,他杀的都是贼人恶人该死之人!”
  赵栩静静等她平静下来,重新给赵元永递了盏茶。赵元永喂阮婆婆喝了两口。
  “你说的有誓约的四家,是哪四家?为何说阮玉真姓阮却不算阮家女?你说明白这个,我担保大郎无事。”赵栩从没这么紧张过,他怕自己臆测的不错,又盼着自己错得离谱。
  阮婆婆久久才摇了摇头:“孟王苏程四家,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乾元年间,太宗灭后蜀,平定四川,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
  赵栩想了想,沉声道:“乾元四年,后蜀国主孟敞开成都城门,递降表。大赵版图才多了西川,设益州路和梓州路,辖二十五州,置永康军和怀安军、广安军。南接吐蕃,开设茶马司,实行茶马互市。蜀地于大赵,影响深远,意义非凡。”他留意过孟敞,因此人绘画书法极佳,翰林画院就是他首创,才引入京中的。更不用说四川还是捶丸发源地,想起捶丸,一念起,赵栩又想起了九娘。
  阮婆婆一呆:“这些我倒不清楚。太宗皇帝能平定四川,其实功劳最大的就是青神王氏、眉州苏氏、程氏,还有当年还没搬到翰林巷的成都孟家。”
  赵栩一怔:“什么?!”
  
 
第183章
  夜越发深了,赵栩走出瑶华宫,负手看了看天,转身看向步履蹒跚的定王,面上阴晴不定,思绪混乱。
  定王停下脚,回头望了望那烛火微弱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他已经太老了,妻子,儿子,女儿,兄嫂,侄子,侄孙,一个个先他而去。再惊心动魄的事,包括生和死,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件事而已。每一件事,他经历的,看到的,和郭珑梧所经历的,明明是同一时期,同样的人,同样的结果,可偏偏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事。只有那些血缘姻亲,无法磨灭也无法否认。
  不知道,在死去的阮玉真心里,这几十年又是什么样,在如今做了太皇太后的高氏心里,又会是什么样。
  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起赵璟赵瑜两兄弟的突然去世,定王摇了摇头,尽力直起了腰身。他答应过那些人的那些事,他尽力完成。
  “走一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喽。”定王跨过门槛,看了看赵栩的手,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赵栩手中,满是皱纹如枯藤:“年轻真好啊。”这孩子的心志和他的手一样,坚定,有力。
  一墙之隔,金水门外传来禁军换班的声音,年轻的声音同样出自一具具有活力的躯体。
  一行数十人,跟着定王和赵栩慢慢往天波门行去。
  进了天波门,定王指了指西北角隐在暗夜里的三层楼阁:“那就是珑萃阁,当年郭氏姐妹就住在里面,离坤宁殿很近。好像赵璎珞住过,现在该是空着,走,我们去瞧瞧。”他信步往珑萃阁走去,今夜有些心潮起伏,抑制不住。
  赵栩突然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孟家先祖所著的《孟子》,曾经被后蜀国主孟敞收入十一经里!也许是孟家百多年前在成都,影响了他。”唐太宗李世民开始,中原开始独尊儒术,但《孟子》却是在孟敞手中才被列入诸经的。
  定王想了想:“你说的很有可能,以前崇政殿的周大学士也十分推崇《孟子》,他提起过大赵平定四川后,为了《孟子》该不该放在诸经中,朝中曾经争论不休了一年多。最终巴蜀一派的士林还是输了。《孟子》不仅没有在大赵推广,连四川一地也将《孟子》从诸经中去除了,甚是可惜。”
  两人默然走了两刻钟,停在珑萃阁的前面。因为先帝刚刚驾崩,过往巡逻的殿前司军士比往常多了许多。
  有些泯灭了几十年的记忆,好像突然打开了闸口,定王有些恍惚,依稀记得这小小的院门前,只是三级如意踏跺,最与众不同的,珑萃阁的门也是小小的,只有两扇,却不是宫中常用的朱漆,而是漆成了罕见的紫色。
  小黄门提着灯笼上前和宫禁值守的内侍打招呼。
  郭萃桐,他记得倒比郭珑梧清楚些。他告状后,郭珑梧挨了板子。他反而被大哥武宗留在福宁殿训了一顿,说他不该和又是晚辈又是女子的阿梧计较,失了男儿气度。他就揣了两瓶药膏,到珑萃阁来想说声对不住,就在这如意踏跺上,遇到郭萃桐。一贯柔顺的小丫头,眼泪吧哒吧哒,鼻子哭得通红,就是不愿收他的药膏。后来大嫂郭皇后病逝了,那丫头出宫的时候鼻子也哭得通红。没想到她竟然做了苏瞻的岳母,王氏九娘他倒是印象深刻,当年骂赵檀的折子他也看过,赵璟还夸过她笔墨杀人之能。想来,王九娘是一点也不像她娘。
  珑萃阁的门开了,里面值守的宫女早听见动静,提了灯笼走了出来,见到定王和燕王,赶紧行了礼引路。
  里面两进院子,几个宫女忙着点烛火,烧茶水。赵栩四周望了望,他第一回来珑萃阁,赵璎珞出降离宫后,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直没人搬进来,殿内省和尚书内省也没有安排添置家具。都按例换上了素幔。
  众人行礼退出后,赵栩跟着定王慢腾腾在厅上转了两圈。这几日,皇太叔翁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定王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六郎你看,孟王苏程四家,虽然是我大赵太宗朝平定后蜀的功臣,却也是后蜀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这是非功过,当如何评述?”
  赵栩坦然道:“史书记载,孟敞此人虽然才艺出众,但好大喜功荒淫无道,导致民怨沸腾,又多次出兵关中,才引来太宗亲征后蜀。他虽然推崇孟子,却并未认同孟子君轻民重的说法。国君,国君,不为国为民者,何以称君?六郎以为,孟王苏程这四家,开成都城门迎太宗,免川民遭刀兵之灾,从的是大义之道,顺应的是天命。”
  定王点了点头:“不错,顺应天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郭珑梧所言应是不假。孟敞后来死于非命,他的妃子们也大多被太宗纳入后宫。孟王两家是当年巴蜀的大儒,纵然开城门是为免生灵涂炭,也定然会心有不安。过不了自己心里忠义那一关,才会偷偷把孟敞的幼子收留在孟家。”定王审视着赵栩:“六郎,知道了孟陈氏和阮玉真是两姨表姐妹,又都是后蜀皇室血脉,你心里可难受?这天命,你要如何顺应?”
  赵栩苦笑道:“不瞒皇太叔翁,我也曾臆测过一二,未敢细想。听她说的时候的确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自处。现在好多了。若是皇太叔翁觉得不妥当,就由十五弟一直做这官家,六郎也绝无怨言。但五哥这人,无志,无谋,无术,不决,极易被奸佞左右,实在不宜为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