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让开让开!”巷口传来呼喝声,一些侍卫用刀鞘隔开一条路,几把油纸伞缓缓挪入人群之中,慢慢地到了最前面。
“鲁王!是鲁王殿下!”被挤开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猜测,更多人兴奋不已,连亲王都出面反陈倒陈了!
“众乡亲静一静!鲁王殿下说几句公道话!”四五个侍卫扯着嗓子在雨中高喊。人群渐渐静了下来,朝廷派亲王来了!开封府的衙役们也松了一口气。陈家街坊邻里们也打起精神,生怕雨声太大听不清楚。
油纸伞下的赵檀腿脚不便,慢慢地挪上了第三层台阶,转过身来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爱我大赵护我大赵,一片赤诚呐!朝廷上下看得清清楚楚,本王代赵家宗室先谢过我大赵百姓——!”他弯腰行了个深揖礼,抬起头后,离得近的百姓能见到他热泪盈眶。
人群轰然喊了起来:“爱我大赵!护我大赵——”
赵檀兴奋得浑身轻微颤抖起来,他忍不住高高抬起双手,向民众示意,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滑了下去。身边的阮小五立刻扶住了他的胳膊,手中的伞举得更高了些。
“诸位!请听我一言!回京的各部官员都说了,陈元初是攻打凤州了,是杀了许多我大赵种家军的将士!西夏国书也说陈元初娶了西夏的兴平长公主——”他停了停,任由民众骚动议论了一刹,抬起手示意道:“可朝中不少人说他中了西夏的药物,神智不清,说一连自己亲弟弟陈太初都不认得。究竟陈元初是被西夏公主美色所迷,还是被药物所迷,只有问了他爹娘才知道,对不对?陈家总该有个人出来说句话,对不对?”
“对——!”
“正是!”
“朝中有人包庇陈家!”
赵檀抬手压了压:“本王这就去请陈青出来,和诸位当面说个清楚!若是陈元初真做了叛国贼,本王第一个饶不了陈家人!”
群情更是汹涌。
“陈青出来——!陈青出来——!”轰然的喝声四起。
开封府衙役们面面相觑,这位亲王您是来灭火还是浇火的?想拦又不敢拦他。
“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一声冷冷的呵斥,盖过了风声雨声雷声和众人呼喝声,震得在场人耳朵里嗡嗡响。
几个人未从人群中挤出来,却从一旁民房的屋檐上飞跃了下来。
那站在自家檐下的少年,看着一个穿白凉衫的人,手执芥黄油纸伞,斜斜地从天而降,轻轻落在陈家门前,远看翩若游龙,恰似天外飞仙。
眼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燕王!燕王——!”
赵檀转过身,双眼发亮。这种时候他还能好看得不像话,呸!来得也好!陈青缩头不出,钓到赵栩更好!
赵栩却不理会赵檀,脚尖轻点,一个旋身,已站在了台阶旁的石狮子头上。他居高临下,手持油纸伞,面容无波,冷冷看着面前上千暴民。被他刀锋一样的眼神扫过的人,气焰都矮了三分。众人见他如仙姿容,衣袂翩翩,暗生自惭形秽膜拜之心,渐渐静了下来。
这些人里有国子监的监生,有商贩,有官宦子弟,更多是无数平日默默无闻之人,这些人无一个认识元初,更不认识舅舅,却甘愿做了阮玉郎手中的利刃,刺向和他们同样的百姓,鹿家的惨状他看到了,沿途被棍棒打杀倒闭街头的夏马,还睁着大眼不明白为何突遭屠杀,甚至一家挂着“夏衫”的成衣铺子,只因有个“夏”字也惨遭打砸。
这样的人,何止眼前这些?成千上万的他们,甚至百万之众,看不见,听不到,如杂草,如蝼蚁。哪里值得他赵栩守护?他为何要护着他们!他只想护着娘、妹妹、舅舅一家,阿妧而已!天下关他底事!
一声愤然长啸,穿透风雨,直入云霄,刺得众人耳鸣不已。
寒光如电,众人来不及反应,随即惊呼高喊声震天。后头的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冒雨直往前挤去,大乱陡生!
陈家后宅里,九娘一惊:“六哥?!”她的心直沉下去。
陈青霍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九娘一把拉住陈青:“表叔!不能去——!”
陈青轻轻拂开她的手,笑道:“放心,千军万马又能奈我陈汉臣如何!”他转头看了镇定如常的妻子一眼:“阿妧,多谢你能来,你表婶身子不便,你看顾着她。”
看着丈夫大步离去,再看着九娘忧虑的神情,魏氏淡然一笑,拍了拍九娘的手:“不要紧,我和你表叔已经多活了好些年,一时一刻都是白赚到的。只要他在,我总陪着他,毋论生死。”
九娘怔怔地看着魏氏走回罗汉榻边坐下,接过侍女手中的针线,继续缝那件小夹袄。寒冬腊月,就能见到她腹中胎儿了。
只要他在,我总陪着他。
毋论生死。
九娘转过头,慢慢走到外间廊下,看着黑云如龙爪,白雨如博棋,眼中染上了湿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风雨凄凄那两句,出自诗经《风雨》,这首诗最后一句大家很熟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2、黑云如龙爪,白雨如博棋。出自陆游《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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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阮小五没想到赵栩众目睽睽之下, 一言不发就动手。毫无征兆, 如电剑气已抵喉。按计划一旦起冲突他应该躲到赵檀身后, 这时却已完全来不及, 本能地极力一偏, 右肩已中了赵栩一剑。
赵栩一到这里, 就发现赵檀身边童子绝不是鲁王府的下人, 身高体量又和死在静华寺的那两个侏儒极似, 所以下手极狠, 一剑得手,立即下刺,左手伞却顺势挡住了众人视线。
阮小五在一片惊叫声中做了滚地葫芦, 滚下台阶, 胸口衣襟已被划破,他一刻也不敢停,抱头滚入人群之中,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后面的人群往前簇拥:“燕王杀人了?”
前面的士子们大怒:“燕王动手了——!”有人去扶阮小五,见他眉清目秀, 身高不足五尺,大雨里满肩都是血痕, 衣襟破裂, 更是义愤填膺:“燕王维护舅家, 连一个无辜孩童都不放过!”
赵檀措不及防淋了一身雨,狼狈不堪,他虽然做好了主动受伤的准备, 见到赵栩的剑法和气势,吓得腿一软,自己欺负了他好些年,是不是要谢谢这十几年他的不杀之恩……他退下台阶,被众人扶住后定了定神,抖抖索索拔出腰间所佩短剑,指着赵栩大喊:“你滥杀无辜!来人——拿下燕王送大理寺——不!送刑部!”
他似乎意识到一丝不妙,皇子宗亲有罪,一律由大理寺或大宗正司定夺。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张子厚那家伙管,一个是老定王皇太叔翁管。赵栩他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赵栩抬起手中伞,鬓发皆湿的他转头号令开封府衙役们:“方才那侏儒,就是谋逆重犯阮玉郎的手下。鲁王赵檀勾结阮玉郎,即刻动手擒拿他们归案!”
衙役们一愣,听谁的?
燕王赵栩,兼开封府的府尹啊,这位是祖宗!不能不听!
鲁王赵檀,身后有鼓噪激愤怒喊的千百人,是被护着的孙子。他们不敢动啊。
衙役们走了几步,靠在赵栩身后,被大雨浇得透心凉:“殿下?殿下?”
一个炸雷,一道闪电,轰然落在众人头顶,吓得不少人高声惊呼,那雷电劈在陈家车马处前一棵老槐树上,老槐树树干顿时焦黑,烧了起来,大雨一时浇不熄。那树周围的不少人也遭了殃,须眉皆胡。
陈家大门轰然打开。陈青双手各持一根齐眉棍大步而出,身后四名护卫也都手持齐眉棍,曾随着他千军万马中冲杀过,煞气十足。
“陈青出来了!陈青出来了!——”
“陈元初叛国投敌可耻!”
“西夏走狗!大赵罪人——!”群情汹涌,后面的人再无顾忌,拼命往前推搡。
赵栩转过头,和陈青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谁勾结谋逆重犯了?你血口喷人!啊——啊啊啊别别别推!”赵檀身不由己,被身后人墙直推往前,冲上台阶。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剑已直奔台阶上的赵栩腰腹间而去。
噗嗤一声,鲜血溅了赵檀一脸。
不对,完全不对了!赵栩怎么不躲?应该是他佯装攻击赵栩,赵栩一动手,他就故意撞上赵栩的剑倒地装死才对——而且他的剑,根本钝得连一只鸡都杀不死的!
赵栩连退三步,被身后衙役们扶住,腰腹间插着赵檀的短剑,犹自颤巍巍地抖动着,鲜血被大雨染得他白凉衫上一片红,触目惊心,他手中的油纸伞飘然坠地。赵栩冷然看向惊吓过度的赵檀,再垂眸看向还在汩汩流血的胸腹间,赵檀这剑够钝的,不知道等他以后试过自己的剑,会是什么表情。
瞬间棍影如山,隔绝开赵檀身后众人,倒地者滚下台阶者无数,被后面挤上来的众人踩踏,却再无人能上台阶一步。
开封府衙役们急红了眼,再怎么喊破了喉咙也没用,现场一片混乱,鬼哭神嚎,谁也顾不上谁。他们把赵栩放平在檐下,不敢拔剑,军巡使咬着牙脱下外衫去堵伤口,又有几人赶紧上前揪住赵檀:“鲁王殿下得罪了!”
“赵檀!你竟敢杀了燕王!”陈青高声大喝,如雷鸣般炸在每个人耳边:“纳命来!——”嘈杂声顿时轻了许多。
赵檀浑身发抖,转身茫然往人群中张望,三妹妹!先生!事情不对了!他怎么杀得了赵栩!怎么会被推上去杀了赵栩?
千重棍影不停,被打中的无不倒地惨呼。有看见赵栩中剑的都纷纷大叫起来:“燕王死了——燕王死了——!”
“鲁王杀了燕王——!”
最后头的一些人在大雨中听清楚前面传来的喊叫后,确认刚才耳边嗡嗡响的那句话不假,不由得停下了脚。邻家少年在屋檐下紧张地踮起了脚,燕王死了?!
“大理寺办案!擒拿谋逆重犯阮玉郎!无关者速速回避!大理寺办案!——”巷口近百大理寺胥吏,身着雨具,手持朴刀,大理寺牌高举,一路冲了进来。张子厚远远就听见陈青的怒喝,事到关头,他心反而定了。方绍朴已在宫内候着;枢密院虎符已出,三衙禁军城内城外齐发兵,镇压暴民民变;宫内殿前司将士跟着孟在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向太后召集皇城司人手护住了大内各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阮玉郎和吴王不动则已,一动即败!
※
人群中的阮小五早已草草将自己肩膀上伤口包了,身影闪动,从一侧民房的屋顶上,几个起伏纵跃,昏沉大雨中,雷鸣电闪之时已跃入陈家院墙,与此同时,十几条人影相继越墙而过。陈青果然被引了出去!郎君的妙计,岂是赵栩小儿能明白的!
大雨中他们的双脚还没落地,呼啸箭声已至。
强将手下无弱兵,陈家军名不虚传!阮小五腰间软剑在手,身形骤然加速,几个旋转,如鬼魅一般穿过箭雨。那十几个人中有三四个中箭,即刻倒在了雨中。
阮小五毫不停留,带着余者直奔后院。一路刀剑相击,陈家众护卫奋力搏杀,却挡不住阮小五,眼睁睁看着他冲了过去。那剩下的来敌,有几人手上连连往房屋内丢掷小瓶,有的击中帐幔,火光顿起。
站在正堂屋顶的斥候,立刻敲响金锣,示意有敌来犯。
九娘在廊下正凝神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人声,雨声太大,她听不清楚,谁杀了谁?谁死了?她一颗心跳得极快,极力想镇定下来。
金锣声乍响,院子里的章叔夜抖了抖手中厚背朴刀上的雨水,转头道:“九娘子请回房!”陈将军把妻小交给了自己!章叔夜胸口火热,虎目凝视着垂花门。
惜兰躬身行礼道:“九娘子请随奴退回房中。”她手腕轻抖,腰间的银鞭已在手中,伸手撮唇,一声尖利的呼哨,八个湿淋淋的玄衣汉子轻轻从屋顶落下来,守在了门口。
九娘看了看院子中廊下密密麻麻的护卫,眼框一热,立刻带着惜兰退回房内。
魏氏沉声道:“阿妧!到我身后来。”她将手中针线放入箩筐内,从箩筐内取出一把精巧的袖珍连弩和几盒弩箭。她身旁的四个侍女飞奔到屏风旁,搬开了屏风。
九娘一呆:“神臂弩?!”她看着侍女娴熟地将一匣子三停弩箭装了上去,寒光闪闪的精铁箭头对准了门口。
陈青早断定了阮玉郎会趁机不择手段对付后宅妇人?
院子里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怒喝声不断,却无人冲进来。
九娘紧握短剑,想到张子厚也派了近五十好手保护她,却不知道他为何没拦住赵栩。
阮小五冲入后院,却没想到又遇到另一批高手,招式极怪异,个个不要命,他冲了几次,都靠近不了廊下,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口。而廊下还有几个人看着也是高手。他心中一急,出手狠毒无比,瞬间三四个人咽喉中剑倒地不起。再晚,前面乱民恐怕拖不住陈青等人!
九娘和魏氏并肩站在神臂弩旁边,惜兰警惕地盯着各处门窗。
※
赵栩匍一中剑。一条巷子以外的会仙楼正店三楼的窗户内就跃出一条身影。
赵元永看着阮玉郎破窗而出,玄色道袍在一片民房间稍纵即逝,消失在如晦风雨中,呆了片刻才喊道:“爹爹!爹爹——!”
莺素压住他的肩头:“大郎莫急,郎君不会有事的!”这里和陈家隔了一条巷子,恰好能居高临下地把陈家门口看得清清楚楚。从赵栩突然向小五出手,似乎就有什么不对劲。赵檀为何会莫名其妙刺中赵栩?郎君为何会说那句“不好”?
陈青听到金锣声起,手下更不留情,再听到张子厚来了,棍势更猛,人群潮水般的往后避让,那些倒在地上的又被踩踏过去,躺在雨中奄奄一息。
后面已有人往巷外奔出去,纷纷鸟兽散。
大理寺众人已挤开一条路,簇拥着张子厚进来。
远处屋顶上慢慢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昏暗中如山。陈青似有感应,举目望向大雨中模糊不清的那人。
高似只觉得双手在发颤。阮玉郎说得很清楚,只要赵栩伤了赵檀,背上残害手足、对抗民意的罪名,自己于混乱中出面带走他,坐实两人的关系,赵棣就能顺利即位,一切就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