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夫人见他怒冲冲地进来,摆了摆手:“仲然你这是做什么,别吓到阿妧。”
孟存几步跨到九娘身前,见她毫无惧意地和自己对视,更气了:“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妄议军国大事,还拿着先祖的名头逾矩教训起长辈来了?”
九娘福了一福:“二伯万安,侄女不敢。”
孟存冷笑道:“不敢就好。我当你能言善辩,连先帝都敢驳,在家更是无法无天了。老三连自己的女儿都管教不好——”
“我怎么管教不好了?!”孟建扯着嗓子在廊下喊了起来:“二哥你人前兄友弟恭,背后总要踩我几脚才高兴?”
九娘暗叹了一声,恐怕这位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无论是不是阮玉郎的安排,这个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千疮百孔,虽勉力维系着世家大族的风貌,其实轻轻一击就会支离破碎。
孟建心里头,比孟存还要郁闷,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喝得更多,等散了席,看着二哥往翠微堂来,身不由己地跟了过来,结果被他一句话踩着尾巴了,立时跳了出来。
“你会管教,怎么一个进了大理寺狱,一个在这里大放厥词?”孟存呵呵了两声:“我倒说错了,你不是管教不好,是从来就没管教过!”
梁老夫人提高了声音:“好了!你们这是要让小辈看笑话不成?!”
孟建还没想出撅回去的话,被梁老夫人一声喝,他怎么听都觉得是维护孟存的,在堂上气呼呼地站了片刻,看看孟存,看看老夫人,点点头:“可不是笑话!可不就是笑话!”
九娘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爹爹——”
孟建一把甩开九娘的手,蹬蹬蹬走到孟存跟前。孟存瞪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计较。
“你占了我的位子几十年,还看不起我,好!孟仲然,咱们今天就来说个笑话!”孟建酒劲上头,指着孟存对老夫人道:“娘——!我同你说个笑话,琴娘,阮琴娘走之前告诉我,我才是您亲生的儿子!啊?好笑不好笑?”
新蝉的唱鸣声,在翠微堂内响极了,明明是初夏天,堂上却闷热无比。
梁老夫人看着孟建,心中翻江倒海,却淡淡地道:“叔常你喝醉了。阿妧,陪你爹爹回木樨院,喝两碗醒酒汤,睡一会。”
孟存瞪着孟建,嘴唇翕了翕,忽地冷笑了两声:“小阮氏临死还不忘挑拨离间,老三你不只是不会教女,你那后宅真是一塌糊涂!”
吕氏捂住嘴,将惊呼掩了回去,看着孟存,眼眶就红了,想说几句,当着九娘的面,还是忍住了。
九娘见孟建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想不到他纠结数日的惊天秘密竟然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忽略了。
孟建眼冒金星,正要大叫,却被九娘差点拽了个趔趄。正要发火,却见九娘肃容朝老夫人跪拜下去,倒愣住了。
“婆婆多年来悉心关怀阿妧,阿妧不敢忘怀,应当遵循婆婆的教诲才是。”九娘朗声道:“只是太初表哥当年替阿妧挡刀,燕王殿下几次三番救过阿妧的命,陈表叔也救过阿妧。如今陈家有难,阿妧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向婆婆请罪!今日阿妧一意孤行,既出孟氏门,如有行事不当,连累了家里,还请婆婆将阿妧逐出孟家。”
她转身对着孟建又砰砰磕了三个头:“爹爹生养之恩,阿妧难以为报,还请爹爹照顾好娘亲、姨娘、十一弟!”
孟建怔了片刻,看看欲言又止的老夫人,沉默不语的孟存夫妻,一伸手将九娘拉了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一个小娘子又能做什么,真是!谁允许你出门了?!”
九娘看着他们,心中已平静下来。外头廊下传来惜兰沉静的声音:“禀报老夫人,二位郎君,二夫人,九娘子。大理寺张理少亲自来了,正在广知堂等九娘子。”
“阿吕——”梁老夫人叹道:“你调十个最好的护卫给阿妧,务必护着她好好地回府来。阿妧,你别怪婆婆就好了。”
吕氏赶紧点头应了。孟建却追着九娘出了翠微堂:“张理少来找你何事?他怎地又来了?”
九娘停下脚:“我要去陈家,爹爹可要一起?”
孟建看着她,转开眼:“今日爹爹不行,还要去城南见中人,你娘有两间宅子要卖——哎——哎!你怎么就走了?”
翠微堂里一片死寂,那蝉鸣听起来振聋发聩。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打起又落下的竹帘上头,久久也挪不开。
※
张子厚负手站在广知堂廊下,看着坡下的明镜湖。孟家当年迁入京城时倒还有不少这么好的老宅子。他入京的时候哪里还有这样的大宅,百万贯也无人肯出手。百家巷的苏府,当年是他替苏瞻找的,为了两家能离得近一些,他暗地里贴给了屋主五万贯。结果王玞疑心赁价为何比市价低,反而犹豫了好几天。
后来两家虽然都在百家巷,因为苏瞻外放,他从未见过王玞一面。只有年节里,他会收到苏家的礼,还有她亲自写的帖子。他按规矩亲自挑回礼,不多不少,不轻不重,怕被苏家人疑心,怕给她添麻烦。他自己写回帖,一个个字落笔当成写信似的慎重,却不知道她有没有亲自看过一眼。
想起往事,张子厚轻轻摇头笑了自己一回,他这魔障入得不轻。
湖边绿树阴浓,荷叶田田。湖上曲桥倒影,远远十几个人上了曲桥,往广知堂走来,当先那人撑了一把藕荷色油纸伞,走得不快不慢。
虽在日头晒不着的廊下,张子厚背上突然沁出许多汗来,还未及换下的朝服厚重得很,他才想起来自己急着过来,还没用过饭,大概饿过了头才会觉得胸口翻腾得厉害。
他一颗心怦怦跳,既盼着那伞下的人立刻就到了跟前,又盼着那桥一直走不到头,就让他这么远远看着她灼若芙蕖出绿波。今晨意外收到九娘的口信后,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没有告诉燕王。反正不管她要做什么,他总会全力相助。
离近了,张子厚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九娘将伞交给惜兰收了,转入廊下,福了一福:“有劳张理少拔冗亲至,多谢了。”
张子厚忽地口舌笨拙起来,一时想不出答什么才好,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看着侍女打起竹帘。
九娘转身,见张子厚面上似乎泛红,只当他在外头等久了被晒着了,带着歉意道:“张理少?请——”
张子厚抬手将竹帘打得更高一些,让她先进,想起眼前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高,便又收回了手。
两人坐定后,九娘见张子厚还穿着朝服,便轻声安排侍女再去上些梅子糕来。
“张理少可是一下朝就过来了?还请将就用些点心。”九娘温声道。
张子厚满眼热切脱口而出:“季甫!你随殿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
让她随赵栩称呼?九娘脸一红,摇头道:“殿下是亲王,九娘是民女,不妥。您是我表舅的同门师弟,我当称呼您一声叔父才是。”
张子厚一怔,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那少年时期往昔绮思顿消,苦笑道:“别,还是称呼官职算了。你找我有何事?是为了民乱和陈家的事?”
※
会宁阁里,赵栩聆听完属下的禀报,皱起眉头:“张子厚去了孟家?惜兰没说出了什么事?”
“禀殿下,惜兰只说九娘子有要事请张理少商量。”
赵栩停下手中的笔,给陈太初的信才写了一半,他沉吟了片刻:“无妨,赵檀可有动静?”
“已经出门往炭张家去了。京中民变已逾三十起——”
赵栩点了点头:“盯着赵檀,如果他去陈家了,即刻回来禀报。”
“是!”
赵栩提起笔,龙蛇飞动,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第208章
五月里过了芒种, 大雨一场连着一场。方才阳光耀眼, 这时乱云飞绞, 午后看着如黄昏, 眼看又要泼下豪雨。
赵栩在会宁阁里仔细转了几转, 确认没什么要紧的物事遗漏。昔日阿予喜欢来这里叽叽喳喳, 自从爹爹驾崩, 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他这个做哥哥的, 也没能好好宽慰她。再看到案几上的琉璃碗里还有半碗苏州进上的杨梅, 累累如红紫玉。赵栩拈了一颗放入口中,甜得厉害,回味时才有一丝微酸。
会宁阁的内侍押班成墨轻轻走了进来:“殿下, 四主主去福宁殿陪娘娘和陈太妃说话了。”
赵栩抬手把琉璃碗拿了:“对了, 这杨梅不错,可——”
成墨笑道:“殿下放心,都送了,陈家送了一筐,孟家也送了一筐。”七年来只要是时鲜的进贡果子, 总是要送一些去这两家的。
赵栩点点头:“好,你带着人看好屋子, 别让人碰书房里的东西, 回来我好好赏你。”
成墨一怔, 殿下这话怎么像是要出远门一样?偷偷抬起眼,却见宽袖拂过,神仙一样的殿下已经出了门。
福宁殿里,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陈素侍立在一边,看赵浅予和赵梣在下象棋。见赵栩来了,向太后道:“六郎来看,阿予对着十五郎还要悔棋。”
赵梣抬起头:“六哥来同我下棋,四姐棋品不好。”
赵栩行过礼,把手中琉璃碗搁到赵浅予面前:“这个连杨梅带碗都给你了。”他转头朝赵梣笑道:“小心哦,阿予还会趁你不注意藏你的棋子呢。”他拈起一颗杨梅笑着塞入张大嘴要说话的赵浅予口中。
赵梣仔细看了看棋盘,爬起来拽着赵浅予的袖子:“四姐!我在你这里的车呢?”
赵浅予扯开袖子,赶紧往他口中塞了一个杨梅:“你几时有车来我家了!牛车还是马车还是驴车?莫不是先前打瞌睡记岔了?”
向太后笑道:“阿予调皮使坏,十五郎快搜她袖子里。”
看着赵梣猴到赵浅予身上,两人闹作一团,和平常百姓家的姐弟没什么两样。赵栩笑着和陈素说了几句家常。
不一会,外头电闪雷鸣起来,大雨如期而至。尚寝女官来请赵梣去睡午觉。赵梣依依不舍的松开赵浅予:“四姐,你明日早点来找我可好?七姐她们都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忒无趣。”他看了向太后一眼:“就来两刻钟也好,我未正要午睡,申时就要去延义阁听课——”做皇帝实在太苦了,他在宫里年纪最小,生母地位卑微,原本还没正式进学,这几天顶着月亮起床,戴着星星还不能睡觉,苦不堪言。
赵栩拍了拍他的小肩膀:“爹爹以前同我说过,他自三岁启蒙,从来不知道还有午睡这等好事呢。倒是装病逃过视朝,还挨了板子。”
提起先帝,向太后红了眼眶,对赵梣说:“不说先帝,就是你五哥六哥,也从没有午睡的——”
赵梣依偎到向太后身边,仰起依然尖尖的小下巴:“十五郎知道,是大娘娘怜惜我病了好些天,我才能有午睡的。多谢大娘娘!”
人心都是肉长的,向太后这大半个月几乎每天都和赵梣在一起,又对他有些歉疚,看到他这么懂事,就侧身抱了抱他:“好了,待身子好了,可照常要去资善堂听经了。今日吕相还问起呢。”
赵栩兄妹退出福宁殿,天色已近黑暗,大雨倾下来,激起地面尺把高的雨雾。赵栩弯腰亲手替赵浅予换上木屐,披上蓑衣,想好好叮嘱她说几句,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雾蒙蒙的眸子,最终只是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赵浅予轻声呼痛:“哥哥!你怎么舍得把那只琉璃碗给了我?”
赵栩拍拍她的箬笠:“因为阿予长大了,懂事了,赏你的。”
赵浅予若有所思,看着手里的琉璃碗,想起骤然离去的爹爹,还有明明发生了许多事却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娘亲和哥哥,眼泪吧哒吧哒地直落下来。
赵栩轻叹了口气:“阿予记住,哥哥没事的。回去吧,记得把那几个人带在身边。”
赵浅予抬起泪眼:“哥哥?”
赵栩嘴角勾了起来:“乖,回去吧。”
赵浅予抽泣道:“阿昕姐姐被害了,太初哥哥去打仗了,阿妧又要去苏州,我成天都见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桃源社怎么变成了这样了?还有爹爹!我都没见到爹爹最后一面!还有三叔——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讨厌死了!我想回到过去!回到三年前,哪怕回到一个月前也好的!”她索性蹲了下去,抱着那还有好几颗杨梅的琉璃碗呜呜哭了起来。
赵栩看着她一抽一抽的肩膀,由着她哭了会儿,才扶她起来,接过箬笠,替她戴上,取出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抹:“唉,我家阿予哭成花猫了,这大赵第一美女的宝座眼看保不住了。”
赵浅予拉住他的手不放:“哥哥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赵栩点点头:“不会的,还有娘、舅舅、太初,都不会有事,哥哥保证。”
雨雾腾腾,暗无天日。
※
黑沉沉的大雨天,广知堂里亮起了灯火。雨声太大,说话声音听不清楚,九娘挪到张子厚下首坐了,替张子厚续了盏茶,继续说她对民乱一事的想法。
张子厚正在吃梅子糕,见她离自己这么近,浑身不自在起来,生怕自己进食的样子不够优雅,又怕咀嚼下咽甚至喝茶的轻微声音会惹她反感。见她随手倒茶的姿势也极美,更有种珠玉在侧自惭形秽的感觉,硬着头皮吃完了那块梅子糕,连茶都不想喝。至于九娘说些什么,他十句只听了最后两句。
张子厚“咦”了一声,皱起眉:“你是说阮玉郎掀起了这场民乱?”
“不错!”九娘点头道:“上次谣言散播,京中人心大乱。我和苏家表哥以童谣压制谣言,陈家就出了费老八砸匾牌一事。这次陈元初攻凤州,先是陈家两次遭人纵火,跟着西夏国书刻意被泄漏,不到两个时辰,就起了民乱。若说无人操控,张理少你可相信?”
张子厚稍作沉吟道:“谣言、砸匾和纵火,燕王殿下也认定是阮玉郎所为,更认为这是他的戏弄之作,只是想激怒陈青出手。但民乱一事,今日下朝时开封府少尹已至二府呈报,不只是你家旁边,京中数十处皆有争执打砸,受伤者甚众,相国寺收留了不少伤者。参与者怕有三五千人,士庶皆有,各行各业也都有,并非都是费老八那种泼皮无赖。若这许多人都是阮玉郎操纵,他岂不是有通天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