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阮玉郎!九娘咬牙切齿地在方寸之地不停地转了几十个圈子。玉簪眼睛跟着她转,几次想喊停她给她穿上绣鞋,却不敢开口,只能庆幸地上铺着厚毯。她从来没看见小娘子这个样子,无论是林氏被七娘弄伤,还是静华寺苏娘子之逝,小娘子也没有这般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眼睛在冒火,全身都在冒火。
“唤惜兰进来!”九娘忽地停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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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再次走水的消息送到都堂时,正在集议的众官员举座皆惊。老定王气得一手砸了手中的茶盏,跳了起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开封府少尹看着上首如冰山一样的燕王赵栩,心中叫苦不迭,这位祖宗看向自己了!他赶紧出列:“臣即刻安排人手前去查探!”昨夜有人放火,今夜再有人放火,他这开封府少尹的位子也要着火了。
御史中丞邓宛沉声道:“朝廷尚无定论,不法之徒胆敢连续纵火国公府,当按贼盗律处置!”
朱相叹了口气:“开封府已关满了闹事之人,秦州和陈元初一事需尽快合议裁决,我等离西北千里之遥,鞭长莫及,再拖延下去,恐怕延误战事。”
今日都堂的紧急集议,由御史中丞邓宛、右司谏范肃、审刑院、大理寺、天章阁侍制共同发起,向太后和官家宣诏,二府批状送各部。议题并未像往常那样提前三天发送各部,也无需各部先上疏。二府的宰执们,宗亲的亲王、中书、门下、宗正寺、大宗正司,翰林学士院四十位官员齐聚,议的只有一件事:陈元初代西夏出战凤州,大战陈太初,该如何定罪,齐国公陈青又该如何处置。
谢相和吕相低声说了几句,站了起来:“诸位,陈元初一事,当如实告知天下。大理寺张理少所言有理,他连亲兄弟也不认,心智必然遭控,不能以叛国投敌论之,更不能牵连齐国公。梁氏狡诈,佯攻凤州,实取凤翔,若没有陈元初浴血奋战发现敌情,连夜驰援凤翔,此时诸公恐怕还要收到凤翔失守的军报了。陈家就算陈元初有失守之过,也有陈太初的军功,功过可相抵。”
右司谏范肃扬声道:“谢相所言,甚是有理。然而前线将士要拼死对抗这位失去心智的猛将陈元初,而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子在乡间劳苦作业,所缴税赋还要供给敌将的爹娘食用俸禄,军心如何齐整?士气如何激昂?范某以为,当褫夺陈青的国公封号,将之软禁起来,以定民心和军心。否则,日后一有将领投敌,都说自己心智迷失,又当如何处置?岂可因陈青乃国戚而法外开恩?”
邓宛点头道:“范司谏的话,很中肯。陈太初的军功,也自当按功论赏。但陈元初失守秦州,代敌出战也都是事实。还请宗正寺、大宗正司和礼部参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走到大宗正司的两位司丞身边,凑在一起商量了片刻,又和礼部侍郎们商议起来,才出列对定王道:“臣等合议,当褫夺陈青齐国公封号!”
定王冷哼道:“既然合议了,便同二府说去,跟本王啰嗦什么!”
张子厚松了一口气,只要陈元初不定为叛国投敌就好。多亏了陈太初能凤州大捷后连夜率军去增援凤翔,拖住了西夏大军。那些个主张定罪陈元初的官员,确实有不少是新党官员,和蔡佑有没有关系他还要再仔细去查。但殿下所言非虚,阮玉郎出手,一招毒过一招,若一直这等被动应付,总会输得一败涂地。想到今夜集议的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张子厚眼风掠过端坐在上垂眸喝茶的赵栩,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以前的燕王,是一把绝世名剑光芒四射。柔仪殿一夜后,剑饮了血,却收入了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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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巷孟府门口,晨光熹微中,几辆牛车缓缓而来。孟氏一族的好几位娘子喜气洋洋在二门陪着吕氏迎客,不忘赞美吕氏头上的玉簪,头绿根白,正是应景的“葱簪”,配她一身绿沉绫梅花璎珞纹长褙子,更显得肤白貌美,十分年轻。
今日长房的二小郎君“洗三”,外家范家到的最早,举家出动,翠微堂里多了范家的好几个孩童,热闹得很。孟忠厚啃着手,咿咿呀呀靠着两个七八岁的表姐,正拼命举着小胖胳膊去捞她们手中的乳糖。小衣裳的系带一松,肚兜都掀了起来,露出了胖乎乎白花花的小肚皮,还一鼓一鼓的,一屋子的女眷们笑得不行。九娘看到他的傻样,也忍不住笑了,上前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给他吃了一颗糖。
不多时,吕家、杜家、孟彦卿的岳家,也都纷纷带着礼登门。翠微堂里又坐了七八位头戴葱簪,腰佩铜钱长缕的娘子们。
等赞者高唱吉时到,杜氏抱着小小的孟忠德进了翠微堂,一片贺喜声中,收生姥姥仔细地给小郎君落脐炙囟。满堂人喊着“葱使儿聪!钱使儿富!”孟忠厚被九娘高高举着看弟弟,喊了两声:“聪——聪——!”忽地叫了一声:“丑——!”
孟忠德早了十多天出来,红红小小一团,又因为被艾灸熏着难受,小脸皱成一团,不知道是太难受还是听见哥哥说的丑字,竟用尽全力在杜氏手中蹦哒了一下,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众人又纷纷道喜,说二郎虽早生了几日,力气倒不小,少不得将来子承父业。范家的几个嫂子笑着说孟忠厚:“你才多大?就知道丑了?大郎,你说说谁美?大表姐美还是二表姐美?”
孟忠厚乌溜溜大眼转了一圈,直接搂住九娘的脖子,吧嗒在她面上亲了一口:“九姑姑——美!美!”口水蹭了她一脸,还转过脸挑衅地看着三个舅母:“姑姑美!”九娘哭笑不得,索性凑过去要将口水反蹭到他小脸上。孟忠厚竟嫌弃地拼命躲着,小胖手捧着九娘的脸喊姑姑姑姑美。
众人哄堂大笑,梁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喊着:“乖孙孙,来,到太婆婆这里来,莫给你九姑姑得了逞!”
范娘子看着两个外孙,忽地眼睛就湿了,摸了摸孟忠德的小手:“亲家母,快些抱进去罢,别受凉了。”
到了午间,广知堂设了宴席,孟在三兄弟作陪。苏家陈家都未有人来,只派了管事送了礼。翠微堂边的宴息厅席开四桌,杜氏三妯娌陪着亲眷们都喝得面色绯红。九娘和七娘陪着范家吕家的女眷也喝了几盅。
“你们晓得吗?我们来的时候,外头都在说陈元初的事呢。朝廷一早就张贴了皇榜!”吕家小一辈的三娘喝了两盅果酒,小声地问七娘。按辈分要叫七娘九娘为表姑,却也已经十二三岁了,也是元初社的一员。
九娘给她又斟了一盅果酒:“这几日家里忙着二郎的事,还不曾出过门,说我家陈表哥什么事呢?”
吕三娘悄声道:“说陈元初心智被西夏所迷,替西夏攻打凤州,被陈太初击败了。凤州大捷!”
九娘手一颤,立刻问:“皇榜可说了我家陈表叔如何?”
吕三娘尚显着稚气的脸露出一丝不平来:“说了!明明不是我们元初哥哥的错!却要褫夺他爹爹齐国公的封号,这不还是在怪罪他吗?”
她姐姐二娘年长两岁,拧了她一下:“娘说了不许妄议军国大事!”这桌上都是陈家的亲戚,她吕家关系最远,说这些岂不让主人家和范家的人不痛快?
吕三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见九娘站起了身微微福了福就走开了。吕二娘看着七娘和范家三位娘子的面色都不好看,赶紧代妹妹请罪。
九娘却是看到玉簪在窗外朝自己示意才出去的,她听到只是褫夺了陈青的封官,倒松了一口气。若没有陈太初及时守住了凤州,没有赵栩和张子厚前些时朝堂上的微妙平衡,恐怕今日皇榜上就是陈元初叛国投敌,陈青入狱的消息了。
九娘带着玉簪往边上走了几步。玉簪轻轻说道:“燕大方才送了皇榜的消息进来。”
九娘吸了口气:“我已经听说了。”
“还有——”玉簪艰难地说:“西夏使者今日早朝觐见官家递交国书去了,说陈元初做了西夏兴平长公主的驸马,乞大赵赐西北八州为聘礼,还要迎陈家迁往西夏去——”
九娘闭上眼,她早就知道阮玉郎不会就此罢休。向来西夏契丹有国书到阙,只有两制两省御史中丞才能参与机密,就算侍从供奉之官也不知道内容。如今竟然尚未入宫就市井皆知,自然是阮玉郎和西夏特意散播的。
“京中都翻天了。”玉簪低声道:“燕大回来的时候,许多人将观音庙凌娘子家的馄饨摊砸了,说他们是西夏走狗。凌大郎、药婆婆的儿子还有好些人都被打伤了,开封府的衙役们去了,挡不住他们好几百人,还有不少士子,个个理直气壮地喊着国将不国,要严惩叛国贼呢。”她想到二门口燕大那惊恐的神情,不寒而栗。这些人是不是迟早也会来孟府闹事的……
九娘咬着唇,低声吩咐道:“你从我账上取两贯钱,让燕大送给凌娘子,请她这些日子先歇在家里罢,莫出来了。”
玉簪福了福:“那些人还要去砸鹿家包子铺,因为鹿家娘子端午给陈家送了好些酒。”
九娘猛然转头,盯着玉簪。
玉簪只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团火。
作者有话要说:
——废话可以不看——
坏消息:百万字完结不了。
好消息:百万字完结不了。
对于书中这群年轻人所要经历的,斗胆引用狄更斯的《双城记》开篇来形容。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一个字一个字打出宋兆霖的翻译版本时,心中感慨万千。
没有一个朝代的灭亡,是一个人所为,也没有一个朝代的开创,是一个人所为的。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历史洪流,挡不住。本章费了两百字写了集议的流程,有心的读者能发现,在信息靠人传达的古代,决策的时间成本真的很高。
仁宗时候,对西夏的几次战争,几乎耗尽了国库,也导致神宗时候王安石为钱愁死了。为什么输?决策太慢,信息送回来,集议,二府之间还有中书和枢密的权力争斗。吕夷简担任“宰相判枢密院事”时,因为这个判字,有中书凌驾在枢密院以上的意思,很快就改成了兼枢密使。但是战争失败后,承担责任的还是枢密院的使相。在外的将领要等待朝廷替换边防重臣,甚至欧阳修气得要命,要求将集议改为百官集议,当然没有被接受。当时一个军事决策,经常耗时一两个月。
相比较宋朝的听政、视朝、集议、奏对四种主要公务处理方式,明代的内阁制度,清朝雍正开始的军机处制度,都是皇权集中后追求高层决策效率的改进。当然,个人认为,如果北宋不亡,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可能直接跨入了君主立宪制度,所以牛津剑桥的学者和日本的学者们将宋朝列为最接近“近代文明”的时期。除了经济、人文以外,政治制度也是重要的原因。
第207章
午后送走宾客, 翠微堂这一片静了下来。初夏的暑气熏熏, 孟忠厚人来疯, 折腾了大半天, 在乳母怀里打了好几个哈欠, 梁老夫人见他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 心疼地对杜氏道:“别抱回去了, 索性就在后头绿绮阁睡上个把时辰。让阿妧带大郎去。”
虽说六娘入了宫, 绿绮阁却没裁减人手, 一应照旧。守屋子的女使正带着两个侍女在院子里湃梅子,见九娘带着一群人来了,喜出望外道:“九娘子可来了, 六娘子还说要请您常来替她守着人气暖着房呢。奴日日都让人薰好被褥等着呢。”
九娘有些心酸:“好, 待我和婆婆说,搬来住上几天。”她见绿绮阁院子中芭蕉分绿与窗纱,树荫底下竹方床,微风习习,不热不冷, 索性让她们把竹方床收拾了,垫了一张薄毯, 把已经睡着的孟忠厚放下。看着小人儿不知人间忧愁的睡容, 梦到什么开心的事, 口水顺着笑得微微咧开的嘴角流到肥嘟嘟的脸颊上,九娘爱怜地俯下身,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 摸了摸他的小耳朵,柔声叮嘱乳母:“大郎才在长牙,梅子酸牙,少给他吃几颗。”
她留了玉簪看着,带着惜兰回前头翠微堂,见老夫人和吕氏刚说完了话,要去午睡,就赶紧上前行礼,把皇榜和京中有人借机闹事的事情禀报了。
梁老夫人看着九娘,叹道:“阿妧,婆婆明白你的意思,按理,孟家和陈家是最亲的舅家亲戚,你表婶又有了身孕,该接他们来家里安顿——”
九娘深深看着老夫人,抿唇不语。
吕氏犹豫道:“连开封府都拿那些人没法子。娘,您想想,若是跟着闹到家里来怎么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唉!”不说陈青的本事能通天,就是陈家的部曲仆役都一身武艺,孟家那些个护卫,和他们可没得比。再想起丈夫最近总说起长房不该不和他商量就站了燕王殿下,自家的女儿却在看燕王不顺眼的太皇太后身边。虽说分家了,过继了,可这种大事一旦出了事,同祖的兄弟或伯叔父兄弟之子一样要入刑。她见老夫人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如今家里就要搬去苏州,郎君起复一事也还迟迟没有消息呢。”
九娘垂下眼睫,她虽有预料当家的吕氏和老夫人不会伸出援手,但真听到了,依然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受。
梁老夫人长叹了一声:“阿妧哪,你二婶说的也是大实话。阿婵在宫里日日提心吊胆,婆婆和你二婶在家里又何尝不是?现在时局乱得很,你是个明白人,无需婆婆多说。孟家上下几百口人,孟氏一族上千人,实在要谨慎行事。需知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我们举家南迁,正是为了避祸。”
九娘抬起眼:“天下溺,援以道。阿妧只知道,家里大伯和陈家、燕王是撇不清干系的。婆婆您也知道,阮家和孟家更脱不了干系。纵然孟家今日想明哲保身,只怕以后独木难支身不由己。倘若人人都想着保全自己,任由那恶事横行,他日轮到我孟家有难,又有谁会站出来说话?就算陈家和孟家不是亲戚,连那卖馄饨的凌娘子、卖包子的鹿家尚且知道大是大非,守着仁义行事。我等孟轲后人,却只想着独善其身,又置仁义于何地?”
“大胆!”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
孟存喝了些酒,风一吹就有些上头,原本想到翠微堂和母亲商询自己起复一事,却听到九娘的这番话,不由得怒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