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见她如此敏锐,更是喜欢,他想了一想:“我年少时,极其厌恶佛道,路过寺庙和道观,不免使点手段——”
“你劫掠霸占寺庙道观?!”九娘瞪大眼,这个北婆台寺恐怕也是被他早早占为己有了。她并非不通世故之人,佛寺道观比起那正店茶楼,所经手的银钱数字极大,且不引官府注意。如此阮玉郎不仅有钱用,更方便将聚敛来的钱财存放在这两处。
阮玉郎挑眉傲然道:“有何不可?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
见九娘侧头打量这间屋子,阮玉郎笑道:“你想得不错,这里早就是我的。只要你愿意,以后也是你的。你喜欢寺庙,我就送几个给你,你喜欢道观,那建隆观香火最鼎盛,若能讨你欢心也算值得。”他那语气,就如同送些胭脂水粉般随意。
九娘听他漏出了州西瓦子边的建隆观,立刻想到蔡佑所贪财物八成都藏匿在蔡相宅对面的建隆观里,难怪赵昪他们怎么也查不到赃物。发现阮玉郎随口道来,丝毫不怕赵栩知道,灵光一闪,她眼波流转,对阮玉郎笑道:“你若诚心待我好,怎这么吝啬?这汴京城里你经营了几十年,哪行哪业那条街巷没有你的产业?既然说你的也是我的,不如早点都送给我。”
她扬起下巴,学着阮玉郎方才那样托着腮,也挑了挑眉叹道:“我们做女子的,仰仗夫君,不如仰仗财物来得牢靠。你的终究是你的,一旦他日我红颜老去或者惹得谁看不顺眼,又来一个什么姐姐妹妹的将我害了,那些就变成她的了,连我生的儿女都要喊她母亲。只有上了自己嫁妆单子私库单子心里才踏实。还是说,你不过是嘴上哄哄我?”
阮玉郎冷不防九娘现学现卖,看着她三分幽怨三分撒娇三分戏谑一分凄楚的模样,心里痒得厉害,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搓揉一番,却按捺着往身后隐枕上靠了靠,歪了头笑:“了不得,阿玞你这招用出来,世间男子怕没一个挡得住的。不过——”
他瞪大眼一本正经地道:“说到财帛呢,世上也没哪个男子肯全交付给后宅的,男子手中没了钱,就跟那龙没了筋似的。若有人说全都给你,必定是骗你的,说不定你还要人财两空。对了,连苏瞻都往你嫁妆单子上和私库里添了不少东西,难不成我还不如他?”
九娘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敲,想到颈上悬着的那颗小牙,笑得更欢畅:“同他比有什么意思,我早说你比不上六郎,美貌比不过他,这个更比不上他。”
赵栩在廊下大笑起来:“阿妧,我可真的人财两空了。你切记收好我魂魄,顾念着我一些。”
高似见赵栩听着里面二人私语调笑毫不生气,还这么开心,更是不明白。
阮玉郎不以为然地摇头:“赵栩哪点东西,算得上什么?怎好和我能给你的相比?”
九娘叹道:“他的财物自然比不上你,难得的是肯倾尽所有。你富足天下,却只肯给我九牛一毛,你的确不好和他相比。不如这样,你说要我心甘情愿嫁给你,我要是应了,你就依我所求。此话可还算数?”
阮玉郎笑着点头道:“自然。你这是应了?”
九娘也笑了:“那我应了你,你就放下这一切,今日就随我去青神吧。”
阮玉郎一愣,摇头道:“傻孩子,那却不能,我虽中意你,却要和天下同在手才有意思。”他唇边浮起笑容:“你难不成信那些戏文之说,以为世间真有痴情儿郎为着心上人连江山都不要?”他看向西窗:“还是赵栩这般骗过你?”
“六郎不曾这么说过,我也不会这么求他。我心悦他,自然盼着他壮志得酬。我同你,只是交换,一物换一物而已。既然是交换,我付出的是余生年华,自然要换来配得上的物事。”九娘深深看入阮玉郎眼中:“又或者,你所谓的依我所求,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明知高似不会带六郎入宫涉险,就设法让我们自己提出来要入宫,还故意刁难我们,趁机换些你想要的条件。若是高似被六郎说服了,你就扮作万般无奈才答应。这样一来,一旦六郎在宫中出了事就与你无关?还不影响你继续利用高似?”
阮玉郎笑容一凝,意识到从他一句建隆寺开始就被九娘一步步绕了进去。若不是他真的动了一点心,怎会被她设计了。一念灭,一念生,阮玉郎并指成掌,一念生,一念瞬间又灭,袖中掌还是松了开来。
九娘却厉声问道:“你今夜原本就要带六郎入宫,你要借赵棣和太皇太后之手杀他。你在骗高似,对不对?”
轰然一声响,两条人影相继穿窗而入,转瞬到了罗汉榻前。
阮玉郎一动不动,看看自己心头的手掌,抬头对高似苦笑道:“你不信我?”
又一条人影鬼魅般窜了进来,一剑刺向高似背后,却是刚回来不久的阮小五。
高似反手一拳,击中阮小五手中软剑,剑身直朝阮小五脸上弹了回去。
赵栩拖起九娘往门外退去,一剑刺向如影随形般追来的阮玉郎。
他刚退出门,见阮玉郎一把抓向九娘的手落了空,立即就停住了脚,目光阴森,来不及细想,立刻抱住九娘扑回门内。
噗噗噗,几排短短的三停箭插在门外。
赵栩出了一身冷汗,把九娘扶起来:“可有受伤?”
九娘回头一望,院子里空荡荡,三面屋顶上却都站着手持诸葛连弩面无表情的大汉,越想越后怕,见阮玉郎方才还对她怀柔嬉笑,谈恩说情,即刻就会痛下杀手。她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她看向赵栩,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宫去,眼中刺痛得厉害。
第217章
阮玉郎站在高似和阮小五的中间, 恢复了平时的云淡风轻:“高似你若信了那小狐狸, 一掌杀了我就是。今夜就只你我二人入宫去, 留他们两个在此, 明日你带着你的人回女真, 把这只爱捣乱的小狐狸得留给我即可。”
赵栩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高似想到赵栩方才同自己所言, 犹豫起来。
赵栩沉声道:“你若食言不救九娘, 不带我入宫, 尽管带着我的尸体走。”只要高似存有执念, 他就有机会死里求生。
高似叹息道:“你何必说这种话。你明知道——”他转脸看向阮玉郎:“我答应了六郎,他若随我北上,我担保九娘安然无恙回到孟家。”
阮玉郎扫了九娘一眼, 冷笑道:“好, 明日你送她回孟家,以后再如何你不能插手。高似,你不听我言,若赵栩出了事,你可不要后悔, 更不能误了大局。”
听到此话和九娘所言无异,高似一怔, 看了看赵栩, 见赵栩神情坚定如磐石, 叹息了一声苦笑道:“不会。”
阮玉郎眯起眼:“你可别死在赵栩手上。”他看着赵栩道:“你若敢对高似动手,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高似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栩:“你今夜务必和我在一起。你若杀我,九娘便也性命不保。”
赵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既然都说定了, 你们先出去罢,我要和九娘说话。”他看阮玉郎眯起眼,便对高似道:“今日一别,再难重逢。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以后,你总归懂的。”
高似心一软,他拿九娘要挟赵栩,原本就有些惭愧,听到赵栩语气恳切又哀伤,戳中他自己心底痛处,一语不发,挥掌便将阮玉郎阮小五往外逼。
阮玉郎心想这两人都极为狡猾,凑在一起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他看看高似,再看着日头已落天色渐暗,忍耐着对赵栩和九娘冷哼了一声:“一刻钟。”拂袖带着阮小五退了出去。
高似低声道:“两刻钟。”他转身将房门轻掩上,隔着门,对九娘拱了拱手。
九娘正失望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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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还有樱桃没有?”赵栩转头笑,转身抬手替她打起竹帘,见帘子已经碎得不像样垂坠着,干脆用未受伤的右肩顶了开来,有几根细竹丝在他脸上擦过,立刻就起了三四条细细的红印。
九娘站在原地,看着毫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赵栩,心里刺痛得厉害。她哽咽道:“还有,有许多,很甜。”走上前一步,她伸手想去轻抚他脸上那几道红印,见赵栩又惊又喜的神情,一个难为情,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虚指着:“刮着了,疼不疼?”
赵栩头一低,趁机靠在她手上蹭了蹭,轻声笑道:“疼,阿妧快给我呼一下。”
见他这个关头还如此无赖,九娘想哭又想笑,长睫眨了两下,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赵栩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同你呼一记好了。”他往九娘眼睫上呼地吹了一口气,那颗泪吧哒掉落在她眼睑下头。
“乖,不哭。”赵栩伸手牵住她:“来,给你看看我的本事,这个你肯定不会。”
两人在榻上坐了,赵栩见她盈盈水眸忧色满满,笑着从玉碗里挑了根长梗樱桃,放入口中,三两下后,凑到九娘跟前,从口中却取出那樱桃梗给她看,得意地问:“这个你可会?”
九娘垂眸见那樱桃梗竟然在他口中打了一个结,呆了一呆,摇头道:“这个我也比不过你。”
赵栩眨眼道:“以后我教你,比打水漂容易得多。”他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地一叠白色布带,放到九娘手中:“你安心留在这里,等明早我亲自送你回孟家。”
九娘警惕地看向西窗外,不见人影,口中却说:“不好,你带我一起进宫去,阮玉郎太过阴险,我怕他为难我六姐!”
她说话间略展开手中的布带,五指宽,相接的地方打了结,还湿着,上头不少地方带着浅浅粉粉的红色,是赵栩换下来的白凉衫。她心一揪,下船的时候,在赵栩的掩护下,她悄悄把替他包裹伤处时藏起的那一片衣摆掉落在一片水洼中,也不知道陈青张子厚他们会不会留意得到。赵栩趁着沐浴换衣时做了这个是要她——?
赵栩长长叹了口气:“阿妧,宫中守备森严,难进更难出,你留在这里,夜里不如去陪阮婆婆说说话吧,她倒是真心牵挂荣国夫人的,不像阮玉郎口蜜腹剑。你不要恨她。”他右手却指了指绣墩,对着房梁做了个甩的动作:“你可做得到?还有,方才阮玉郎那样骗你,你可不能信他。”最后一句说得响了些。
九娘点了点头,口中说道:“我做得到。我不恨她。”她双手交叉上行,做了个上爬的动作:“你是不是担心我?别担心,我会去看她的。”
她所想的也是通过阮婆婆和赵元永寻求脱身之计,却没想到赵栩连物件也替她准备好了。只是为何要让她爬到阮婆婆房屋的梁上躲起来?难道他吃准了夜间会有人来救她,怕混战中误伤了她,还是怕自己再被人劫持?
“你为何会这么想?”九娘朝梁上指了指:“你不放心什么?阮玉郎骗不到我,方才我们就差点死在弩箭下。他再怎么演,我也不会信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门外的高似和阮玉郎听的,阮玉郎再如何扮作情深款款,她总能一眼看穿他。
门外的阮玉郎侧头看了看门内,按捺不住胸中的浊气,就算赵栩失了判断的水准,把她带出了门,他也有把握在她中箭前护住她。这一天,她在他手里,她在生死间来回晃悠了多少回,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感恩,还对着小情郎这么情意绵绵。
阮玉郎一甩宽袖,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坐到西窗廊下的美人靠上,侧耳听里头两人说话。听了几句,他唤人送了紫竹箫过来,起身看看一院金晖,将箫凑到唇边。
箫声沉沉低起,呜咽着如泣如诉。
高似听里面赵栩开始说午后陈家门口的事,便双臂交叉,靠在门外的廊柱下,看着西廊下的阮玉郎,夕阳西下,在他身上洒泼落晖,一院子的白色细石似金砂般泛着光。
高似看着院墙后头袅袅炊烟升起,风中有柴火燃烧的味道。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儿时的过往,说不尽的委屈愤怒,受不完的羞辱折磨。他睡在马厩里,后来睡到仆人房里,跟奴隶一样被使唤被鞭打,看着生母从贵女沦为女奴,经常被那个生了他的男人叫到宴席前炫耀,甚至被送到那些客人的房中。他没有见过她哭,她赤着脚披着近乎透明的软纱,昂着头从外院回到后面。
他的第一张弓,是她陪的一个萧家男子经不住她求,随手送给了她。当时她说,阿似,你将来要杀死这家中所有的男子,杀死这些耶律的,姓萧的狗东西。他拼命点头。
还有我。她笑着说的。
他拼命摇头,她眼中却只有熊熊烈火。
阮玉郎比他可怜,他生母不要他。可他们所想的却一样。他要摧毁契丹,不是因为他生父的家族,而是因为他答应了母亲。若不是契丹先起战事,他母亲不会遭难,若不是耶律一族糜烂无耻,他母子二人不会那么惨。
而他自己,竟然也让陈素母子三人苦了那么多年,他顾忌太多,所以后悔也多。
※
“你杀了赵檀?”九娘听赵栩说了大雨中的变故,吓了一跳。
赵栩淡然道:“他和赵璎珞勾结阮玉郎,田洗献秦州,陷害元初,死一百次也不够。”
九娘比了个五字:“今夜你要是回宫,会不会因此——?太皇太后虽说不喜赵檀,却更加不喜欢你,只怕会借题发挥。” 想到一生板正,却因一己之恨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太皇太后,九娘担心阮玉郎会把赵栩送到赵棣他们手上,赵棣必定会趁机怂恿太皇太后借此拿下赵栩,借此夺位。
赵栩点头道:“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有高似在,”他伸手在旁边的茶盏中点了点,在案几上写了个“定”字:“有他在,我应该不难脱身。”
九娘思忖了片刻,吃不准赵栩在宫中准备了些什么,也沾水在桌上写了个“十五”,轻声道:“小心腹背受敌。”她猜测了阮玉郎种种手段,除了赵棣,赵梣那边也不能大意。杀人对阮玉郎而言,只是搬开挡路之物,毫无顾忌。
赵栩点头道:“好。”他心里再沉重,也暂时把一切抛开了,想着自己和阿妧心意相通,她那么为自己着想,说不出的欢喜。
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个回旋后悄然而止。
阮玉郎看向高似:“曲有终,人要散,两刻钟已至。”
听到敲门的声音,赵栩看着九娘,轻声道:“阿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