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九娘垂眸看着他交叠在胸前的双手。见他修长手指下那张蜀锦薄被,经纬相交,细密无痕,仔细看了看,经线显出来的是黄地锦盘绦瑞花纹。不知为何,心神一恍惚,想起那句“闲拾瑞香花萼。寂寞,寂寞,没个人人如昨。”
“可让医官替你看过了?”赵栩手指微微动了动:“你昨日那么折腾,也受了伤。不如我让院使替你诊脉?”
“娘娘着人替我诊过了,休息几日就好。你腿上的毒,方绍朴可能全解了?”九娘看着他问。如今赵棣下狱,大局已定,只要腿伤无碍,禅位一事再无波折。
赵栩伸手碰了碰右腿,皱眉道:“还无知觉,不疼。”想到昨日二人一路风雨同行,九娘当着阮玉郎的面坦承心悦自己,赵栩面容上似也开了瑞香花,他心头一动,问道:“阿妧,阮玉郎未死,你先不要去苏州了,我不放心。”
这句话说了,赵栩的心提了起来,先前他前途未卜,凶险艰难,宁愿她去一个安稳地方。如今局势已定,他没法不贪心,总要先将她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才行。
九娘凝目注视着他。赵栩大概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有忐忑不安小心翼翼?昨日在阮玉郎和高似两人面前,那样恶劣局势下,他也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他知她,她也懂他。
“阿妧,方绍朴说我这腿不一定好得了。”赵栩开了口:“你可不能嫌弃我。”他笑道:“我的三魂七魄钱财私兵都在你手里攒着了,我要是瘸了,可更得靠你了。待我和舅舅收拾完西夏和女真,你再带我一同去苏州杭州罢。我还不曾去过江南。江南风景可好?可有辣食吃?果子必定很多——”
“六郎!”九娘轻声打断了他,眼中涩涩,明明知道他有卖惨的嫌疑,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赵栩收了笑,认真地道:“阿妧,你再唤我一声。”
九娘一怔,抬起眼。
赵栩吃力地侧翻过身,撑起了头:“再唤我一声。”他拍了拍右腿:“你方才喊了一声,觉得腿是麻的,真的,有知觉。”
“六郎?”九娘将信将疑,见他双眼微眯似乎竭力在感觉腿有没有知觉,便站了起来:“我请方医官来看看。”
赵栩眨眨眼,刚要开口让她再喊一声,屏风外头传来方绍朴的声音:“下官在!下官来来来了。”
赵栩叹息一声,仰面躺倒。右腿还真有了知觉,麻得厉害。其他地方却酥酥麻麻得更厉害。
※
临近午间,向太后才带着赵梣来了雪香阁,先去探望了太皇太后,再来看赵栩。见赵栩人精神尚可,便细细问了方绍朴解毒的事。
方绍朴看了看赵栩,犹豫了一下。
“无妨,你直接告诉娘娘实话就是。”赵栩淡然道,将实话那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回禀娘娘,殿下所中的毒十分罕见,寻常排毒法眼下并无大用。殿下右腿还未恢复知觉,下官已尽力而为。”方绍朴躬身答道,这次却没有结巴。
向太后一怔,见陈素泪眼涟涟,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这可如何是好?多久才得好?今日相公们也在问此事。”
赵栩道:“娘娘无需多虑,十五郎同娘娘亲近,心地善良,娘娘细心教导即可。六郎就算只有一条腿,保家卫国责无旁贷。今日朝中可有大事?”午时才下朝,恐怕朝中无好事。
向太后拭泪道:“你听了后,莫急坏身子。今早西军来报,凤翔失守,陈太初失踪——”
赵栩腾地坐了起来:“陈太初失踪?!”
陈素和一旁的赵浅予也失声惊呼起来。
“算来已经三天了,如今西夏大军怕已逼近京兆府。”向太后愁眉不展:“今日二府定了下来,由天波府的穆太君挂帅出征京兆府。”
赵栩一怔:“穆太君年过八十,如何挂帅?谁出的主意?为何不是——”
为何不是舅舅挂帅出征!
一旁吃樱桃的赵梣接了口:“吕先生说,今早太学有两千多学生,在宣德楼门前跪着呢,要朝廷赦免什么的,还要朝廷捉拿小娘娘的哥哥,要不然就一直跪在那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向太后叹息道:“昨日已捉拿了四千余乱民,今日士子又闹事。谢相便提议请穆太君挂帅,陈青随军,以掩人耳目,安抚民心。陈元初的事还未了,陈太初又失踪了。眼下朝中也争得厉害。老身和你皇太叔翁也觉得这个法子好。”
赵栩却想到二府这样的安排,还因自己若即位,陈家便成了外戚,按祖制绝不可许以军权。他胸口一团火又烧了上来,掀开锦被就要下榻。
“六郎!”陈素赶紧一把扶住他,看着他搬起右腿的样子,禁不住哭道:“你好好歇着罢!”
※
檐子抬着赵栩出了雪香阁,太后和官家的辇车也往垂拱殿而去。
九娘依依惜别六娘和赵浅予,跟着慈宁殿的女史登上肩舆,往东华门而去。一路缭绕宫墙千雉,森耸觚棱双阙,她心头沉重得很,陈元初生死不知,陈太初又失踪不见,秦州凤翔相继失守,秦风路一大半已落入西夏之手。陈青随军出征,却无决断之权。魏氏一个人怀着身孕怎能继续住在相国寺。还有赵栩的腿伤。不知道这众人拼死辛苦得来的胜利,算不算胜利。阮玉郎又去了何处,做些什么,女真和契丹之争又会如何。
苏瞻在二府八位和赵昪说完话,想着高似的真正身份和赵昪复述的话,心里难受之极,几乎是神魂不守地游荡到东华门,正遇到九娘下了肩舆。
九娘没想到苏瞻还未离宫,看苏瞻的神色,揣测昨夜见到高似恐怕对他打击极大,便上前福了一福:“多谢表舅昨夜带我们入宫。” 因陈青离任后并未挂职大学士,无宣召进不了宫。九娘从北婆台寺出来就和陈青直奔百家巷求见苏瞻。苏瞻因有资政殿大学士的贴职,听到所请,当即不问因由,立刻带她们入宫。
苏瞻看着九娘,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赵昪所说陈太初失踪一事,再想到先前田庄见驾那次,陈太初御前那般维护九娘,现在陈太初却已经是自己的侄婿,九娘却和赵栩同历生死,不由得蹙眉道:“陈太初失踪,你可知道了?”
九娘点了点头:“表叔将要出征,表婶一人怀有身孕,住在相国寺很不妥——”
“我同汉臣说过了,阿昉今日会去相国寺,将魏娘子接来百家巷。”苏瞻当先出了东华门,九娘看着他一贯高大挺直的背佝偻着,背影说不出的落寞,不禁有些心酸,轻声说道:“多谢表舅。高似——”
苏瞻猛地转过身,垂目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少女:“你二伯起复后依旧做翰林学士知制诰,又加封了大宣,昨夜恐怕替吴王拟了禅位诏书,如今吴王下狱。你回去同老夫人说,让你二伯同谢相去说清楚,还是辞官的好。”
高似两个字,竟连提也提不得了。九娘轻轻点头应了,刚要道谢,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九娘——!”
苏瞻抬起头,九娘转过身,见不远处一人,戴着的双脚幞头已歪歪斜斜,不顾仪态一路小跑而来,却是张子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过渡一下,有点甜不?
谢谢大家。
章节提示那句词出自宋代吴潜的《如梦令》。
三联老主编朱伟老师微博正好今天介绍了吴潜的词。摘录如下:
今日农历四月九日,吴潜当年此日有满江红词:“饤餖残花,也随分、红红白白。缘底事,春才好处,又成轻别。芳草凄迷归路远,子规更叫黄昏月。倚阑干、触处是浓愁,凭谁说。
我不厌,尊罍挈。君莫放,笙歌彻。自河南丞相,有兹宾客。一笑何曾千古换,半醺便觉乾坤窄。怕转头、天际望归舟,江山隔。”饤餖本是堆在盘里食品,此指杂陈。罍是酒樽,喜欢结尾的“半醺便觉乾坤窄。怕转头、天际望归舟,江山隔。”
那天看了一个蜀锦传人的纪录片,也很有意思。四川是个好地方。
第227章
仰视白日光, 皦皦高且悬。苏瞻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看向张子厚, 皱了皱眉, 张子厚何时同孟九如此熟稔了?相识几十年, 极少见到他这么失态。
张子厚知道九娘出宫, 从都堂一路跑过来, 远远见到苏瞻和九娘在说话, 竟急出了一身汗, 临近了才放慢步子,理了理衣冠。微风拂来,艳阳之下的苏瞻依旧高大挺拔儒雅倜傥, 未戴帏帽的九娘容颜比正午日头还艳三分, 让人不敢直视,站在苏瞻身边十分般配,倒似一对脱俗出尘的神仙眷侣。
张子厚口中发苦,脚下一停,转念想到孟九如今是苏瞻的表外甥女, 步伐顿时轻快起来,清隽面容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苏大资安好。”张子厚拱手道。
“张理少。”苏瞻淡淡点了点头, 他虽然已罢相, 资政殿大学士却是正三品, 位列张子厚之上。
张子厚含笑道:“多谢大资昨夜带陈青入宫,又在二府八位等了半夜,快回去歇息歇息, 张某不送了。”他转向九娘柔声道:“殿下让我送你回翰林巷,正好有些事,我要见一见你家老夫人。”
九娘笑道:“多谢张理少。”她倒也事想问张子厚。
他这是在赶自己走?苏瞻目光在张子厚面上盘旋了两下,见他一扫往日阴鸷沉郁之气,意气风发,和九娘说话甚是亲昵,又带讨好之意。想到前些时京中传闻张子厚遣尽府中姬妾一事,再看一眼九娘的笑颜,苏瞻便起了警惕之心,不动声色地道:“可巧我也有事要同梁老夫人说,一同去就是。阿妧不要骑马了,随舅舅坐车。”
九娘一怔。张子厚已拱手道:“多谢大资体贴,正好子厚也累得不行,骑马恐怕会睡着摔下来,多谢有车送我们,一起一起。”
马车沿着高头街往南门大街行去。车上氛围古怪,苏瞻冷眼盯着张子厚。
张子厚絮絮叨叨说着赵檀案、田洗案,又称赞赵栩:“赵元永上次歇脚在建隆观,燕王殿下便从开封府调了所有道观寺庙勾栏瓦舍的交易文书,果然有所发现,要不然昨夜还没那么快能找到北婆台寺。也幸亏你和殿下机智,留下了线索。”
“请问理少,我四姐如今在何处?”九娘问道。
张子厚皱起眉:“还关押在大理寺,对了,她倒有一封信给你爹爹。”他从袖中取了信轻描淡写道:“已经拆开检查过了,你看一看可有什么异样。”
九娘展开信,看了一遍,低声道:“我带给爹爹就是。”
“没想到贺敏竟然是太皇太后的人,这次赵棣在他手上,估计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定不了什么罪。”张子厚见她有些伤感,便岔开了话题。
苏瞻听到贺敏的名字,刚要开口,却听九娘轻声道:“贺敏贺季正是元丰二年的进士,算是司马相公的门生,因私自上书赞成杨相公变法,被司马相公贬至儋州做判官。他娘子姓温,是曹皇后的远房亲戚。温娘子在儋州生了三个孩子,只活了一个。太皇太后怜悯温娘子,做主将他从儋州调至河间府,为避嫌疑,官职还降了一等。直到熙宁元年贺敏才进了大理寺,对太皇太后必然感激于心。吴王在贺敏手上,应无大碍。太皇太后历经四朝,在朝中施恩甚广,张理少需提醒六哥一声,不宜硬撼。”
张子厚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唇角笑意越来越浓。不错,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喜欢这些的人,她以前是为了苏瞻才这般留意着,现在却全盘托出交付给了自己。他看着苏瞻眼中的错愕,说不出的快意,既想立即告诉这个薄幸负心的伪君子,却又不愿意这个秘密多一人知晓。
“九娘你是如何知道贺敏后宅之事的?”张子厚替苏瞻问了出来,又知道九娘必然自有一套说辞,心中大乐。
九娘目光落在手中信上,淡然道:“在家听婆婆提起过。”这也不假,她是前世在宫中见过温氏一回,有心打听来的。三年前因六娘要进宫,老夫人特意将朝中千丝万缕和太皇太后相连的官员梳理给了六娘,她也听了一耳朵,还记下一些前世她不知道的。
“婆婆还说过一些受过太皇太后恩惠的各部各路的官员,我有记下来。”九娘将信收入怀中:“今日还请张理少带给六哥,你们仔细看看有没有用。”
张子厚大喜:“有用!极为有用!”他和赵栩对旧党新党蔡佑一党都很熟悉,却对太皇太后在朝中的势力知之甚少。若再有贺敏这个级别的官员跳出来,很是麻烦。有梁老夫人这位太皇太后多年心腹之人所言,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求之不得。
苏瞻又看了一眼九娘,怅然若失,转头掀开车窗帘,看向窗外。小甜水巷尽头就是大相国寺,昨日民众哗变,打砸严重,今日太学的学生又去宣德楼闹事,京中很不太平。来大相国寺烧香拜佛的人家不减反增,大三门前吆喝卖香卖符的格外卖力,马车减缓了速度,朝东转上了南门大街。
九娘听着外头热闹,往日吆喝“夏日香饮子”的都怕沾上西夏的“夏”字,改成了“冰雪香饮子”,她轻叹了口气,问苏瞻:“表舅,太学的学生们跪于宣德门,朝廷该如何处置才好?”
苏瞻凝视了她片刻:“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你可知所谓民心究竟是谁的心?”
张子厚冷哼道:“那些刁民愚民之心,不得也罢。以一己之身要挟朝廷,何颜以代民心?身为太学的学生,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辨忠奸,人云亦云,饿死一些才好,免得将来做了官为害百姓。”
九娘沉吟了片刻:“大赵臣民,不出士农工商四类。若为君者,欲得民心乃士大夫之心,方可如臂使指,管束教化后三者。故昨日乱民可抓捕留监,今日太学的学生们却不可同样处置?”
苏瞻点头道:“正是,我同赵昪也谈及此事,二府用穆太君挂帅甚好。都进奏院要早日贴出皇榜告示天下陈家所遭受的冤屈,还需张理少尽早审理田洗案。至于赦免昨日哗变的乱民,这是迟早的事,四千多人关押在南郊,要近万禁军看守,犯人吃喝所耗、军士粮草辎重,一日不少于两万贯。最多十日,原也就会陆续释放出来。先让这些学生饿上四五日,再由朝廷出面安抚他们,应允释放一些未曾参与打砸抢的民众出狱,他们自然也就散了。朝廷和士子也都有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