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
  木樨院里孟建捏着四娘的信,涕泪交加:“阿妧,爹爹看那位张理少待你很是恭敬,你能否请他通融一二,送这些物事给阿娴?她也是命太苦了。”
  程氏搁下茶盏,冷笑道:“命苦?自己作天作地作死,偏要怪天怪地怪命怪爹娘怪兄弟姐妹?这木樨院三个女儿,偏她一个命苦?她不惹是非,是非偏要来惹她?阿妧没死在她手里就是命好?她没害死阿妧倒是命苦?我看你不如去大理寺陪着你的宝贝闺女同甘共苦。倒能治治你的偏心病。”
  孟建掩面泣道:“她若是怨我怪我,我倒也死心了。她若是求我救她,我也没法子。可这孩子,只说想起冰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多好喝,醪糟桂花浮丸子吃了会粘牙,还提醒我夏天少吃些荔枝白腰子。她不知道琴娘没了,还念叨着琴娘做的三脆羹,这都夏天了,哪里来的嫩笋做三脆羹呢。”孟建哭得抽噎起来:“她这絮叨叨的,我受不住,受不住,她还求我送把杨木梳子送些茉莉头油给她,她原是用犀角梳——”
  “好了!”程氏闷声喝道:“别说了,既是你生的,你受不住,一概送进去不就是了?”她烦不胜烦,听不得这些,索性站起身去偏房和梅姑对账去了,挥手让九娘自行回房。
  “阿妧——”孟建却喊住了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信已交给爹爹。她早已不是我的阿姐,而是我的仇人。爹爹还是莫开口的好,保不准我会求张理少让她早些去见菩萨,连那杨木梳子茉莉头油也替家里省下来。”
  孟建一愣,看九娘已出了正厅,再看看手中的信,潸然泪下。
  ※
  九娘整理出梁老夫人往日述说的那些官员资料,又将自己前世记得的和太皇太后亲近的诰命们誊了出来,让玉簪取过这三年的邸报,核对一番过后,发现这些官员们遍布中书、六部、枢密、三衙、台谏,正三品的也有好几位。
  惜兰前来禀报说张理少见完了老夫人,在撷芳园的芙蓉池边等着。
  九娘手中笔一停,黯然长叹了一声。正如阮婆婆所说,两情相悦,世间难有。
  不是辜负人,便是被辜负。她又该怎么同张子厚说清楚,九娘凝笔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三年前芙蓉树下少年郎,流水淡淡碧天长的景象蓦地浮上心头。
  “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就不太对。”“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不够好就没人看重你?还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帮不了你在意的人?”
  六郎还说:“你不丑,从小就不丑……”九娘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后来,她在那边伤了他的心,还将喜鹊登梅簪丢进芙蓉池里。所以在船上他看见她手心的簪子时,欢喜得不行,没完没了地摩挲那簪子。他没问,她也没说,可他知道她寻回了他亲手做的簪子,她也知道他在二哥大婚那夜去芙蓉池捞过这根簪子。她和赵栩,无需言说。
  九娘抬起手碰了碰怀里的喜鹊登梅簪,疾书几行,收拾停当,带着惜兰和玉簪往撷芳园走去。
  她心意已决,再无转移。孤坟愁已歇,尘缘容易绝。今生今世,她只有一人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不愿辜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三天三年三生三愿(十二娘)的深水鱼雷。
  
 
第229章
  夏条绿已密, 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 灼灼火俱燃。长房的仆妇婆子们在池边一字排开, 个个汗流浃背。杜氏在不远处的凉亭里, 摇着折扇, 忐忑不安, 不知道九娘应付不应付得来这位朝中煞神, 想到孟存夫妇还在家庙跪着, 夫君和孟彦弼还在宫中未归, 更令她忧心忡忡眉头不展。
  撷芳园芙蓉池边,依水傍石的木芙蓉林绿树正当阴浓时。张子厚在树荫下挑了一块平滑大石,坐了下来。日光透过翠绿叶片, 在他手中的禅位诏书上投下斑驳光点。诏书上的皇帝玉玺鲜红夺目。有孙安春在, 皇帝玉玺被太皇太后所用不足为奇。
  他松了一口气,想起九娘,抬起头看那芙蓉池,碧波荡漾,倒映着绿树粉墙, 蝉声鸣唱,诉说这夏日太长。自先帝驾崩, 他加在一起也没睡过几个时辰, 又因九娘神魂不定, 今日大局初定,又得以诉尽心事,被这碧波晃着眼, 竟恍惚起来。
  似听到有人在喊:“快些快些,山长说了,给这池子取个好名字,若被采用,必有想不到的福份。你们说,是讨师娘做的醪糟方子还是山长珍藏的棋谱好?”
  张子厚一惊,心慌得不行,展目望去,师兄弟簇拥在一起,已拟出了好些名字。他这是回到了中岩不成?
  “你又不爱吃醪糟,也不爱下棋,怎么也想要凑热闹?”声音清冷,面容如玉,对面那人抬起头来,正是苏瞻。
  张子厚只觉得耳鸣眼花,他霍然推开棋盘:“拿笔来——拿笔墨纸张来!”险些一个趔趄摔在苏瞻身上。
  他写了两张,手腕悬空抖个不停。那唤鱼池三个字写得极其难看。苏瞻笑道:“不如我替你写算了。”
  “且开!”他大喝一声,强行镇定下来,这次手不抖了,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秀丽妩媚,唤鱼池三个字跃然纸上,他慢慢地在落款处添上了张季甫三个字。
  “你何时改写了簪花小楷?”苏瞻讶然问道:“季甫?你何时取的字?”
  张子厚飞奔下山。池边的竹床上,高大儒雅的王方正笑着翻看学生们取的名字,一手轻轻摇着蒲扇。
  “山长——”张子厚整好衣冠,才恭恭敬敬地行到跟前,躬身献上自己那张。
  “唤鱼池?”王方抬起头:“原来你已有了表字,季甫,为何取这个名字?”
  “我有一——”张子厚脱口而出,立时改口道:“天在池边闲逛,随口喊了声鱼来,竟真有两尾鱼儿跃出水面,故命名唤鱼。”
  王方哈哈大笑起来:“竟有这等巧事。”他从身边取出一张薛涛笺,上头也是簪花小楷的唤鱼池三字,却无落款。
  张子厚眼中一热,舒出一口气,也傻笑起来:“可不真是巧——”
  一转眼锣鼓喧天,他已骑在马上,胸口红绿交杂的大花艳丽异常,马前两盏灯笼正在引路,前面书院门口,站着的正是喜笑颜开的王方。
  “女婿来了,女婿来了——”四周纷杂的喝彩声,张子厚来不及再想,飞身下马,跪拜在地。
  “季甫不必多礼。”他头晕目眩地被王方携了手带入书院。
  堂上张灯结彩,人头济济,那身穿青色大礼服,头盖五尺销金盖头的身影在灯下伸手可及。
  阿玞,是阿玞。
  张子厚心跳如飞,恍恍惚惚地到她身旁,牵起那同心红绿绸带,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旁边哄堂大笑起来,他一回头,见自己将绸带竟把阿玞绕了两圈险些绑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是头一回——”张子厚面红耳赤地把绸带绕回去,低语道,又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可笑,真切地听见她噗嗤笑出声来。
  红烛高燃,亲友齐聚。洞房里有人递上金秤。张子厚只觉得那秤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哄笑声中,盖头微颤颤地被掀了开来,挂在凤钗上。
  她抬起眼,笑盈盈。倾城倾国颜,含羞带恼。
  一声厉喝忽地响起来:“你是谁?怎冒充我家阿玞来成亲?我家阿玞呢?”
  张子厚一身冷汗,茫然四顾。不,不对,这是孟妧。
  四周白茫茫雾蒙蒙,面前端坐的新娘面容模糊起来。
  “阿玞——阿玞——”他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大喊起来,伸手去拉。
  “你唤我何事?”一句川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冷如隔千里。
  张子厚大喜:“阿玞,阿玞,是我,今日你我成亲——”
  “你娶的明明是孟九娘,为何却喊着我的名字?”她挑起眉头,扬起下巴,神情决绝又傲然:“我却不稀罕你这般假情假意。”
  她拂袖而去,即将消失在那茫茫四野中。
  “阿玞——阿玞,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听我说——”他急得满头是汗,追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忽地停住,转过身来,英气的秀眉蹙起,眼中有泪在盘旋:“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她的爹娘兄弟姊妹,怎会是我?君心既转移,但娶新妇去,不必再念。我爹娘在唤我了,自有要娶我王九娘之人,那人你也认得,姓苏名瞻字和重。”
  “不——不是的,”张子厚惊骇欲绝,悲声连唤:“阿玞——阿玞———”
  远处传来锣鼓笙歌,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张理少?张子厚?”九娘蹲下身子,细细凝视着树下这两鬓飞霜满面泪痕的清隽男子,百感交集。这片刻间,他累到倚树入眠,却又梦到了前世的自己,这几声阿玞,喊得凄楚无望,她满腹的话实在不忍开口。
  张子厚惊醒过来,面前一双盈盈水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身后碧波泛着银光,头上夏蝉还在高唱。梦中一切刹那闪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心痛还在,腿也还在抽筋。
  南柯一梦。他竟在光天化日下在此地做了那样一个梦。他二十多年无数次梦见过阿玞,她从未对自己说过话。
  “阿玞?”他吃不准眼前是梦还是真,身不由己怆然泪下。
  九娘缓缓摇了摇头:“理少方才魇着了。我是孟氏阿妧,这是翰林巷孟府。你可要喝点水?”
  张子厚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颓然道:“你不是阿玞。”她容颜艳丽,年方十四,眉眼间全无阿玞的清丽英气。
  她是她,我是我。阿玞定是生气了,才入他梦来。
  九娘点了点头:“我是阿妧。理少随六哥唤我阿妧就好。”
  张子厚霍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暑气中带着花叶清香。他膝上的诏书落在地上。她明明是阿玞,却又不是阿玞。
  九娘捡了起来,立于树下轻声念道:“门下,咨尔吴王,匡济艰难,功均造物。表里清夷,遐迩宁谧……今便逊于别宫,归帝位于吴王棣,推圣与能,眇符前轨。主者宣布天下,以时施行。”
  张子厚转头望着身边的少女,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声音柔美,神情恬淡。
  阿玞的声音脆爽,笑起来旁若无人。她的神情总是如火如荼浓烈如川中山水。张子厚伸手扶住芙蓉树,全身脱力,夏风明明是热的,拂过他身上,却肌肤颤栗起来,中衣何时湿透的,他一无所知。
  “这是我婆婆给你的么?”九娘侧头问道。
  她这侧头时的模样,明明又是阿玞。
  “不错,梁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孟存这翰林学士知制诰拟诏拟得真不错。”张子厚勉强定了定神,接过诏书,弯腰把诏书浸入池水中,看着墨迹朱砂渐渐模糊,似乎心事也模糊起来。是他弄错了,还是阿玞误会了他?良久,他才把湿透了的诏书拎了出来,随手搁在石头上。
  看着这个,张子厚从怀中取出一张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递给九娘:“这是老夫人交给我的另一份太皇太后手书,应该是吴王即位后要颁给二府的。你看看。”
  “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九娘一惊:“太皇太后是要将我六姐嫁给吴王?”
  张子厚心神渐定,点头道:“正是,太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立你六姐为皇后,孟伯易成了外戚,殿前司是不能待了,整个孟家也不得不站到吴王那边,和孟家关联的苏家、陈家更是尴尬。以太皇太后的手段,吴王登基后应该会立即起复苏瞻为相。如此一来,燕王殿下孤掌难鸣,又因高似陈太妃一事,即便性命保得住,此生也要被监禁在宗正寺里。”
  九娘不寒而栗,所幸高似悬崖勒马未曾酿成大祸,她手下用力,这手书所用罗纸竟撕不破。
  张子厚眸色暗沉,伸手接了过去,收入自己怀里:“你所说的太皇太后可用之人都有哪些?”
  九娘将自己整理的资料递给张子厚:“高似既已投案,表叔也已出征,田洗和赵檀案定论后,理应没了阻碍。六哥即便腿伤未愈,能否尽快即位?贺敏审吴王案,只怕夜长梦多。”
  张子厚点头道:“今早二府和各部已在集议此事,我出宫时殿下刚到都堂,若有什么进展,我回宫后尽快给你消息。”他翻了翻手中的纸,犹豫了片刻,突然问道:“你,一直习的是王右军行书?”
  九娘倏地一僵,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斑驳陆离的日光在张子厚眼底汇集成无边深情,有喜有悲有所盼还有绝望与痛楚。
  张子厚从她眸中看到自己的神情,忽觉自己狼狈不堪,退开了几步。那一句“阿玞,是你么?”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张理少——”九娘上前两步,柔声道:“荣国夫人得理少一腔深情,若泉下有知,当无憾也。纵然阴阳相隔,阿妧也替她深觉幸运。”
  “幸运?”张子厚喃喃道。他只怕打扰她令她不便,更怕自己的心思为她不耻,她会觉得幸运?
  “天下女子,莫不盼得一心心相印之人白头到老。奈何世事不由人,鲜有如愿者。”九娘看着他,走到他跟前,看入他眼底:“理少你和她阴差阳错,有缘无份。她一颗真心错付了别人。若她知晓唤鱼池名字是你所取,若知晓有人这般惦记她爱护她,事事以她为先,定然以心换心,至死不负。”
  “以心换心,至死不负?”张子厚盯着九娘的小脸,轻轻重复了一句。
  九娘坦然道:“理少可知,身为女子者,总以父母之命为先,家族宗祠为念,我们自己的心意,总是放在最后头。阿妧也曾畏惧世俗礼法,几次三番伤过六哥的心,他却不退不让,以真心待我,甚至不惜前程和性命。我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便也会至死不负他。”
  张子厚默然了半晌,看向芙蓉池:“你和殿下——”
  她不只是阿玞,她不再是阿玞,她不是阿玞。
  她是她,我是我。
  烈日下池水中的倒影,恍然映出王玞英气勃发洒脱无羁的笑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