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赵棣案如何结案的?刑部和审刑院又是如何说的?”赵栩语气平缓。
“禀殿下,经大理寺审理,刑部礼部听审,协同宗正寺查检吴王府,拘吴王府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等十余人问案,已查明吴王被阮玉郎所冒充的王府教授所惑,企图力证宫闱秘事,解太皇太后之忧。”
贺敏的声音板正,毫无感情:“吴王与阮玉郎之间无财钱往来亦无美色交易,孙安春所言的承诺无凭无据,不足以采信。吴王并无谋逆之意,更无觊觎大宝之心,现痛心疾首悔恨交加。经两部两寺商议,审刑院核查无误,臣等昨日结案上疏,按祖宗法拟褫夺吴王亲王称号,收回食邑,留防御史一职。若今上另有敕书,可由编敕所呈送中书省制论,门下省封驳,再予以执行。”
赵栩注视着贺敏,点了点头:“因此遭人蒙蔽行了恶事导致恶果,诸位认定无需入刑的?”
堂中不少人心里打起了鼓,揣测燕王到底还是要收拾吴王了。
贺敏垂首道:“入宫行刺,陷害清悟法师,皆由阮玉郎主谋,孙安春同谋。吴王所受惩处合乎法理。祖宗法历来宁纵不枉,庶民且疑罪从无,皇子亦然。如有不妥,还请殿下调取卷宗,以律法指点臣等。”他早有准备赵栩会挑刺,早已备全了相关律法条例在心中。
“无需,贺卿在大理寺多年,熟悉律法,当不会判错。诸位所见呢?”赵栩转向谢相,温和地问道。
谢相皱了皱眉:“两部两寺既已裁定,臣以为这般结案甚妥。”他也不希望燕王对吴王赶尽杀绝,先帝子嗣不盛,鲁王已殁,再兄弟阋墙,实在无益。
赵栩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犹记爹爹在柔仪殿曾说起,若五哥有不妥之处,当去巩义为列祖列宗守陵。多亏贺卿遵循法理,未令五哥入刑,倒不耽误此事。皇太叔翁可还记得?”
定王猛地惊醒:“嗯?啊——是有此事,那个苏和重呢?苏和重也在,应该记得才是。”
众臣皆一怔,心想难怪燕王不盯着入刑一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不少人看向赵栩。
赵栩将手书当成宫扇缓缓轻扇了两下:“那便请苏大资进来吧。”
阁门舍人早有准备,随即引了苏瞻进来。
苏瞻身穿资政殿大学士公服,清雅如故,俊逸沉静,双手持玉笏稳步入殿,宽袖纹丝不动,观之令人心醉。张子厚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目看向自己拢在胸前的宽袖。
给向太后、赵栩和定王见过礼,苏瞻听赵栩提起先帝言及吴王守陵一事,那夜惊心动魄千转百回似又在眼前,不由得红了眼眶:“殿下,娘娘,诸位臣工,先帝一言一行,臣苏瞻日夜感怀,不敢忘却。先帝驾崩那夜说了,要吴王安心辅佐燕王,如有不妥,就去巩义守一辈子陵。吴王此次为阮玉郎所用,险置燕王于死地,更令太皇太后久病不愈,当遵先帝遗命,往巩义守陵。”
他转头看向低垂的珠帘后:“若是定王殿下和太后娘娘要请出家法,惩处这等忤逆父命意图残害手足的赵家不肖子孙,臣等亦不敢擅自过问。”
贺敏略一思忖,眼下已然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退后一步,回了列班之中。
定王摸了摸一把白胡子:“唉,真要请祖宗家法,他得大半年躺在床上了。我看五郎今日就从大理寺回府收拾收拾,由大宗正司送去巩义吧。让他好生反省反省。”
谢相点头道:“殿下和娘娘做主便是。臣等均无异议。”这该审的审了,该判的判了,守陵却不算国事算家事,于情于理于宗法,他们做臣子的,不宜再过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随即出列附和,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张子厚。”赵栩的声音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臣在。”张子厚一步跨出,躬身行礼。
“资政殿大学士苏瞻当初认定高似乃大赵军中英杰,怜其遭遇,收容于府中,不料高似即完颜似。三年前高似潜逃回女真,据本王所知,苏瞻派人四处查探无果。如今高似勾结西夏潜伏秦州,破我城池,戮我军民,此罪行可与苏瞻有关?可有凭据?” 赵栩娓娓道来,平静从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谁还听不出言外之意,纷纷侧目,想着这位殿下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轻轻松松打发了吴王,眼下又要拿一力拥护他的张子厚开刀,来起复苏瞻,不由得都心中凛然,神情更是恭谨。
张子厚垂目不语。
赵栩叹道:“今日听贺敏所言,受人蒙蔽者,无行恶行凶证据,疑罪从无,实乃我赵刑统立法之本。本王深觉有理,方才见到苏大学士,才觉得昔日恐怕冤屈了朝廷重臣。张卿你与苏大学士素有私怨,当日也是第一个弹劾苏瞻之人——张卿,你可否从律法上秉公而论,苏瞻之相位罢免得可合情合理合法?”
张子厚一撩公服下摆,跪地拜了一拜,朗声道:“高似依附于苏瞻,非仆从非部曲,无投靠文书。苏瞻受高似蒙蔽多年,因高似之罪而罢相,且毫无怨言,一力替枢密院担当起秦州破城之责,臣甚是佩服。当日秦州城破,田洗案未水落石出,臣之弹劾,并无私心,还请娘娘、殿下明鉴。臣今日仍无私心,臣张子厚奏请朝廷,应以法为本,复苏瞻相位。”
谢相和朱相对视一眼,双双出列,还未开口,有一人高声道:“老臣有奏——”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国子监吕老监长。
“娘娘,殿下。”吕祭酒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纸,举过头顶:“国子监监生、太学学生、太学博士等四千六百五十八人联名上书,国家有难,当用贤臣,请朝廷起复苏瞻苏大学士——”
一片哗然中,赵栩接过那联名上书,洋洋洒洒近万言,心想孟存被张子厚捏住了把柄,行起事来倒又快又好,他翻了翻,命人呈给帘后的向太后。
待众臣议论声略轻,赵栩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尝闻国君进贤之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用之。苏瞻两次拜相,其贤能诸位有目共睹。本王欲恢复昔日文太师、吕司空所任的平章军国重事一职,由苏瞻出任,仍序宰臣上,五日或两日一朝,赴都堂治事。诸位可有异议?”
赵昪立刻出列,高声喊道:“殿下以民心为重,以朝廷为重。殿下英明!”开封府少尹随即出列附和。
谢相略一思忖,陈青已卸下官职,再无羁绊苏瞻起复的理由,当下火烧眉毛的情势,也的确需要苏瞻这样的中流砥柱来共渡难关。他出列赞成后,堂内众臣,也陆续出列。
世路羊肠,人情狙赋,翻云覆雨。中书省门下省和礼部、都进奏院、阁门、翰林学士院,相关人等纷纷忙碌起来,短短一个月不到,因燕王摄政,苏瞻再次回到了大赵宰臣之位,还更进了一步。
赵栩暂退回会宁阁疗伤。向太后前往资善堂查看官家进学。众臣稍作歇息,纷纷上前向苏瞻道贺,等候赵栩和向太后归来。不少人的心态,又和初时大不相同。
※
陈太初种麟带着穆辛夷等五六人,持李穆桃麾下的侍卫腰牌,顺利进了秦州城。
重返故里,陈太初见到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是满目疮痍的街道,是重甲巡逻的西夏军士。路过羽子坑时,杨柳绿荫浓浓,只是再无商贩叫卖,也无孩童笑声,甚至鸡犬之声也不闻。陈太初眼中酸涩难当,强忍着冲进去寻找外翁外婆之念,压低了斗笠,牵着马匆匆而过,往纪城州衙后的一家吴记正店投宿。
正店里的掌柜给陈太初行了礼,细细看了看男装打扮的穆辛夷,难掩激动之情:“属下见过辛公主。”
穆辛夷打量了他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吴叔叔。我阿姊呢?”
“长公主殿下随太后出征京兆府去了,交待过属下,如果辛公主归来,还请委屈几日暂住在此,待长公主归来。”吴掌柜躬身应道。
“陈太初救了我,谁陪他去救他哥哥?阿姊是怎么说的?”穆辛夷赶紧问道。
“属下这就去通知卫慕司主。还请郎君稍安勿躁,快的话今夜司主会前来和您见面,再做安排。”
陈太初和种麟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猜到秦州城里有李穆桃的人,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守城之将,看来西夏内斗也已箭在弦上。想到李穆桃的生母复姓卫慕,陈太初又有些疑惑。梁太后顾忌李穆桃和陈家的旧谊,才会以穆辛夷为要挟,为何会放心将陈元初交给李穆桃的表亲看守。
吴掌柜低声道:“卫慕司主勇冠三军,长公主又常在兰州居住。梁太后颇忌惮卫慕家族,要接长公主入宫。前年卫慕司主假装两次求娶长公主不得,表兄妹反目成仇,还比武伤在了长公主枪下。长公主因此带着辛公主回了兴庆府,不再与卫慕一家来往。梁太后这次才放心卫慕司主镇守秦州,但城里依然有大半兵马是其他军司的。”
穆辛夷眨眨眼:“怪不得说起元焘大哥,阿姊总说没事。”
“小鱼,我和种麟出去转转。”陈太初看向穆辛夷,也不瞒她:“我要去外翁家附近看看,再去文庙探上一探。你——”
“我也去,万一遇到盘查,我会说西夏话,能帮上忙。”穆辛夷赶紧戴上斗笠,忽闪着大眼,满是恳求。
“好。”陈太初却也不想穆辛夷留下,他信穆辛夷,却不信李穆桃,在救出大哥以前,他不能把穆辛夷就这么交给李穆桃的人。
出门时,穆辛夷戳了戳陈太初的背:“陈太初——”
陈太初停下脚转过身。
“救到元初大哥以前,我会一直跟着你,无论在哪里,哪怕是阿姊来,我也要跟着你,你也别丢下我。”穆辛夷一双大眼弯了起来:“你不许再丢下我。”
陈太初深深看着她:“好。”又伸手替她扶正了斗笠:“跟我走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种麟摸了摸一脸的大胡子,叹了口气。少年郎小娘子的黏糊劲头,吓人,亏得这几天没有油水,不然非吐出来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国君进贤等句,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2、世路羊肠,人情狙赋,翻云覆雨。出自宋朝萧元之《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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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短也不算短吧。祝大家母亲节快乐。
第237章
查验过腰牌, 三人自纪城进入大城, 远远就看见钟楼的飞檐。南北朝向的细长巷道和东西向的主干道交叉成工整的井字形。街道两边是排列整齐的土坯房。羽子坑的垂柳林和汴京隋堤的烟柳又不同, 青枝拂地漠漠, 千尺柔丝盈盈。三条街巷上民宅门户紧闭, 灰色的土墙上兵刃划过的痕迹犹在, 墙头街边残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乌青瓦一片片沉默地延伸出去。
陈太初加快了步伐。十余年未归, 若没有那日密林之中一刹那触及天道的神游, 他已经模糊了外翁外婆家的印象。
巷子里还有巡城的军士,见他们三人是静塞军司军士打扮,腰间悬挂着腰牌, 朝他们看了两眼, 便走了过去。
陈太初停在一间民宅门口,不同于其他家关闭的大门,这家的一扇黑漆大门斜斜躺在地上,另一扇歪歪地挂着,随时都会掉落的样子, 门上刀砍插进的痕迹还很新。陈太初仰起头,见门上那块年岁已久的牌匾上头, 魏氏医馆四个褚体楷书工工整整。
“二郎?”种麟警惕地了看了看四周, 压低了嗓子:“这是你外翁家?”想一想也不奇怪, 陈元初被俘,西夏兵又怎么会放过他的家眷。
陈太初大步跨进去,扶起地上的那扇门, 靠在了门框上头,看着门外的穆辛夷,低声道:“进来罢。”
三人将两扇门略整了整,掩了起来,眼前是细长的门道和小天井。陈太初走了几步,穿过二门,停在了正院前头。
东面一块平地,铺着石板,早晚爹爹和大哥练武,晴好日子里外翁带着伙计们晒药。东墙边的几十个笸箩碎散了一地。一片片石板都被掀了起来,不知要搜寻什么。墙边八棵笔直的银杏,是外翁历年来亲手种的,代表着他们一大家子,都被砍成了几段。正厅前的两棵老槐树树干上也都刀伤累累。从这里看得到里面里的家具已经都毁了,一扇扇雕花窗棂也七倒八歪。
陈太初吸了口气,几乎是用跑的,往正厅奔去。种麟看了看身边的穆辛夷,赶紧跟了上去。穆辛夷却慢慢走到墙角,走到断了的一颗银杏树干前蹲了下来,离地大约两三尺的地方,有细细的几条划痕。左边的是每年立春和立秋时陈太初的高度,右边的是她的。右边的总比左边的高上一点点。
穆辛夷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几条划痕,几滴水珠落在了她脚尖前的泥土里,晕开了深色的几个小圆圈。
陈太初穿过用作医馆的正厅,入了虎座门,南北厢房和过厅里也都是一片狼藉,不见人影。进了后院,三面廊道依旧,主楼的两层楼赫然在前。他记得楼上以前是娘亲的闺房,爹娘成亲后搬到了东屋住,这楼上便闲置了下来。陈太初匆匆找寻了一番,依然不见人也不见尸体,连血迹都无。
看着陈太初站在一地医书前面皱起了眉。种麟挠挠头:“会不会老人家都被抓走了?”
陈太初颓然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手边的书架:“走吧,去文庙看看。”
两人复又往外走,见穆辛夷蹲在过厅前的小院子中的一口井边,正朝里看。陈太初心跳立即快了许多,三步并两步地到了井边,探头一看,水桶还吊在井里。
陈太初轻巧地提起水桶,木桶里却湃着一个瓜,还有一把菜刀,看来是外婆特意给大哥留的。他眼中一热,转身从墙边找了根晾衣杆,往井里轻轻探了探,确认了井里没人后,略松了口气。他站在井边,也蹲了下去,垂头看着井里的倒影。井水微微起伏着,他扭曲的面容也随着水波微微起伏着。这一刻,天道离他遥不可及,他欲求,却不得。
他知道,大哥吃瓜总是懒得拿刀切,直接一拳,汁水四溅。外婆以前信里还常常抱怨,说大哥这十几岁的男儿郎,吃个瓜就要换一身衣裳。
就在这个井边,他和穆辛夷常常赤脚踩水玩,娘路过看见了从来不责骂他们,还替他们卷高裤管,再检查厚厚的石板井盖有没有盖好,叮嘱他们不许推开井盖。他就在这里去追西瓜的,就在这里,小鱼滚了好几滚。
种麟从桶里拿起一个瓜,叹了口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连他都不忍心多想。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沁凉的瓜,才碰到瓜身,噗的一声,那瓜四分五裂开来,里头红瓤已经沙透了,黑籽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