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大哥,这瓜还能吃吗?”穆辛夷轻声问种麟。
种麟已将一块放入嘴里:“直娘贼的甜死个人——能吃,咋就不能吃咧?你吃不吃?”
穆辛夷伸手也拿了一块,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我替元初大哥多吃点。”
陈太初怔怔地转过头,看着这两个人蹲在井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西瓜来,不知说什么好。
穆辛夷抬起头:“替我们打桶水上来好不好?”她伸出满是瓜汁的手,呶了呶嘴。
陈太初将木桶抖了抖,刷地丢下了井,水花四溅,他的影子也不见了。木桶扭了扭,沉了下去,只露出了井绳。他双手交替三四下拎起了一桶水,放在了穆辛夷跟前。
穆辛夷伸手洗了洗,将水就这么倒了,把空桶递给陈太初:“再来一桶。”
种麟轻轻咳嗽了一声,给穆辛夷递了眼神,却是白给的。
陈太初接过空桶,又打了一桶水上来。
穆辛夷洗了洗脸,将水倒了,又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垂目看了她片刻,接过水桶。两人就这么连续打了十几桶水,泼了十几桶水。每打上一桶水,看着木桶沉没又出水,陈太初的心里似乎沉没下去又破水而出,每看着穆辛夷干净利落地倒光桶中的水,他心里也有什么被穆辛夷泼了出去。
穆辛夷看看地上湿透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走到过厅那里把鞋袜脱了。种麟眨了眨一双虎眼,没好意思再看那白得耀眼的小脚,站起来又往后院走:“我去方便方便。”这西夏女子摸不透猜不着,他还是躲远点,免得再恶心到自己。
身后传来踩水的声音。
陈太初看着穆辛夷高高卷起的裤腿,她一双脚上已经都是泥泞。
“陈太初,来踩水。”穆辛夷抬了抬下巴:“别怕,等会儿洗洗就好了。外婆不会骂我们的。过两天外婆回来你好好地帮着收拾家里,还有院子里的树记得重新种。还要银杏树,还要八棵树。你后来有两个弟弟吧?他们叫什么名字?三初四初?你为什么叫太初不是二初?陈二初有点难听是不是?”
她脆生生的声音,和踩水声交杂在一起,似乎随随便便的在闲聊家常。
陈太初轻轻跺了跺脚,井边这一圈石板地上的水渍,踩上去的声音和她踩在泥地里又不同。
种麟回到井边,见陈太初正神色平静地提起一桶水浇在穆辛夷脚上。他瞪圆了眼,陈二郎你有没有一点出息,让你打水就打水,还给她洗脚?
穆辛夷大咧咧地将脚在自己腿上蹭了蹭,穿回鞋袜:“走,去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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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街的街西头就是文庙。“道贯古今”、“德配天地”的两座牌坊默然屹立。陈太初、种麟和穆辛夷经过名宦祠,到了文庙前张榜的砖砌雕花大影壁前,看了看上头张贴的安民告示。看了一看,种麟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呵呵冷笑了几声。天下还有这种事?强盗杀来你家,让你乖乖给他们抢劫掳掠,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还要美名曰安民,还有脸贴在这德配天地的牌坊下头?安你娘的屁咧!种麟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来往的西夏军士警惕地看着他们三人,上来问话。
穆辛夷粗着嗓子搭讪了几句,说自己三人是从静塞军司来给卫慕司主送信的。
“这里关押着赵军俘虏,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送信该去纪城州衙,司主这时候正在州衙理事呢。”一个伍长皱起眉头。
穆辛夷摸了摸唇上一撇小胡子:“信送好了,衙里的秦州厨娘说这附近有家鸡丝馄饨天下第一,好吃得要命,练箭场还有演武可看,就带两个哥哥来了。可惜找了半天没找到。”
那伍长笑了起来:“你倒是个馋嘴的。从这里再往西走,前头第二条靠近羽子坑的小巷子朝南走,有家挂着个刘十五的牌子,就是了。他家先头一直不肯开门,后来被令介将军砸了门打了一顿,才不敢不开了。”
“多谢大哥,你说的令介?”穆辛夷讶然:“是右厢超顺军司的?”
伍长嘿嘿笑了起来:“可不是那屁股撅上天的令介家,藐视军令,辱骂我们司主——”他抬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喏,就在对面练箭场那高台上,被司主一刀,就一刀。头就这么拎在司主手里了。哈。活该。呸,剩下的还敢跑回兴庆府告状,全当逃卒在缉拿呢。”
穆辛夷瞪大眼:“就在对面?哪里哪里?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右厢超顺军司的向来看不起我们静塞军司,我看了回去好告诉弟兄们,解解气。”
那伍长挥挥手,叫来一个军士:“你带静塞军司的弟兄们去开开眼。那血从腔子里喷出来老高,还在台子上头呢。司主不让洗,说要给那些不长眼的多看看。”
穆辛夷抱拳谢过那伍长,带着陈太初种麟跟着军士到了练箭场里,已经没人演武了,有几百军士倒在旁边树下歇息。空荡荡的场上,黄土歇止,高台上的旌旗低低垂落着,旁边的大鼓和金锣很是显眼。
那军士伸手指了指:“见着没有?那一片暗暗的,就在那里,司主一刀,头就在他手里了。”
三人不能上点将台,围着高台转了一圈。陈太初强忍激动,细细观察,又侧耳细听。
不多时,穆辛夷抱拳告辞。走出练箭场,那巡逻回来的伍长又喊了一嗓子:“这两天夜里查得紧,你们要想快活还是去州衙后头的军妓营,别去惹民女,司主不让。记得啊,秦州人凶得很,进城到现在,死在女人身上的兄弟有好几十个了。”
陈太初和种麟身形一僵。穆辛夷回头道谢,赶紧拖着他们往西走了几十步。转进那条小巷,种麟立刻甩开穆辛夷的手,愤然一拳打在身边土墙上,震得土屑稀稀沙沙往下掉。
“对不起。”穆辛夷松开陈太初的袖子。老天待她何其不薄,却又何其残忍?
陈太初大步往那残破的刘十五招牌走去。也许城里的百姓有人知道外翁外婆的下落。
馄饨店门脸不大,是刘家私宅的小天井单独隔出来的,虽不是饭点,里头也坐了两三个秦州百姓,正低声说些什么,见到他们三个纷纷起身走人。
穆辛夷见屋里没了旁人,摘下斗笠,走到通往后屋的门帘处轻轻喊了起来:“刘狗子——六狗子在吗?”
门帘一掀,一个细眉淡眼,脸上还带着伤的汉子走了出来。他这小名十几年没人喊过了,眼下敌军占城,不知道谁这么不识相的老邻居还来串门子。头一抬,却见是三个西夏军士,登时脸一沉。
“狗子,我是阿辛啊。穆家的阿辛。”穆辛夷撕掉唇上的小胡子,站了起来:“我假扮成西夏人混进来的,来找魏翁翁和魏婆婆,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节日快乐。
这几章是再战秦州的过度章,太初人格的最终完整也在这几章,所以不能粗放大进。今天断章不是很理想,抱歉。细纲本来是要断在六郎理政的。
之前防盗文的彩蛋也提到过了,小鱼和太初,是很特别的关系,不是男女情爱那么简单的。有些哲学和道家的理念,可能比较难理解。
神游这个玄妙的东西,不从道家理念去说,其实日常人都会有。我开车常常神游,翱翔万里突破时空,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因为开车已经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和抬腿走路一样自然而然,所以会发生神游。
这个母亲节过得很充实,男人,大狗,娃娃;院子,绿草、榴花;野笋,饺子,枇杷;好友、茶酒,小龙虾。
王之道的《满庭芳蔡水西来》节选有言:
良辰好,榴花照眼,绿柳隐莺啼。......
四座香和酒泛,对妙舞、弦索铿鍧(轰音)。椿难老,年年今日,论报祝长生。
祝你们开心每一天。
第238章
刘六吃了一惊, 上下打量着穆辛夷。“穆家的阿辛是个傻子, 你——?”眼睛大得厉害, 看起来很像, 可眼前这人却不像一个傻子。
“是我, 就是我这个傻子。”穆辛夷忙不迭地点头:“我只爱吃鸡丝不爱吃馄饨。还有你每次都给我阿姊多放一大勺鸡丝, 因为这个元初大哥还瞪过你, 记得吗?”
刘六皱眉看向陈太初和种麟:“你——你阿姊呢?你们这么多年去哪里了?他们又是谁?西夏狗还是赵人?找魏家翁翁婆婆做什么?”
陈太初站起身:“陈家二郎太初见过刘大哥, 不得已假扮西夏人, 为的是救出我大哥元初和外翁外婆。还请刘大哥指点我外翁外婆的下落。”
种麟立刻守在了门口,警惕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刘六怔了片刻,走到陈太初面前, 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狠狠瞪着他低声嘶吼道:“现在才想起来救人?你们早干什么去了?那可是你亲大哥亲外翁亲外婆。你大哥没叛国没投敌!他被西夏人抓了,知不知道?只有猪才信陈元初会叛国投敌,那是西夏狗造的谣。我们秦州人一句也不信。去打凤翔的肯定不是他——”
“多谢刘大哥,刘大哥教训的是。太初来晚了。”陈太初眼眶微红。
刘六慢慢放开他:“我们羽子坑这一片有三百弟兄去做义勇,当天看着你哥哥被擒的不下五十人, 王二人精腿快,带人跑回来把两个老人家送去飞将军巷李家了。”他眼中热泪滚滚:“破城时, 三百弟兄战死过半, 西夏狗锁城闭门, 只许进不许出,挨家挨户抢财物粮食。”
他抬起头:“如今五城里加在一起还有五百多义勇弟兄,暗地里活动, 也趁机杀了不少落单的西夏狗。你去飞将巷李大家吧,你外翁外婆都好好的。”他抹了把泪:“这几十天里的秦州五城,家家有人死,但没有一家办丧事。我爹和我哥的棺木都放在堂上,等他们亲眼看着西夏狗滚出秦州,我再替他们好好举丧。你来了就好,朝廷是要收复秦州了是不是?”
陈太初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麻绳上头,胸口起伏了几下,用力点了点头:“是。定然要收复秦州。”
刘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旁边一直文火炖着鸡汤的大砂锅边,探手从炭炉下头掏出一把菜刀来:“西夏狗连把菜刀也要搜走,看他们多怕我们秦州人,靠着高似那王八蛋就想霸占我们秦州,呸——”他把菜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们等着呢。”
三人出了大城城门,穿过纪城,又通过层层查验问询,才从阜康门进了西城。往日华严街是秦州和吐蕃、羌族、西夏茶马互市的地方,榷场就在华严街之北,如今铺子门还开着,却再无游人如织市井繁荣的景象。那因李太白而出名的“醉月楼”也门可罗雀。
昔日飞将军李广的后人聚居的飞将巷门口,牌坊森然,飞将石横在牌坊下,千余年来已被人摩挲得十分光滑。站立着几十个重甲西夏军士,正在盘查过往百姓,一旁已有十几个男子被锁上了镣铐。
进了飞将巷,家家户户门前挂的都是李宅的牌匾,门上贴着两张一掌宽的白纸条,不少人家的大门损毁得厉害,处处都有焦黑和已经不显眼的血色。正如刘六所言,家家有人亡,户户不举丧。陈太初目光扫过一张张白纸,破城那日的惨烈无需言述就在眼前。
走了几十步,遇到两批军士,都用西夏语高声提醒他们小心一些,切莫落单。两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见到他们三个,也不退让,反而站稳了,挺直了背对他们视若无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秦地秦人的血性,即便老了,也一样脊梁挺得笔直。陈太初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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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换了一身紫色亲王公服赵栩,坐着轮椅慢慢进了都堂。都堂内已经点亮了各处的琉璃灯、立灯和烛火,亮如白昼。众臣见了礼,按班序各自入座。
“抬进来。”赵栩挥了挥手。
八位禁军跟着阁门舍人,抬了一张长桌入内,轻轻掀起上头蒙着的红锦。众人上前一看,个个倒吸了一凉气,震惊无比。
这一幅大赵舆图,不是羊皮纸绘制而成,而是真真切切的山峦叠嶂,江河纵横。以沙为盘,以木和石造城,栩栩如生的边境重镇,城墙、战马、旌旗和军士都清清楚楚,一砖一石,甲胄兵器,山山水水,无不和真物一般,明知是造出来的,不少大臣依然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
苏瞻激动地转身朝赵栩拱手道:“殿下天纵奇才,实乃大赵之幸!”
张子厚鼻孔里轻轻出了一口气,斜睨了他一眼。你苏和重现在才知道未免晚了些。这套舆图从侦查到绘制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在文思院两百多人分开制作了三个多月,再由燕王殿下和陈青、陈太初亲自查验组合安装,委实可称天下第一。
赵栩漫声道:“枢密院的几位使相还请看一看,燕云十六州、京东两路、河北两路、永兴军路、秦凤路各军事重镇,还有契丹、西夏同我大赵接壤的地方可有谬误。”
朱相、曾相带着枢密院的官员们仔细查看后纷纷叹道:“若行军布阵有此舆图,岂有不胜之理?”
赵栩接过内侍押班成墨递上的一根细长竹枝,轻点在舆图之上:“有此图在,相信本王和众臣工不至于纸上谈兵了。诸位可见,燕云十六州横跨东西一千二百里,南北纵横四百里,长城和燕山、太行山尽收彀中。从此处直下,须臾可抵黄河,太原府危在旦夕。从瀛洲莫州而下,真定府岌岌可危。澶州之盟后,大赵和契丹近百年未起兵事。”
赵栩扫了众臣一眼:“不如先听一听和重和诸位相公的高见。女真以燕云十六州换我大赵出兵攻打契丹,究竟打还是不打?”
苏瞻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苏某以为,大赵和女真这盟约不可缔结。”他指着幽州道:“昔年高粱河一战,太宗收复燕州幽州,万民欢庆,烹牛宰羊,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时隔近百年,我大赵子民称燕云百姓为什么?”
赵昪叹息道:“虏。河北两路百姓称之为虏。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对大赵也甚防备。”
苏瞻扬声道:“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若燕云十六州百姓视大赵为异国,视契丹为归宿,又岂会再有相迎王师之举?一旦出兵,无民心归顺,拔寨攻城,必事倍功半。此乃民心不顺也。”
赵栩目光幽幽注视在舆图之上,近百年来,大赵历代君王,谁不想收复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