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夕阳镇遭赵军突袭,应是利州路的赵军,有两三千人!”来人丢盔弃甲,身上血汗混杂,显然刚从战场回来。夕阳镇在秦州西,过了夕阳镇就是渭水,越过鸟鼠山就是洮水,再越过马衔山就抵达卓啰和南军司的大本营兰州。夕阳镇和定西寨同在秦州西边,互为犄角,夕阳镇遭袭,定西寨恐怕也危险。秦州四周还有永宁寨、威远寨、三都谷。因人马不足,他留守的主力全在秦州,周边镇寨都只留了四五百军士而已。
卫慕元焘利索地勒缰停马,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了马车一眼。这么巧?但他的人看守陈太初等人十分严密,赵军二十天前就从利州出发,按理应该直达东北方向的京兆府,如今竟然朝西北走经岷州到了秦州城外。但行军路线也不可能是这短短几日或因为陈太初就定得下来的。这时拿下陈太初一行人,总好过放他们走。
马车车帘唰地掀了开来。李穆桃一双眸子寒光凌冽:“利州路赵军必然是前来攻打秦州的,为的是将我大军切成两截,好断了京兆府攻城大军的粮草。表哥你赶紧去州衙,准备应战。我送他们出城,稍后即返。”
陈太初轻轻捏了捏陈元初的手心。穆辛夷紧张地看着他们。种麟掀开车窗帘朝外望了望,不远处就是飞将巷。
马车继续前行,卫慕元焘拍马转头往州衙而去。
伏羲城的西吊桥缓缓而落,轰然亲吻了地面,黑暗中不起眼的尘土飞扬了寸许,归于沉寂。沉重的城门缓缓地打了开来。马车驶了出来,护城河上的吊桥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种麟背起陈元初,跟着陈太初下了马车。他们随行的几十人被军士们跟着押了出来。
穆辛夷死死揪着车帘,看着陈太初的身影,眼泪像滚珠一样连绵而落。
“我们回去了,阿辛乖。”李穆桃改不过来对她的语气,还是哄小孩一样地柔声道。
种麟背着陈元初越走越快,很快暗夜之中,隐约只能见一团黑影。
陈太初带着那几十个赤手空拳的种家军精兵,走出去五十多步,齐齐停下了脚,转过身来。
李穆桃的马车正驶上吊桥。城楼女墙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西夏军士大惊。此处看不到另外四城的情景,但秦州城中的火光已淹没了一城月光。
李穆桃掀开车帘,跃上马背,提起弓箭:“起吊桥——快!”陈太初好算计,算准了从纪城出城,她必然会走距离最短耗时最少的伏羲城西城门。利州路只怕早就和他联络上了。她要代替梁氏掌权,却不能伤及大军根本。当下只有一条路:战!
再战秦州,只是攻守颠倒。
无数声弦响,箭矢飞一样地从暗夜中聚集而至,黑压压如蝗虫压境,越过陈太初一行人的头顶,落向城门口的西夏军士。
箭矢飞出,五千身穿步人甲的利州路步军,漫山遍野涌向伏羲城还未来得及升起的吊桥。何时悄声无息抵达的,竟无人知晓。
穆辛夷慌乱中咬牙忍住呼喊阿姊的念头,车帘已被李穆桃拽得掉落下来,她想转身看一眼陈太初,一探出头,却见夜空中一只雄鹰展开了翅膀,在城楼上方盘旋起来,偶尔遮住了下弦月。
陈太初接过长弓,抱弓在怀,四箭架上弦。
城楼女墙上四名夏军颓然落地,皆一箭封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便江湖,与世永相忘。出自宋朝晁补之《满江红华鬓春风》。前一句是“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很有意境。
啰嗦话:
作者菌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一麦可望”,还不太会用,今日试水发了一篇二十年前的旧稿《大话星西游》。二十年后看一看,敝帚自珍,还蛮喜欢的,下一篇新文的文风大概就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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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关押赵军俘虏的文庙四周燃起熊熊大火, 浓烟滚滚, 几十条黑影在被临时改为牢房的考房之间奔走。不断有被俘的赵军冲向文庙外, 和夏军争夺兵器。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粟米粥的他们, 伤痕累累的他们, 疲惫不堪的他们, 两眼通红, 面容扭曲, 与生俱来的秦地男子的胆气生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 令守卫的重甲夏军连连败退。
飞将巷里涌出了几百穿素白衣衫颈系红巾的大汉,手持砍刀、木棍、菜刀,高声呐喊着往西城门杀来。
“还我秦州——报仇——”
“杀死夏狗, 收复秦州——”
“朝廷大军到了——杀——”
伏羲城、西城、纪城、大城和东城内的六万多户秦州百姓, 男人们像约好了一样,跟着呼喊声冲出家门,往街巷里巡逻的西夏军士冲去。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就有三四个人上前抢夺过长枪短刀,再冲。
一条条巷子抢回来, 一条条街道抢回来,生死已无人放在心上。
李穆桃伸手拽过穆辛夷, 将她放在自己身后叮嘱她牢牢抱紧自己, 立刻挥刀砍断车绳, 策马往西城奔去。彻夜鏖战在火光中呼喊中开始了。她面色凝重,大军必退,秦州必失, 早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么快以这么惨痛的方式,却始料未及。攻城易,占城难。攻的是城池,占却占不住民心。
穆辛夷拼命转过头,城门口已战成一团,那个手中银枪如龙舞的少年,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到的地方就有人倒下去。终于离得越来越远,一个转弯后,再也看不见了。穆辛夷死死抱住李穆桃的腰,将脸贴在她一身微凉的轻甲上,泪水滚烫。
一日一夜后,伤亡惨重的西夏守军仅剩五千余人,在卫慕元焘和李穆桃的带领下,从当日破城的东城广武门退出秦州,往巩州而去。陈太初会合利州路大军追杀六十里,方鸣金收兵。
周边夕阳镇、永宁寨、威远寨、定西寨等重镇也尽数夺回,秦州城头重新插上了大赵的旗帜。三万利州路赵军和一万多秦州将士严守各路,提防巩州的西夏军攻来,更防备二十多万西夏大军从京兆府反扑秦州。
收复后的秦州,并无欢声笑语。将士们忙于重整军务,布置防御工事。从利州路跟来的民夫和秦州的义勇、百姓们一起,重新将马面楼、箭楼里堆满了石弹、弓箭、火油等物。被西夏缴获的重弩重砲,也一一布置妥当。安置茶马互市马匹的博马场里,剩余的一百多匹被西夏军嫌弃的吐蕃矮脚马也被征用入伍。
二更天的时候,陈太初方从各城门巡查完毕,回到州衙,民夫们正在将门口的粮食搬上太平车运去各城粮仓,进了大门,远远就见大堂灯火通明,听到嘈杂的人声,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因统管秦州军政的经略安抚使、知州、通判等近两百多位官吏殉难,五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众将便推举精神看起来尚可的陈元初理事。陈元初又不许陈太初种麟泄露他身中剧毒的消息,自收复纪城便一直留在州衙里处理纷杂无绪的事务。陈太初一直无暇和兄长说几句话,更担忧他的身子能否扛得住,见状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大堂走去。
走到廊下,陈太初见外翁魏老大夫带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徒孙从偏房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步一回头的外婆姚氏,赶紧上前行了大礼。
“外翁,大哥身子如何?”陈太初心中忐忑,家书和军报昨日已经派急脚铺的军士四百里加急送回京师,不知道六郎监国后一切可顺利,能否派出御医官和御药的人前来秦州,更担心兄长身上的毒等不等得到京中来人。
魏老大夫六十有余,须发还未全白,脚步稳健,神色凝重却不慌乱,听陈太初问起,便叹了口气:“今日才开始用药祛毒,还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他精神尚可,不敢给他乱服药,明日请伏羲城的林大夫再一同来看。手腕和脚上的伤,看起来吓人,倒只是皮外伤,已经都上了药,重新包扎过,不碍事的。”
老人家还算镇定,但姚氏已经老泪纵横,放下手中的食篮,紧握着陈太初的手道:“二郎,我们的话他是不肯听的,你好好去劝劝他,大郎不能这么劳累——”她哽咽着摇摇头:“你大哥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可是饭菜总要吃一些的啊——”
陈太初宽慰了外婆片刻,亲自送他们出了州衙,唤亲卫护送他们回羽子坑旧宅,才转身又进了州衙。
州衙里,陈元初还穿着李穆桃给他换的一身衣裳,正在大堂上和一些官吏说话。陈太初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正在禀报粮草的事。
“生怕利州路援军所带的粮草不够,百姓们午后就开始往州衙门口送粮。”众人见陈太初入内,纷纷拱手问安。陈元初招手让他在自己下首坐了:“你也听一听。”
户曹的小吏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账册:“虽说被夏狗们搜刮走不少,但短短三个时辰,百姓们已经送了八千多石粮草来,加上夏狗还没来得运走的,现五城内共有精米三万石,糙米两万五千石,大麦四万三千石,黄河粟三万石。四万禁军和一万义勇,还有七万民夫,这些够吃半个月。另外马用的青稞有八千石。只是管事的几位参军都不在,下官不知该如何调派。”他身旁黑压压一群死里逃生的官吏,品级最高的是三位秦州学官,而判、司一个都无。只有七八个主簿和县尉,还有白发苍苍的一位庙令。
陈元初强压着体内肺腑遭受的凌迟般的痛处,垂目看着自己面前的官员名册簿子。一道道黑线划去的,都是往日熟悉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整个秦州州衙,仅剩三十余人。
“朝廷未有派遣,大敌当前,我等当便宜行事。”陈元初开口道:“利州路大军来援,随军民夫只背了一个月的用粮,自当先调配精米和大麦给他们各营。我们自己一万多人,先吃黄河粟和糙米。太初你看可有问题?”
“理当如此。”陈太初颔首道。
又议了半个时辰,将市易务市易司铸钱监和几处大矿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后,众人才躬身告退。
看着最后几人走出了大堂,陈元初再也支撑不住,直滑下了椅子。
陈太初上前一把抱住他,将他背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上,只见他浑身颤抖不停,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大哥——”陈太初要喊人去请军医,却被陈元初一把拉住。
“不用,我心中有数,每日到了这个时辰就要发作,稍后就会好很多。”陈元初手指在藤席上拉出一条条白印,下唇咬出了血,却露出一丝笑容:“太初,你不懂,我这身子越疼,心里就越好受。”
陈太初鼻子一酸,他懂,他当然懂。苏昕离世后他也是这样,所有的疲惫苦痛饥饿,好像都是自己惩罚了自己。
陈元初深深吸了口气:“是我,是我逼着她练游龙箭的,是我日日陪她练陈家枪的。我听见了,梁氏要她扮成我出战。太初——”他在地牢里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爹娘和你们在京中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我色令智昏,我——”
“不是你,大哥,是因为我。”陈太初眼中男儿泪终于慢慢滑落:“是我,是我害得穆辛夷成了傻子,爹娘才把你留在了秦州的,你是在替我偿还她们。要说起因,我才是罪魁祸首。”大哥肯说出来就好,他若一直避之不谈,又怎么能放下。能说出来的,总有一日会过去,会忘记。
陈元初摇着头,按住了陈太初的手:“太初,我们要去攻打巩州!”
陈太初猛然抬起眼,看向还在和体内剧毒抗争的陈元初。
翌日,五城百姓近万人齐出殡,满城皆白。陈太初、种麟和利州路的十多位将领,在州衙门前设祭坛,祭奠秦州两次大战中不幸逝去的近三万军民英魂。净土寺、华严寺、南郭寺一百多位高僧高唱梵号,开始为期七天的超度法事。
五日后,秦州大捷的消息抵达京师。朝中人心大定,秦州乃秦凤路重中之重,短短一个月不到就能只靠利州路援军收复回来,截断了西夏从兰州熙州巩州秦州凤州的贯通长线,令攻打京兆府的西夏大军成了孤军。一旦陇州、岐州和秦州三军合围,很快就能收复凤州、凤翔府。一旦收复凤州、凤翔,梁氏的二十多万人马便成了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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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瞻从宫中回到百家巷,将陈太初随军报发回的家书交给了苏昉,让他去后院转给魏氏:“陈元初不肯回京,燕王殿已下令命御医院和御药的医官和勾当们明早就带着药物奔赴秦州,当倾尽全力为他解毒疗伤。你既是陈太初的大舅子,又和元初相熟,代我好生宽慰宽慰魏娘子。两军对战,被俘不降的将领,能活着已极难得。明日皇榜便将张贴捷报,为他洗清叛国投敌之冤。”
想起陈家父子五人皆在沙场上搏杀,后宅那位魏娘子却每日宁静淡泊,安心做着腹中胎儿的小衣裳小鞋子,苏瞻不由得长叹一声。魏氏她这点倒和阿玞极像,沉得住气,压得住阵,无惧无怖。
苏昉躬身应了,想起昔日陈元初一骑绝尘,张扬飞舞的红色发带,胜过无边春色的笑容,心头更是沉重。
魏氏本来已经歇下,听闻有太初的家书,赶紧披了薄褙子就爬了起来。
苏昉默默站在一侧,看着灯下魏氏静静盯着那薄薄两张纸,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泪落在纸上,晕开墨花。他想开口宽慰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都无用。
魏氏她一动不动,许久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宽之,可否代婶子写封家书?”
苏昉轻声应允了,派人取了纸墨笔砚,将琉璃灯挪到窗下的长案边,提了笔,似有千钧重,若是她自己写,只怕怎么也落不下笔去。
魏氏垂眸看着手边的烛火,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微凸的小腹上,轻声道:“大郎二郎,你们的妹子已经会动了,动得比你们那时候都厉害。她真懂事,从来不为难娘。娘住在太初的岳家,十分太平,有人说话,吃得也好,还不用下厨,又没有你们四个烦人精烦娘,好得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有些哽咽:“娘好的很,就是早上腿会有些肿,元初你这个臭东西,还不滚回来替娘捶捶腿?”
苏昉闭了闭眼,抬起手中笔,笔头轻轻划过他眼下,了无痕迹。
“你不肯回来就算了,省得汴京的小娘子们把百家巷挤成百花巷。”魏氏含着泪笑道:“你们两个替爹娘多照顾照顾你们外翁外婆,元初你再不愿意吃野菜饼也要吃上一两片,让你外婆高兴高兴。夏日里吃瓜别再用拳头砸碎,你外婆看不得你弄脏衣衫。娘今年只给你们妹子做衣裳,就不给你们做冬衣了,你们兄弟四个记得赶紧打赢了回来,自己去成衣铺子买。若见着你们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