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的苏昉脸色煞白,他想要问许多事,虽远不如张子厚这三句惊心动魄一针见血,可这三件事,却也是纠缠他至深的,后两件甚至他想都不敢想。
外间的九娘的心也陡然加速,张子厚此人极为偏执,和苏瞻反目后势同水火,他难道要借自己的死做什么文章?
九娘看着几乎和她脸贴脸的赵栩也皱起了眉头,转过眼来和自己大眼瞪大眼。他如水的瞳孔着也倒映着自己的小脸,和他同样脸色古怪,也带着一丝厌恶。
忽地双耳被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手盖上。九娘仰起小脸,看到陈太初温和地对自己摇摇头。
陈太初示意九娘快随自己避开。九娘却扭扭头,挣开他的手,继续贴在门上。陈太初看着她和赵栩专注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九娘心中翻腾不已,晚词晚诗竟是被赶出苏家还被判为贱籍?她的药?张子厚这是怀疑自己的死因?可他为何会做此推断?又是怎么知道阿昉在找她们?
里面晚词的声音虽然轻,却很清晰:“奴和晚诗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晚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九娘和赵栩齐齐屏住了呼吸,往门上又凑近了些。陈太初和孟彦弼耳力极好,不需要凑近已听得清楚,两人相视一眼,脸色更是古怪。宰相家的私隐,那两个小祖宗这么起劲地偷听,怎么办?
“有一日晚诗无意间听到十七娘子同她娘争执,又说她什么都不管了,一定要去和姐夫讲个清楚明白。晚诗心里奇怪,就暗里跟着她。晚诗藏在合欢树后头,亲耳听见十七娘子同郎君说:‘姐夫!阿璎从小就喜欢姐夫!姐姐不放心你和阿昉,想要我以后嫁给你,照顾你和阿昉。你放心,我一点都不委屈,心里欢喜得很。姐夫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在心里。哪怕要我等你三年,我也心甘情愿!哪怕要我一辈子都不生自己的孩子,我也心甘情愿!’”晚词模仿着十七娘娇柔含羞又十分坚定八分委屈的语气,竟有七八分相似。
九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
陈太初立刻蹲下身子,要将九娘抱走。
忽然却听得里面苏昉大怒道:“她胡说!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爹怎么会信她!”此事从燕姑口中他早已经知道了晚诗也是这么说的,可真正喊出来的时候,却只有愤怒,毫无底气。毕竟,现在的宰相夫人就是王十七娘,他的隔房姨母。
九娘推开陈太初,拉了拉赵栩的袖子。赵栩朝陈太初点点头,四个人又站定了。里间一片静寂,外间一片寂静,只有羊油滴到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九娘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想来那个春日,她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从小乖顺温柔的十七娘,竟然胆大至此,假借她的话,挣了一个宰相夫人的名头。
可是,连阿昉都能立刻知道,她王妋,绝非那样的人。利用他人牺牲他人,她王妋从来不屑为之。十年夫妻恩爱一场的枕边人,是根本不懂她,还是知道她时日无多索性将错就错?
曾经,她以为她和苏瞻,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可是她的确太过通透,有自己这样的妻子,是不是也很辛苦?也许,十七娘那样的,才是男子喜欢的,不会多想不会多说,以丈夫为天。
这些都过去了,她已经不在乎,她可以无所谓。可是,阿昉,你不要和爹娘的过往苦苦纠缠,不要被人利用,不要去做刺伤你爹爹的那把刀!那是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悉心教导你的爹爹,他就算移情别恋,也是你爹爹。有没有娘在,他都是你爹爹啊。刺伤他,你只会更疼。甚至你会连爹爹都没有了。娘会心疼,娘不舍得。
赵栩歪着头,垂目看着这个胖冬瓜长长眼睫上坠了几滴泪。他嫌弃地伸出手指,替九娘刮了眼睫,对她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傻。”这种别人家的破事,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在宫里头,还不得哭死。要都像她这样没用,自己三四岁的时候被老四老五欺负,早就该哭死了。
里面晚词黯然道:“娘子出殡那天,你们刚出门,代理中馈的婶太太,就从奴和晚诗房里搜出来一些娘子的首饰,让人把奴和晚诗押送去了开封府,打了我们五十杖,判成了贱籍,牙人把我们卖去了大名府。”
九娘的心一抽,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是她连累了这两个一直忠心耿耿的女使吗?可是但凭听到十七娘的话,至于遭到这般的横祸么?苏瞻怎么可能默许这样荒谬的事情发生?高似,高似,九娘突然一个激灵,会不会和高似有关?
赵栩看着她翻了个白眼。这胖冬瓜的心也太软了吧,简直是个哭包。之前那么凶狠的小东西是她吗?自己的四妹比她还小,前年乳母被杖杀她都能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呢。小孩子真是好烦!他干脆伸出袖子胡乱在她脸上擦了一把,特意避开那红肿外翻的小嘴,再看看袖子上的污渍,实在难受,忍不住甩了好几下。
玉簪在旁边赶紧递上干净的帕子,却直接给了赵栩。赵栩一皱眉,难道我是专替胖冬瓜擦眼泪的不成?手下却还是接了过来。
第28章
里间晚词的声音又响起:“娘子病了后,一直是奴亲手对着方子称药,晚诗煎药。三月里,婶太太同郎君说,十七娘子为了侍奉外婆,曾在惠民药局学过煎药,火候拿捏得好,不如让十七娘子来给娘子煎药。娘子最后一个月的药,都是晚诗陪着十七娘子煎的。”
外间陈太初和孟彦弼对视一眼,只怕有心人要怀疑,那小王氏恐怕依旧脱不了嫌疑。
晚词又说:“娘子没有兄弟姊妹,待十七娘子如待幼妹,十分爱护。十七娘子那几年也常来家里小住。郎君待十七娘子,很是温和,就奴所见,绝无其他。奴记得娘子总说郎君是世间难得的坦荡君子。”她顿了顿:“奴同张大人说的,也是这些话。大郎还要问奴什么,奴知无不言。”
九娘松了一口气,晚词到底是自己的女使,即便遭受这样的厄运,也能平心论事,绝不伺机报复加油添醋。苏瞻就算移情别恋,也绝非苟且之人,他到底还是位君子。其实她小产后,遭受爹娘双双离世,家族倾轧,早已耗尽心神,那几年不过苦苦支撑,最终油尽灯枯。大夫年后就说过要准备后事冲一下喜,怕只剩三五个月的功夫。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请二婶过府协理中馈交待后事。十七娘情窦初开,若为了苏瞻说那样的话,她信。可说十七娘会下手害一个行将就木的她,九娘真不信。
赵栩直起身子,摇了摇头。这世间,龌龊事太多,越是光鲜的外表之下,恐怕越是不堪入目。那位有识人之明的王夫人,他当然记得,很是个好人,可惜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赵栩伸手拉了拉九娘,见她不肯走,直接将她一提,夹在腋下,走到一边往靠背椅上一丢:“小小人儿,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他是你表哥又不是你亲哥。你亲哥在这里呢。真是。孟二郎,你来看看,哎!这脸也太丑了!”
孟彦弼看看陈太初,翻了个白眼。还说小九娘,他自己还不是偷听得津津有味,至少九娘是关心表哥,你一介皇子,去听当朝宰相自己老师的后宅隐私,又是个什么爱好?
赵栩却只当没看到,走到那两个更害怕的茶饭量酒博士身边,眼睛一瞪:“还没烤好?饿死我了!”
那博士赶紧看了一看:“好了好了,马上就切。”
话音未落,那地上原本被捆着的两个大汉突然暴起,直冲着九娘而去,竟是看准了拿下这个小娘子就能要挟住这三个少年。九娘只来得及尖叫一声,眼看一把短刃就要横到她头颈上。
孟彦弼伸手不及,大喝一声连着飞起两腿,踢开一个正抓向九娘肩膊的大汉。
陈太初离得最近,扑过去下意识手臂一伸,挡在刃前。九娘只看见眼前一线血珠飞过,就听见陈太初一声闷哼,已将她抱在怀里。那大汉本只想拿下九娘要挟他们,一看见了血,心道不妙,赶紧退开两步,想要罢手解释,却感到背上一道寒风逼近,他一个侧让,胳膊上立刻也吃了一刀。
却是赵栩铁青了脸,挡在了陈太初前头,方寸间腾挪自如,把舅舅陈青这几年悉心教授的招式全用上了。下手狠辣刁钻,手上翻飞的把渗着羊油的短刃已在那大汉要害处极快地划出好几道伤痕。
玉簪尖叫连连,那炭张家的人早抱头躲避,楼下的小厮们朝上奔来的脚步声纷乱,里间的门也砰地一声打开。晚词即刻尖叫起来。苏昉大喝着:“住手!住手!”
这两人一见苏昉,立刻跳开停了手气喘吁吁,捂住身上痛处和伤口,面面相觑,他们绝未料到这几个小郎君竟然如此扎手,竟然一时大意吃了大亏,也见对方和苏昉亲近,恐怕非富即贵。不禁懊恼自己一时不忿竟惹了大祸。
孟彦弼和赵栩也退回陈太初和九娘身边。
这是外间的门也被人急急敲响。九娘惊魂初定。赵栩疾走两步,砰地打开门朝小厮们冷冷地说了声“没事,外头候着就是”。又砰地将门关上。
苏昉一头雾水。那两人已半跪倒地上对陈太初道:“小的们乃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府上的部曲,一时情急,对郎君们及小娘子不敬,得罪了几位,伤到了郎君,实在是一场误会,我兄弟二人绝无伤人之心,还请几位郎君大人有大量,容我二人回去交差后必登门请罪!”
赵栩冷笑着正要发话。陈太初捂了伤口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算了。在下陈二,家父枢密副使陈青,你家主人要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是,和其他人无关。”虽然他不知道那什么张大人到底是谁,不过该借爹爹名头用的时候不能嘴软。只是苏昉的事牵涉太深,绝不宜张扬出去。
那两个汉子一听枢密副使陈青六个字,对视一眼,心知一时糊涂闯了大祸,立刻跪下,咚咚咚朝陈太初磕了三个响头:“小的们该死,回去复命后自去府上,任凭衙内处置,绝无怨言,还请衙内勿怪罪家主。”起身朝苏昉抱了拳,也不多言,带了晚词匆匆告退而去。
看着屋内一片狼藉,苏昉无语了片刻,朝陈太初赵栩几个深深作了一揖,内疚万分:“都是苏昉的不是,连累太初受伤了!”
赵栩看他一眼,这才开了门喊了外头的小厮们过来收拾。孟彦弼赶紧撕了条中衣,给陈太初包扎伤口,幸而只是皮外伤。九娘被簌簌发抖的玉簪抱在怀里,终于定下神来,想起刚才的险况,心里无比感动,顾不得自己嘴上还肿着,红了眼伸手也要替陈太初包扎:“太初哥哥,你没事吧?”
孟彦弼苦笑着说:“出来四个,伤了三个,你们还是都歇歇吧。这次多亏了太初你!”他越想越后怕,要不是陈太初挡了这么一下。包扎好赶紧又去检查九娘身上,还好,除了撞破的嘴,都好好的。
赵栩却泰然自若地和苏昉抱了个拳:“前头都是我不对,毁了胖冬瓜送你的东西,改日我赔你澄心纸和黄胖,苏师兄你别放在心上。”虽然他比苏昉小一岁,可这苏昉也太可怜了,摊上这什么破事。自己虽然小时候吃的苦头多,起码现在过得还不错。更何况,他亲娘以前在宫里和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苏昉心里难受,又万分愧疚,再三向陈太初致歉后,便称家中有事,要先行回去,走之前揉揉九娘的头:“今日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改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回家后好好进学,过些日子哥哥就来你家族学,咱们就能常见了。”
九娘点点头,目送着神色沉静的苏昉离去。希望他好好地想一想晚词的话再作结论。他应该好好读书,安然长大,好好地结婚生子。日后想起母亲,不是对爹爹的猜忌,不是噬心的痛楚愤怒或者仇恨,而是安稳的幸福,甜甜的回忆才是。
那边庆幸羊腿一直安然无恙,自己抢先切了一块羊腿肉的赵栩却又暴跳了起来:“怎么烤得这么老!谁让你放那么多辛辣料的!辣死我了!!!”吓得茶饭量酒博士瑟瑟发抖。这能不烤老了吗?你们动刀子掀桌子,杀来杀去的。这辣?不是你们早就叮嘱了要多放辛辣料的吗?
陈太初动了动受伤的手臂,淡然地说:“哦,我让他们放的,因为小九娘爱吃辣,她是妹妹,照顾她的口味。”
赵栩猛灌冷茶,边咳嗽边喊:“她是你妹!我是你什么人?我和你亲还是她和你亲???气死我了!!!”
可,这不是早上知道你不来,才让来订座的小厮特地叮嘱多加点辛辣料嘛。陈太初和孟彦弼互相看看,觉得还是闭上嘴更好。因为来到这里后他俩压根没想起来,极挑剔又难伺候的六皇子一点也碰不得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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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巷苏宅中仆妇们往来匆忙。王璎正看着仆妇们收拾上房正屋。有些负责收拾西院的女使们也不时过来禀报询问,忙得她有些头晕脑胀。她自从嫁给苏瞻,还没有见到过阿姑,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她的乳母安慰她:“都说老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你不要担心。”
王璎低声道:“阿姑同九姐亲如母女,我怕她会不喜欢我。”
乳母笑道:“怎么会呢,你对郎君情深意重,等了足足三年,直到二十岁才嫁过来,又待大郎视如己出,府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眼下又有这么大的喜事,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璎红着脸地低了头,让仆妇将那纸帐里的薰笼再检查一下。
女使来禀报说大郎回来了,正在内书房和郎君说话。王璎想了想,起身出了门。
内书房里,苏昉淡淡地说:“儿子是遇到晚词了。是张子厚张大人送他来见我的。”他抬眼看着父亲。
苏瞻看着他,眼中淡定无波,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让燕大找到了晚诗。有些事,不见得眼见就是实,耳听就非虚。但多听多见总是好事。只是你年纪还小,若有什么疑问,只管来问爹爹,切勿轻信他人,被他人利用。”
苏昉垂目答道:“爹爹说的是,儿子记下了。儿子是有疑问请教爹爹。晚词姐姐她们绝不可能偷盗娘的财物,所谓的证物也不见得就是实。因此晚诗姐姐还送了命,晚词姐姐也沦为贱籍流落在外。恐怕娘知道了,会很难过。”
苏瞻的食指习惯地搁到了案几上,笃笃敲了几下后说:“当年是爹爹疏忽了,事已至此,如今已无从追究。我让高似出个文书,去开封府销案,将晚词先恢复良籍罢。”
苏昉却说:“多谢爹爹。儿子坚信明辨是非,行之方有道。有些真相,就算再掩盖,恐怕终究有一天也会水落石出。只是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爹爹是不是也能明察秋毫呢?”
苏瞻眸色一沉,正要开口,外面王璎已经推了门进来。父子俩便止住了。
王璎柔声道:“郎君,阿姑和二叔一家明日一早就能到码头,眼下西院和正屋都收拾好了,你看这暖房酒放在几时摆?”
苏瞻想了想:“就放在月底我旬休之日吧,你先拟个单子,和外院对照一下,要请哪些内眷别遗漏了,记得把孟家那几房人也一道请来。”